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量一下那名被沈鑫雇来的术士:“倒是你这号人物,我从来没见过,动手吧。”
林琼在后面望着江辰非的背影,她觉得这二十年,似乎已经是隔过了半生。
半生都在等他找他,自己却好像在见到他的这一刻,突然就老了。
这些年来,她总是忍不住想,当年的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呢?可是那个时候真的以为自己已经被无尽的担忧和争吵逼上了绝路,不能再在江家多待片刻。是否还因太年轻,没见过这个世界上其他的惨痛,就觉得,这是苦了。
如今人鬼殊途,还能再见他,是不是……也应该学会知足。
人实在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如果说这时再回到二十年之前,她还年轻气盛的时候,恐怕林琼依旧无法忍耐丈夫的忙于公务,早出晚归,也不能接受日日活在这人一出去就回不来的担忧之中,所以无法再跟江辰非生活下去。
可是此时此刻,重新看见他的身影,她竟然舍不得移开目光,大概从来都不是不爱了,而是爱,却已经无能为力。
林琼狠狠一咬嘴唇,把所有的念头都按捺在了心底,一如这些年来的隐忍——再想下去,她就要哭了。
她走上前,站在江辰非身后,低声道:“别管我了,你快走。”
江辰非微微侧头,刚要说什么,林琼已经道:“沈谦让何箕去杀小灼了。”
不管夫妻两人的感情中有多少纠结,最能够达成共识的一点就是他们对儿子都疼爱入骨,偏生又心有亏欠,江辰非一听这话脸色也是立变。
林琼又催道:“你别管我了,快去找儿子。沈鑫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救得了吗?”沈鑫听不清楚两人说话,但看到江辰非的表情,也能猜个差不多了,“你们一家三口感情好,那不如一块死啊。”
他很清楚,现在手下安排的人都已经来了,优势完在自己这边。
如果是以前的江辰非,那么确实让人忌惮,但现在他已经是鬼体,沈鑫从各地请来的这些除鬼大师们可以说个个都是他的克星。这个人,他能杀一次,就也能杀第二次!
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江辰非就已经跃身而起,向着沈鑫冲了过去。
他大概可以算得上是个难得的斯文人,也不太擅长言辞,从来未曾口出一句恶言,可是从江辰非此时此刻的举动当中,沈鑫已经感觉到了他呼之欲出的杀意。
他连忙向着后面退去,同时大声喝道:“人呢,还不都快点动手!”
一连有好几个人掏出法器,挡在沈鑫的前面,向着江辰非攻击过去,整个屋子里面光华大作,法力与阴气碰撞,不断发出震耳的轰鸣。
曾几何时,这些场面也是江辰非所时常经历的,只不过那个时候他捉鬼除妖,这次,自己却成了让昔日同僚对付的对象。
不过那有什么呢?他行得正坐得直,当年他保护普通群众,如今他要保护自己心爱的家人!
江辰非记挂爱子,双掌分别向着左右推出,各自击向两人。
这两个人被他打中,其中一个顿时受到阴气侵袭,脸色发青,退后几步,另一个则大叫一声,口吐鲜血,仰面躺倒在地。
他这个反应反倒叫江辰非愣了一下。他知道自己这次出手是绝对没有容情的,对方被打死也不冤,但鬼体受制,功力有限,不能一味消耗,同时攻击两个人,他下手的时候本来是有轻有重的。
左边攻击的那个人要落后一些,出招间也似有犹豫,更像是不想出力,在做样子应付差事,所以江辰非也没有把他当成主要对付的对象,而对右侧那个出手更加狠辣的人下了重手。
结果右侧的人阴气入体倒是在他的计划之内,可左边这个,江辰非自觉明明打的不是很重,怎么好像还死了一样?
