慈宁宫,正殿。
李太后自庑房回来,旧疾发作,又头疼了好一阵子。
清早,贵女们结伴前来请安,在殿前等了会儿,最终却是彭嬷嬷出来告知,太后近来凤体不适,这两天的请安都免了。
待众人走后,彭嬷嬷回到殿内,见太后正站在窗前,透过切割成精致图案的窗格子,望着少女们年轻俏丽的背影。
彭嬷嬷侍立在旁,不敢出声。
良久,李太后转过身,叹了口气。
彭嬷嬷这才开口:“太后娘娘,虽然是旧疾,但还是请太医来看一看吧……”
李太后在椅子上坐下,端起茶盏,抿了口清茶:“若是请太医来,必定惊动皇帝,你也知道头疼是哀家的老毛病,清清静静地休息几天,自个儿就会好起来,何必兴师动众。”
彭嬷嬷走过去,压低声音:“太后是觉得,最近不太清静?”
李太后看了她一眼,笑起来:“瞧你这话问的。你在哀家身边,这一桩接着一桩的烦心事,全都看在眼里,你会不知道吗?”
彭嬷嬷便有些惭愧,也笑了笑:“太后指的是罗姑娘和孟姑娘?”
李太后垂眸,凝视杯中茶叶,淡淡道:“明面上,是她们闹出了事,可暗地里……只怕还有更多人不甘寂寞,在心里谋划。”
彭嬷嬷点了点头,唇边溢出一声叹息。
李太后皱眉,恨铁不成钢:“这一双双的眼睛,都盯着哀家的慈宁宫,盯着宛儿的西殿不放,整天都琢磨些什么呢?换作哀家,圣祖爷若有这么一位和善的红颜知己,哀家定会想方设法交好,多有往来,不仅见皇帝的机会多,更能讨好圣心,可你瞧她们……唉!”
彭嬷嬷叹道:“太后说的都是过来人的话了,刚进宫那会儿,哪能想的通透呢?”
李太后微微颔首,道:“你说的不错,刚进宫,没有子嗣,自然执着于争宠承恩,但是她们如今都没有名分,不把心思放在如何讨皇帝喜欢上面,反而天天围着哀家的宛儿打转,难道斗倒了宛儿,皇上就能高看她们一眼?”
彭嬷嬷抬眸,欲言又止。
李太后摆了摆手:“你有话大可直说,别藏着掖着。”
彭嬷嬷便道:“太后娘娘,恕奴婢直言,这些日子,皇上几乎没一天不去西殿的,且留宿也不稀奇,连敬事房的人都一再询问,是否要记下……这等荣宠,看在不知内情的人眼里,只能是宛儿姑娘独揽圣心,不许皇上雨露均沾。”
李太后冷哼一声:“皇帝那性子,谁能拘束他?从前哀家不准他亲近宛儿,宛儿也不愿意,你看他听过吗?”
彭嬷嬷无奈笑道:“话是这么说,可旁人哪里知道。”
李太后沉默下来,足有一盏茶的时间,当彭嬷嬷撤下冷茶,换上新的,才听她长叹一声:“也许,哀家真的错了。当时,哀家只想着传召这些世家贵女进宫,真的要斗、要争,总会等到侍寝定了位份后,谁知……”
她捧起热茶,苦笑道:“画像上看着,都是多么可人疼的姑娘,谁知心思却能这般阴毒。哀家是真的老了,忘记了当年刚进宫,仔细算起来,和她们没差上两岁。后宫的女子怎会不争不抢不算计?算计别人,算计皇上,算计……哀家。”
彭嬷嬷皱眉:“谅她们还没这个胆子。”
李太后笑了声,素来温和慈祥的目光,沧桑中透出厚重的悲哀:“圣祖爷在时,宫中的阴私,一件件,难道不骇人听闻吗?入宫前杀鱼杀鸡都不忍看,入宫久了,为了争宠设计杀人,谋害皇嗣,眼睛都不眨一下,全疯魔了。”
彭嬷嬷低下头,暗自叹息。
李太后又静默片刻,忽然道:“哀家是真的怀念,当初和宛儿两个人在慈宁宫,每天过的都开心,反倒是现在——”
她深深拧眉,声音渐渐低下去:“夜半惊梦,总梦见哀家还是圣祖爷的妃子,过着如履薄冰、步步惊心的日子,唯恐一个行差踏错,葬送了自己的性命,族人的荣华和前途……夜里总也睡不踏实。”
彭嬷嬷心生不忍,轻声唤道:“太后。”
李太后闭上眼,又是一声沉沉的叹息:“……真的错了。”
这一转眼,很快就到了孟珍儿离宫的时候。
其实,宫中管事的太监并未前来催促,慈宁宫也没再派人过来,可红鲤鱼事件后,雁儿被赶出宫,孟珍儿身边没有可靠的人照应,其他宫人都知道她遭了太后厌恶,再无翻身余地,不落井下石已经算好的,更不可能指望的上。
于是,突然之间,偌大的皇城,孟珍儿成了一个无名无姓、可有可无的空气人,终日被忽视。
宫里的下人见了她,就连一声懒洋洋的‘孟姑娘’都懒得施舍,直接当没看见扬长而去,神色间还总有那么一点幸灾乐祸的嘲讽。
这么些年来,宫女和太监换了一茬又一茬,只这跟红顶白,踩低捧高的风气,从来不曾变过。
这种日子,再过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孟珍儿一边自己打包行李,一边忍不住心酸,默默垂泪,想起雁儿和此行的目的,又觉得不甘和愤恨。
那天雁儿被拉下去打板子,那哀叫声,听得她不寒而栗,午夜梦回,还会因此惊醒。
这一切原本都不会发生。
如果江晚晴愿意帮她,打从一开始就像对待江雪晴一般对待她,而不是不闻不问,她怎会有所谓的害人之心?
