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楼里并不安静。
事实上,从时间接近饭点开始,许多间公寓都开始发出抽油烟机和各类厨房电器的声响。
严胜静静地站在属于禅院甚尔的那间公寓外边等待,在应当是甚尔的手机铃声断了之后,过了大约十多分钟,婴儿大概是终于判断出手机铃声的响起不代表会给他喂食的父亲就在身边这件事,哭声渐渐就平息了。
2002年1月18日11时43分04秒。
严胜再次见到了禅院甚尔。
在这样的冬天里,这个男人只穿着一件紧身的黑色t恤衫,比严胜在这种天穿直袴还要夸张得多,他身上有很重的酒气,按照这种饮酒量,如果是普通人的话,大概已经醉醺醺到要喝断片了,但很显然,禅院甚尔没有醉。
他的大脑是清醒的,身体的各个器官也没有因为过量饮酒而起反应。
不规律的作息和任性地作践自己的身体的行为都没能损害到他那具天与咒缚的身体。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在有相当一段距离的时候甚尔就已经发现了严胜的存在,他故意歪歪斜斜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装作真的已经喝醉了一样。
严胜没有回答,他看得出,禅院甚尔想借酒浇愁,只可惜他喝不醉。
“喂,我问你!”这个男人根本就不知道客气是什么东西,也根本不像是从禅院家那种传统的大家族出来的人,不过也可能是故意把那些带有禅院家烙印的部分剥离了出去吧。
“你怎么从五条家离开的,有没有把那些垃圾狠狠揍一顿?”禅院甚尔说着,掏出钥匙打开了公寓的门。
“......你肯定没有。”他低头发了一会儿愣,又自问自答起来,连鞋子都没有换就走进了公寓,“现在的你跟我,根本就不算同类。”
严胜还是沉默着,即使情绪感知异常,他也能清楚地判断出眼前这个男人的状态。
痛苦,绝望,以及自我放逐。
“孔时雨带我来的。”过了一会儿,严胜站在门口说,这间公寓的结构以及里面的摆设,他早就清清楚楚了。
看样子,如果再早些时候应该是很温馨的,有个家的样子的,现在虽然还不能算乱,但各处已经积了灰尘,厨房里也只有婴儿用的奶瓶和烧水壶是还在用的。
“进来吧,不要装模作样地站在门口。”甚尔嗤笑一声,头也没回地往房间里边走去,“看你这身衣服,简直像是还在五条家做少爷呢。”
严胜没有专门反驳的意思,他提起行李箱进了门,将箱子贴着玄关放好,打开玄关柜,换上拖鞋之后关上了大门。
虽然这间公寓处在七拐八拐之后的公寓楼内部,但如果门一直开着,还是会有冷风吹进来。
严胜忽然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了,他在来之前就很清楚,禅院甚尔的状况很糟糕,他的生活也没有什么借鉴的意义。
大概是完成约定吧,严胜看着禅院甚尔带着一身酒气,却堪称熟练地处理好小孩的生理问题,又把奶粉加入晾好的温水里边搅拌均匀,再将奶嘴放到小孩嘴边。
“我想过普通人的生活。”严胜说,他停顿了一下,思考该怎么称呼眼前的男人,“甚尔,你以后准备做什么?”
这个样子,看起来根本就没有以后可言了吧,虽然推测出来的结果是这样子,但严胜还是把问题问出了口,说到底,这只是推测。
“没有。”禅院甚尔一只手抱着小孩,另一只手调整着奶瓶的位置,好更方便小孩进食,“没有以后。”
“那他呢?”严胜问,他这时候忽然想起了自己前世和这一世的父亲。
抛去了一直以来陷入的对于父亲的崇敬和憧憬之后,那两个男人的形象就变得格外糟糕了。
同样地自以为是,同样地把孩子看作所有物,也同样地毫无感情地以天赋来对年幼的孩子进行分割。
“惠吗?”禅院甚尔喃喃着,“这小鬼只不过一道痕迹而已。”
他嘴上说得漫不经心且轻蔑,动作却相当轻柔,很小心地把小孩放到了婴儿床里边,然后才偏过头看向严胜。
“你过来不只是来找我聊天吧。”他这时候已经没了刚刚那副故意搞出来的醉鬼相,虽然那种自我放逐的气息还在,却并没有失了精明劲,“既然是孔时雨那家伙带你过来的,那么横滨那个委托是你接手的吧。”
禅院甚尔说着伸手摸了几下凑到近前的武器库咒灵,又斜瞟了严胜几眼。他从一开始就感觉严胜不对劲,但具体哪里不对劲又很难描述。
终于,禅院甚尔嗤笑了一声,算是观察完毕了。
“是五条家的长老做了什么?那个五条家的神子保不了你,还是说,他那种享受着上天恩惠诞生的家伙,终于学会了看不起我们这种学不了咒术的猴子?!哈哈哈哈哈哈!”