他的脾气虽然不错,但也不是烂好人,念头仅仅是在心中一转,便继续转身去对付其他人。
几个回合下来,江辰非愈发意识到情况不对。刚才左边的人那么容易就倒下并不是巧合,也并非他身有隐疾。
因为绕在他身边的好几个打手都表现的虚张声势,结果一动手,输的比谁都快,不像是要对付江辰非,反倒像应付沈鑫的差使。
按理说在上级面前,谁都要争抢着立功才对,他们这么做,只能说明这些人心中肯定是另有着某些盘算。
——要么就是觉得效力于沈鑫不可靠,要么就是出于某种忌讳,对江辰非这边不敢过于得罪。
江辰非想不出原因,心里觉得奇怪,好在这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而另一头,沈鑫的弱项终于体现出来了。
沈鑫看不懂当前的战局,他不会想到就在自己面前,还有人敢故意给江辰非放水,只暗自惊心于对方的厉害。
即使已经变成了被压制多年的一缕游魂,又面对这么多人的围攻,江辰非竟然还没有败像。
他也不由得焦躁起来,心念一转,摸出手机。
沈鑫向来的规矩都是不会亲自联系他那些隐藏势力的,以免出了事留下把柄,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刚要拨号,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猛力一撞。
沈鑫猝不及防,整个人都踉跄了一下,撞他的人趁机抢过沈鑫的手机,一把砸到地面上。
他猛地挣脱转身,回头一看,正是林琼——不知道是不敢,还是没有防备,那帮手下竟然连这么一个女人都没看住。
手机砸在地上,一下子就摔黑了屏,那一瞬间的愤怒不光来自于计划被打扰的失败,更多在彻彻底底的背叛上面。
虽然心里清楚林琼早就对他没有了感情,但对方这样旗帜鲜明地跟她的前夫一起对付自己,还是让沈鑫耻辱万分。
怒气在胸中激荡,这一刻竟让他难以抑制,仿佛一匹怪兽即将咆哮着冲出胸膛。沈鑫怒不可遏,一把掐住了林琼的脖子,恶狠狠地说:“你要是找死,那就跟着他一块死吧!”
他整个人仿佛被割裂成了两半,心中有个声音告诉自己绝不能这样做,太阳穴却突突直跳,五指紧紧收拢,冷静地感受林琼即将一点点微弱下去的呼吸。
江辰非本来被一帮人围着,余光见到这一幕之后大吃一惊,连忙向着沈鑫这边赶过来。
他人还没到,这座地下工厂的铁门突然轰地一下子打开了,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竟是一枚衣扣从门口处激射而出,直打向沈鑫的手腕。
这一下出人意料,速度迅疾,凭沈鑫的身手自然是难以躲闪过去的,手腕剧痛的同时,不得已放开了林琼。
旁边立刻有几个人赶过去,有的去扶沈鑫,有的去抓林琼,但此时已经有一道白色的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身而来。
炫目光芒从他手中闪出,挥洒之间把周围的人撞的东倒西歪,他成功突破包围,然后一把扶住了林琼的手臂。
来的人自然正是江灼。
林琼扶着他站稳之后抬起头来,看见了身侧的江灼。如今儿子已经比她高出了一头,嘴唇紧抿,两道剑眉微微地蹙着,手扶的很稳当,却刻意没有看她。
江辰非和林琼刚才最焦急关心的事就是江灼的安危,眼下见他出现,两人都松了口气。江辰非手下的动作明显缓了,把一个人打出去,听到身后传来风声,正要转身,那攻击已经被跟在江灼后面进门的云宿川架住。
云宿川和江灼为了来这里找了半天,一进门便看见双方打做一团。云宿川故意缓了下脚步,让江灼去救林琼,自己来了江辰非这边。
他一幅漫不经意的样子,一手还抄在衣兜里,另一只手架住了对面拿着短刀男人的手腕,笑嘻嘻地说:“一般主人公出场之后,配角的戏份也就该到头了。哥们,我说你演的太卖力,可容易亏本啊。”
云宿川这话语焉不详,似乎别有深意,但偏偏在他把手松开之后,那个男人犹豫片刻,还真的退到了一边。
一片迷茫中,只有江辰非想起了刚才动手时的事,脸上露出了些许了然之色。
沈鑫被几个心腹簇拥在中间,保护着站起身来,心中暗骂何箕不是东西,关键时刻就像只乌龟一样缩起来了,杀两个人都办不成。
他脾气愈发急躁,正要让其他人连着江灼和云宿川一起对付,就看见了短刀男人退开的这一幕。
这是他头一次真真正正意识到了事态的失控,不由勃然大怒道:“这是怎么回事?平时拿着工资都是吃白饭的吗?你们倒是打啊!”