再说,她牵连进去的只是那个可恨的小太监,从未直接陷害过江晚晴,她为何不肯施以援手?
一个下贱的阉人,一条奴才的贱命,难道比她们的血缘亲情更重要?
孟珍儿越想越悲伤,趴在床上,又哭了一场。
过了会儿,她犹自啜泣不止,忽听外面响起宫女的声音:“齐姑娘,您是来看孟姑娘的吗?”
孟珍儿心里一惊,只当齐婉月是来看热闹的,忙用袖子擦干了眼泪。
齐婉月和那宫女说了两句,推门进来,见孟珍儿红着眼,防备地看着自己,目光移开,又见床上放着个摊开的包袱,不由轻轻一叹:“孟姐姐是准备离开了吗?”
孟珍儿冷冷道:“明知故问。”
齐婉月笑了笑,并不计较她排斥的态度,语气温和亲切:“孟姐姐的气色好多了,我送来的药,你喝了吗?”
孟珍儿微微一愣,神色变了变:“是你送的?”
这些天是有药送进来,煎药的宫女虽然很不耐烦,但每天早上总会按时送上,也多亏了良药苦口,她才能尽快康复。
以前,她只当是太医院不想宫里添个死人,因此怜悯她,如今一想,太医院又怎会这般好心。
齐婉月淡淡道:“姐姐犯了事,惹怒太后娘娘,我自然不能明着来,只好求了你宫里的人,替我照顾姐姐。”
孟珍儿沉默地看着她,半晌,笑了笑,目光不无讽刺:“齐姑娘,我和你并无任何交情,也不相熟,你费了这么大周折买通宫女,是想我帮你做什么呢?”顿了顿,声音冷淡:“多谢你的药,可这份恩情,只怕我无以为报,我现在落到这境地,自保都难,更帮不到你。”
齐婉月轻声一叹:“姐姐就当我是兔死狐悲吧。”
孟珍儿皱起眉。
齐婉月坐到她身边,弯起唇角,笑容带着一丝自嘲:“先是罗姐姐,再是你,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轮到我了……这也只是早晚的事。”
孟珍儿淡声道:“你有太后娘娘撑腰,和我们不同。”
齐婉月轻轻笑出声,眼底的讽刺更深:“姐姐说笑了,在太后心中,我比不得西殿那人十分之一的地位。太后见皇上冷待我,见我窘迫难堪,何曾替我说过一句话?我家中也不是只有我一个女孩子,我不成,以后总还有别人。”
孟珍儿不语。
齐婉月的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又落到那还未收拾好的包袱上,温温一笑:“孟姐姐,难道你真以为出宫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孟珍儿心头一颤,蓦地抬眸。
齐婉月平静道:“宫里的事,总有许多种法子向外传,何况还有江五小姐在——现在出了这种事情,你觉得回到尚书府,江尚书和江夫人会毫无芥蒂地接纳你吗?以后还会给你安排一门好亲事?”