“还有,你想做普通人?不,应该说,你想装作是普通人?”讲到‘普通人’这个词的时候,禅院甚尔的声音带了些许不易察觉的痛苦。
“这就是下场。”他说的是他自己。
五条严胜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能够判断出禅院甚尔是在发泄,也能够判断出他大概是想嘲讽自己,但现在的严胜的应该是被称作‘心’的东西,感知不到那些,他所有的判断只来自于经验。
所以严胜只是无声地偏过头,看向禅院甚尔那张没有因为痛苦而变得憔悴的面孔。他想,按照常理,禅院甚尔之前给自己那张名片的行为是应该被报答的,那自己应该做什么让这个人稍微,多一点好好活着的意愿呢。
答案是,几乎找不到。
不过禅院甚尔对这个孩子的态度是不同的,严胜知道,一般这种情况,男人因为孩子失去深爱的妻子,大概是会迁怒孩子的,但甚尔没有。
他看向了格外乖巧地躺在婴儿床里边的小孩,这好像是唯一有可能性的选项了。
“那个孩子,如果你把悟那样的咒力天赋当作上天的恩惠的话,那么惠也有差不多等级的天赋。”严胜的声音毫无波澜,就像他说的不是什么能让御三家都立刻转移注意力的不得了的事情一样。
或许比不上六眼对咒力和术式的自动解析,但在使用通透世界观察总结过足够基础样本的情况下,严胜确实能够大致推断出咒术师,甚至有咒术师天赋的人的术式的稀有度和大致方向。
简单点说,六眼得到的是一张类似游戏面板带技能数值的解析表,而严胜通过分析能够得到的是包括潜力在内,各属性集合在一起的多边形分析图。
“哈,是吗?”禅院甚尔的表情凝固了片刻,“那还,真是受了上天的恩惠呢。”
似乎是联想到了什么,禅院甚尔的脸色变得格外糟糕,“不,不是上天,倒不如说是父母的恩惠,和五条家族的神子差不多的天赋,哈!”
“...身为普通人却孕育了拥有咒术师天赋的孩子...”
“真是,不得了啊...”
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轻,也越来越沙哑,最后几乎趋近于无。
起了相反的效果。
母亲的死亡被归咎于孩子了。
严胜无意识地抿住了嘴唇,但大脑里边除了分析出来的没有被赋予情绪的各种信息之外便空空如也。
禅院甚尔的肌肉在抽搐。
禅院甚尔的心脏跳动在加速。
禅院甚尔的眼部神经绷紧了。
他应该是在遭受悲伤,痛苦,绝望,后悔,孤独以及各种其他负面情绪的折磨。
但是没有怨恨。
没有对被当作妻子死亡原因的孩子的怨恨。
“那你把他带走吧。”禅院甚尔的情绪忽然以一种称得上诡异的速度平复了下来,他又重复了一遍,“我说,你把惠带走吧,我不想要他了。”
他嘴里这样说着,深绿色的眼睛却变得湿润了,视线也凝固在婴儿床里已经安静地入睡的婴儿的身上久久没有变动。
“你会死掉的。”
严胜忽然说,他的声线很清朗,但却充满了异质感,再加上称得上残酷的内容,共同构造出了一种特殊的气场。
“把所有牵绊都抛掉的话,你会死的。”他用陈述事实那样笃定的语气补充道,却没有阻止或者拒绝的意思。
禅院甚尔沉默了一会儿,一点点低下了头,从前,他的脖颈向来是昂着的,哪怕在禅院家被当作垃圾一样对待,自己心里也充满了自暴自弃的情绪,他的头颅也还是昂起的。
可现在,他却已经习惯了这种好像可以把自己藏起来的鸵鸟一样的姿态。
禅院甚尔没有反驳严胜说的关于死掉的话,那句话甚至在他的脑海中回荡了好几遍了,他想,五条家的这个小鬼,不,已经不能算是小鬼了,并没有完全和家族决裂。
他甚至可以确定,五条家那个神子一定没有像是他恶意揣摩的那样放弃这个兄长。
惠如果真的像严胜那样说的有天赋,他最后总会进入咒术界的,被五条家庇佑,总比被带去禅院家,或者成为总监部的傀儡好。
至于五条严胜,既然是想装作普通人,那么总比有什么自命不凡的想法强。
想到这里,禅院甚尔舒了一口气,他缓缓抬起头,神情变得格外冷硬,他摸了一下不知什么时候又盘到自己肩膀上的武器库咒灵,伸手从里边抓住了一把咒具。
“这是报酬。”禅院甚尔说,“我要抛弃惠了。”
自始至终,他对小孩的称呼都是【惠】。
“这是一把妖刀。”
那柄咒具终于被完全抽了出来,上面布满了大量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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