云宿川先殷勤地请江辰非去了林琼和江灼那边,自己也跟了过去,与沈鑫那边的人面对面站着,还有不少人犹豫片刻,选择去了中间。
云宿川笑眯眯地说:“我说沈老板啊,你何必这么一脸惊讶?既然急着杀我和江灼灭口,想必你自己心里也清楚我们知道了多少,总不能觉得谁还会替你保密吧?私以为阁下不像这么天真的人呀。”
沈鑫确实不天真,所以云宿川说完之后他稍稍一想,很快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看来云宿川和江灼已经暗中调查出了为他效力那些术士们的部分名单,并同他们联系,透露了部分沈鑫的计谋。
他们在讲述整个事件的时候肯定有所保留或加工,那些听的人自然也半信半疑,举棋不定,不知道该投靠那一边才好。
不过,这点犹豫对于江灼和云宿川来说已经够了,对于沈鑫来讲,却是致命的。
他刚才一连好几次地强调,“联系何先生”,“立刻除掉江灼和云宿川”,在这样的情况下,江灼和云宿川始终没有露面,林琼和江辰非又那样焦急担忧,其他人自然也摸不准两人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既不愿意与沈鑫撕破脸,又不敢太过得罪目前情况不明的江灼和云宿川,只能半死不活地划水,现在看来,这个决定总算不是太错。
沈鑫想明白了这一点,脸色真正变了。他这一生自负智谋,步步算计,徒手创下偌大的商业帝国,除了江家的事之外,更有另外不少的悲剧也是他一手造成,将其他的人都玩弄于鼓掌之间。
而这回,一步错,步步错,他回头想去,竟然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就变得如此被动,乃至于到了这样众叛亲离的地步。
但更让他惊慌的不是这一点,而是沈鑫觉得自己的情绪实在不对劲,从刚才竟然要把林琼掐死开始,那种愤恨恼怒就几乎要破开胸腔冲出来,此时更是觉得好像身体都要涨开了。
这种感觉的描述,沈鑫曾经在报告文件上看见过无数次,却是头一回亲身体验——怎么会这样?难道他也感染上了病毒?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沈鑫的眼中流露出阴冷的神情,不动声色地冷笑道:“那就要看你们有多大的本事了。”
好在他栽培多年,身边还有不少忠心的手下,随着沈鑫一声喝令,都朝着江灼等几个人围拢过去。
江灼可没云宿川那么好的耐心,早就已经不耐烦跟他多说,见状眉毛挑起,不屑地冷哼一声,整个人倒抢先一步扑了过去。
比起沈鑫这些强壮的手下,他看起来更像个单薄无害的斯文青年,可是江灼手中的剑光快若闪电,气势如虹,竟然无人敢撄其锋芒。
沈鑫对江灼的水平并不了解,此时才沉下脸来,没想到对方摔摔打打的长大,竟然能够强到这种地步。
更何况,还有个云宿川。
根本就用不着江辰非消耗自身再动手了,云宿川从旁边加入战局。他跟江灼更是默契异常,配合起来几乎没有人能够招架的住。
沈鑫见势不妙,趁乱脚步悄悄后退,竟是从墙面上又推开了一个侧门,迅速向外跑去。
江灼往那边一看,气道:“我靠,这人真的是——”
“你去追,这里我对付。”云宿川知道他跟沈鑫之间深仇大恨,绝对不可能让对方跑掉,推了下江灼的后背,刷刷几剑为他开出一条路来。
江灼点了下头,扬声道:“爸,你帮着云宿川一点。”
说完之后,他疾步而去。
云宿川匆匆道:“爸,沈鑫那人狡猾,我不放心小灼,您还是去看看他吧。这里……”
他看了林琼一眼,说道:“有我,肯定没事。”
林琼满面惊愕地看了云宿川一眼,不知道他管江辰非叫的这句“爸”是什么地方来的。
沈鑫这辈子,大概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江灼突破了几个人的阻拦,跟在他后面追了出去,发现沈鑫竟然还提前在后门处准备了车,当时都快要气笑了。
——这人实在是步步为营,狡猾到了极点。
他来之前就在身上装了不少的暗器,看见沈鑫上车,摸出三枚飞镖,就冲着车胎打过去,其中两个轮胎一下子炸开,另外一个也漏了气。
沈鑫接连受阻,大概也是要被江灼给气疯了,那边车窗打开,砰地一声枪响,子弹向着江灼打开。
江灼猛一侧头,千钧一发之际,子弹从他耳边擦过,与此同时,他脚下用力,已经跳上了车后盖,双手握住长剑猛力一扎,车窗呈现蛛网状的裂缝,然后哗啦啦一声尽数碎裂开来。
江灼跳进车里,几下搏斗之后,粗暴地将沈鑫拎了出来。
江辰非在云宿川的催促之下赶了过来,正好看见这一幕,他离两人较远,反倒旁观者清,眼神一凛,扬声道:“小灼,放开他,先上爸爸这边来!”