孟珍儿只觉得心上阴雨连绵,放眼将来,诉不尽凄凉。
齐婉月看见她眸中的凄楚畏惧之色,微不可觉地勾了勾唇,接着分析道:“且不论宛儿姑娘,江五小姐的性子,你比我更清楚,一向最是记仇,将来她、又或者宛儿姑娘成了皇后,少不得秋后算账。”
孟珍儿心口闷沉沉的,深吸一口气,低下头颅,看着微微发颤的指尖。
江雪晴是怎样的人,不需要任何人告诉她。
从小就睚眦必报,不达目的不罢休,此番自己的作为,江雪晴全看在眼里,这仇是结下了。
耳畔又响起那天江雪晴的话。
——造因得果,都是咎由自取。
江雪晴是不会任由她回去后,过上安生日子的,或早或晚,定会跟她清算。
齐婉月伸手过去,握住她冰冷而颤抖的手,语气依旧是那样的温柔宛转,然而一字一字,清晰有力:“姐姐,你帮我,就是在帮你自己。只有那两个人倒下了,我们才是安全的。”
慈宁宫,西殿。
晋阳郡主打定主意要送皇帝亲手绣的帕子,江晚晴说话算话,认真地教她,一点也不含糊。
可问题是,郡主的天赋显然不在女红上。
这会儿,晋阳郡主才来了一刻钟,便觉得无聊,一边笨拙地穿针引线,偷偷又去瞧江晚晴,一不小心扎伤了手。
晋阳郡主吃痛,手指含进嘴里。
江晚晴轻叹:“郡主,不能分心。”
晋阳郡主哼了声,赌气地扔下绣绷,趾高气扬的问:“你一直都这么闷的吗?”
江晚晴笑笑:“还好。”
晋阳郡主又问:“你在皇上面前也不爱说话?那你们平时都谈什么?”
江晚晴没有多想:“我不说话的时候,他会自己找话。”
准确的说,是没话找话。
犹记得有一年秋天,凌昭随军出征,凯旋归来,特别高兴,可刚回来就听说有人上江家提亲,他心中不快,非得想方设法打听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和他抢人,喜冬不说,尚书府的其他下人也不说,就来问她。
当时临近中秋,每逢佳节倍思亲,江晚晴思乡情浓,上门提亲的又是原作中不曾出现的路人甲,根本无关紧要,便不愿意搭理他动不动就翻的醋坛子。
凌昭问不出来,又见她神色冷淡,以为她着恼了,一阵漫长而尴尬的沉默后,他突然开口:“九十九个。”
江晚晴一怔,问:“什么九十九个?”
抬头望天,见是大白天,没星星,更是奇怪。
凌昭唇角微扬,那笑意也很有几分肆意:“我斩杀的人头数,这一次出征,已经累计到九十九个。”
江晚晴彻底呆住,看着眼前意气飞扬的少年,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
他杀的人,没准真比她踩死的蚂蚁都多。
以他的年龄,放在现代,入伍当兵都早了点。
她缺乏打仗的概念,只在古装剧里看过。
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总是离她很远,最接近的一次,还是同校有个学长和人起了争执,用美工刀捅了别人,因为这件事,父母一再的嘱咐她,离持有危险刀具的不良少年远点,看见了就绕道走。
江晚晴侧眸,瞥了一眼少年从不离身的佩剑,只能一再的告诉自己,他是保家卫国的军人,是英雄。
时代不同,不可比。
凌昭见她望向自己的佩剑,挑了挑眉,唰的一声拔/出/来:“你不信?”
日光照耀下,剑刃寒芒一闪,江晚晴心跳漏了一拍:“我信,我信,你把剑放下。”
凌昭笑了一下,收剑回鞘,语气轻快:“下次,定能破百——这次运气不好,砍了那人脖子一刀,竟然没死透,这都能被他逃了。”
江晚晴捂住耳朵,脸色惨白:“以后这些事情,你……你留着和秦衍之吹嘘,和你的兄弟们吹嘘,不准告诉我!”
然而,他严肃道:“不是吹嘘,是真的。”见她容色雪白,娇怯怯的,想是怕的厉害,声音柔和下来:“好,以后都不说,别怕。”
江晚晴这才放下手,闷了会儿,偷看他一眼:“你……你上战场还计数?”
凌昭答道:“破百就不记了,太多,记不过来。”
江晚晴:“……”
那时候,和他在一起,总能清楚地感受到时代和文明的差异,他可以毫不在意地谈杀人砍脖子,她看一眼他用来杀人的刀剑,都会胆战心惊。
当上皇帝后,反倒好多了。
晋阳郡主忽然道:“我听说孟珍儿的事情了。”
江晚晴回神,笑了笑:“是么。”
“我在想,当时若被陷害的是我,会怎么样。”
江晚晴没料到她有这想法,惊讶地看着她:“郡主?”
晋阳郡主又哼了声:“本郡主这么聪明伶俐,当然不会着了她的道,但这些尔虞我诈的事情,真真令人厌恶。”
江晚晴想起原作中她的结局,沉默了会儿,道:“在宫里……避免不了的。”
晋阳郡主拿起绣绷,看着她绣的歪七扭八的花瓣:“王府就没这么多事,宫外多逍遥……喂。”她转向身边恬静的女子,问:“先帝对你好吗?”
江晚晴如实答道:“极好。”
晋阳郡主说:“可他把你关冷宫里了。”
江晚晴平淡道:“他有他的安排,我也先犯下了他忍无可忍的错处。”
晋阳郡眨眨眼睛,好奇问:“你干什么了?”
江晚晴只笑不语。
晋阳郡主撇了撇嘴:“不说就算了。那……”她双手捧起脸,有些出神:“你会羡慕民间的夫妻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江晚晴摇摇头:“我生性好逸恶劳,不喜耕作,刺绣是爱好,可作为谋生之道,太辛苦。”
晋阳郡主嗤道:“那就是个比方,谁真叫你去耕作了?我要能和皇上过上那日子……肯定也是他下地耕作啊。”
江晚晴不与她争辩。
半个时辰后,晋阳郡主准备走了,江晚晴送她到门口,刚一抬头,看见喜冬挡在院子里,不让一人过来。
孟珍儿。
江晚晴心思飞转,突然道:“郡主,我送你回摘月楼。”
晋阳郡主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江晚晴又对喜冬道:“冬儿,你陪我一起去。孟姑娘,请你在里面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孟珍儿抬眸,飞快地看了看她,又垂下眼睑:“是。”
喜冬快步走过来,悄声耳语:“姑娘,使不得!只怕表小姐来者不善,您若真要让她留下,奴婢在这里看着她——”
江晚晴坚持:“不必。”转身,对着殿内唤道:“宝儿。”
宝儿从里面出来:“姑娘?”
江晚晴低声问:“五小姐呢?”
宝儿道:“五小姐带着翠红出去了。”
“小容子呢?”
“小容子在清理后边的池塘呢,他脑子不知怎么长的,还想养鱼。”
江晚晴长长舒出一口气。
——天助我也。
她点了点头,吩咐宝儿:“给孟姑娘沏壶热茶,我马上回来。”
宝儿不情不愿地应道:“是。”
江晚晴把晋阳郡主送到摘月楼,又逗留了一小会儿,这才在对方狐疑的眼光中,悠闲地回到西殿。
孟珍儿正坐着喝茶,宝儿站在一边,皱眉盯着她。
江晚晴也坐了下来:“你有事找我?”
孟珍儿轻轻放下杯盏,平静道:“我明天一早就出宫,最后……想来同你道别。”
喜冬冷哼一声,就差没把‘黄鼠狼给鸡拜年’说出口。
江晚晴莞尔:“你有心了。”
孟珍儿忽然自嘲地笑了声,轻轻道:“大小姐还是和从前一样。皇上如此厚待你,天下女子没有不羡慕你的,可你从不放在心上。讨好巴结你的人,你不放在心上,害你的人……你也不放在心上。”
江晚晴道:“有些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你也不用多想。”
天下女子羡慕与否,她不知道,过日子总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
就像孟珍儿也不会知道,她生活在属于自己的时代,属于自己的世界,有着母亲和曾经的雁儿在身边……这就足够令别人羡慕。
人总是失去后才知珍惜。
孟珍儿轻叹:“我羡慕五小姐有你这样的姐姐,而我……什么都没有。”
江晚晴看着她:“回去后,照顾好姑母。”
孟珍儿惨笑:“我这么回去,能照顾的了谁?”
她缓缓站了起来,对江晚晴弯腰行了一礼,微风从窗口掠入,轻轻拂起她额前碎发:“这一去,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大小姐,保重。”
孟珍儿离开后,江晚晴把所有人都关在外头,门窗紧闭,一个人翻箱倒柜,把寝殿挖了个底朝天,终于在柜子最底下的犄角旮旯里,找到了一个形状怪异的长发人偶。
她看着这个人偶,就像看见了救命的仙丹,紧紧护在胸口。
孟珍儿已经出宫,这就证明幕后另有他人,而那个人足够聪明,不用涉足西殿,利用孟珍儿,就能把物证留下,自己清清白白,毫无嫌疑,到时东窗事发,再出来给她致命一击。
江晚晴喃喃道:“感谢老天爷。”
总算来了个神队友。
从今天起,她要好好藏起这个人偶,每天检查一遍,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不能再被人搅合了。
作者有话要说:找到人偶的一刹那,应该是女主最高兴的一次了2333
节日最后一天,心情突然低落.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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