这话让江灼不明所以,不过一来车已经被他造烂了,不怕沈鑫借助工具逃跑,二来他脾气虽然傲气一些,但也不是听不进去他人建议的人,知道江辰非这样讲势必有因,当下果断把沈鑫松开,向后退到江辰非身边。
江灼人还没有完过去,已经被江辰非一把拉住,拽到身侧。不等他询问,江辰非已经低声说道:“他好像也感染了病毒。”
江灼心里一惊,道:“什么?”
他连忙转过头向着沈鑫看过去,虽然因为父亲的猜测而感到惊诧,但江灼脸上并没有流露出特别震惊的表情。父子两人怕刺激到沈鑫,都维持着面对危机时应有的淡定。
江灼刚才站的离沈鑫近,反而不觉得什么,这是远远一看,果然觉得他的身体有些微膨胀,再想想沈鑫之前的几次失态,似乎也与他老谋深算的性格不太符合。
他低低道:“怎么会这样?我以为以沈鑫老谋深算的性格,开始决定进行这项实验的时候,就应该给自己做好充分的防护措施——再说沈子琛的爆炸也应该是不传染的啊!”
江辰非平摊开手,掌心处有两缕阴气飘出来,缠绕到沈鑫的身上,试探着对他加以控制,同时回答儿子的问题:“所以说我觉得他这种情况,不像是被感染了,而更像是受到了间接的辐射。”
江灼理解了这句话:“爸的意思是说,因为他经常会看到各种类型的情绪,所以自身的心情也会受影响。就有点……疯了?”
江辰非点了点头:“我这些年来仔细想过,其实情绪这种东西很微妙。它本来是无形无迹的,但对我们的生活来说时时刻刻都有着影响。譬如你看一个人笑,自己也会高兴,看一个人哭,最起码也感到些许悲伤,但如果一个人在你左边哭,一个人在你右边笑呢?”
江灼:“……”
“太烦了,我想死。”他诚恳地对自己的父亲说道。
江辰非笑了笑,拍拍江灼的脑袋:“小暴脾气。你仅仅是作为旁观者还能烦成这个样子,就想想那些情绪可是被单独提炼出来装在瓶子里面,接触的久了,人的心智又怎么能不受到影响?现在沈鑫就是这样的情况,本来或许还不严重,但今天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会失控就也不奇怪了。”
江灼的目光时刻注意着沈鑫那边的情况:“爸,那你知道怎么解决了吗?”
“嗯……可能只有五分把握。”江辰非似乎半开玩笑似地说道,“要不你回去带上小川和你妈妈先走吧,我可以稳住他——反正你老爸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他的口气明明很轻松,但在这一瞬间,不知道是被那句话戳中心弦,江灼的鼻子忽然微微一酸,又想起了当年江辰非把车子开下山崖的背影。
“那可不行。”江灼掩饰地笑着,“让我当逃兵,回去会被人笑话的。”
江辰非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从小到大,是不是也有很多人因为爸爸笑话你?”
江灼轻描淡写:“没有的事。你哥们不少,都说你不可能当逃兵。最后什么都没调查出来,不也是不了了之了吗?”
江辰非顿了顿,江灼又提高声音道:“行了吧爸,咱们动不动手了!”
“好。”江辰非知道江灼这是心里难受了,连忙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笑着说,“你去吧,爸在这里看着。”
江灼:“……”亲爹。
江辰非道:“我没有实体没办法动手,现在咱们要让他不会炸开,只能尽量把沈鑫体内冲撞的情绪一点点给顺着经脉疏导出来。你去做的时候,记住两件事就可以。”
江灼知道他这是在教导自己,表情也严肃下来:“嗯。”
江辰非道:“第一,要找准穴位,刚柔相济,小心他爆炸。第二,要注意你自己在动手的时候,稳定住情绪。”
江灼入门这么多年,招式自然是不需要父亲手把手去教了,所学的就是一个方法,他默默思考,江辰非已经拍了拍江灼的肩膀:“说是那么说,但其实不用顾虑太多,我在这里为你护法,总之放手去干便是。”
他说完这句话,忽然想起江灼小时候学走路。
那时儿子还是那么软软小小的一团,有时候难得只有爷俩在家,他手足无措的,生怕把这小子摔着,又想跟他玩。
于是江辰非就随便拿个床单套在江灼腰上,任由他穿身小动物的衣服,跌跌撞撞地在地上走,反正就算站不稳,也有他这个老爸在。
可是在后来的年月中,江灼又自己跌跌撞撞地走过了多少路呢?那都是他所错过的。
江辰非笑着说:“去吧,小子。”
江灼的眼睫垂了一下,紧接着转身,出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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