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对峙(1 / 1)

漫天的色块擦过发梢与衣角簌簌落下,何箕没有躲闪,微微摇了摇头,笑叹道:“这小家伙……太倔强的孩子是会吃苦头的。”

他拎起自己的风衣,背转身,顺着长长的堤岸逐渐远去了。沙滩上留下一排孤单的脚印,又很快被色块卷的不见踪影。

与此同时,先后突出两层幻境的江灼也总算看见了真实的阳光。

幻境中的时间往往都比真实世界的流速要快,江灼出来之后还是在那间狭窄而破旧的场地收费室当中,窄小的窗外漏下一束束天光,空气中的灰尘在光线中舞动,受伤的宋灵好似有些神志不清,静静靠在一边。

江灼一下子扶住额头,脱力似地坐倒在地上。他今年才二十出头,嘴上说的简单,实际上要突破自己师父设下的幻境又谈何容易,刚才勉力的云淡风轻,不过是强撑着顶住了反噬的内伤而已。

此时头部又是一阵剧痛,仿佛曾经那个追逐过父亲、挽留过师父的男孩又从时中折返,站在面前的阳光和灰尘当中,懵懂而天真地注视着他。

江灼坐在地上愣了一会,擦了擦脸上的汗,走到宋灵身边去检查她的伤势。

宋灵的肩膀和小腿上各被怨灵抓了一处伤,因为是五指深陷进肉里,这伤势还着实不轻。

江灼也不好随便去动一个姑娘家,只能拿出两张治疗符点燃了,将灰洒在宋灵的伤口处,保证怨气不会继续侵蚀,剩下的只能回去再处理。

宋灵迷迷糊糊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也没有完清醒,她衣兜里那些照片已经被捡起来重新塞回去,露出一点散乱的白边。江灼也没跟她说话,撒完符灰之后就退到旁边休息。

外面烈日炎炎,两人来的时候都没有开车,他浑身无力,也不想再把昏睡当中的宋灵抗到路边去等车了,从桌子底下找到自己的手机,翻过来一看,屏幕边角撞出了几道裂缝,不过好在还能用。

江灼习惯性地点开通讯录,找到“云飘飘”这个联系人,想给他打电话,但是犹豫了一下,他又错开手指,换了家里司机的电话号码,说出位置,让他开车过来接自己。

宋灵刚强撑着把自己的照片收起来不久,伤口剧痛,本来迷迷糊糊的,直到江灼说话的声音让她从这种状态中清醒过来,手撑着地,勉强坐直了身体。

“江灼,那个扣子……”

宋灵的话还没说完,原本就没放好的照片从她衣兜中滑出来,掉了一地。

宋灵简直都不想再看江灼的表情了,虽然江灼此时坐在房间的另外一个角落,肯定是看不清楚照片,但能不能看见,上面拍的是什么东西他都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脸也算是丢干净了。

宋灵索性破罐子破摔,面无表情地费力支起身体,艰难地将照片一张张捡起来。

刚捡了两张,便觉得一阵清风拂过,地面上的照片被整整齐齐吹成了一摞,堆放在她的面前。

宋灵的脸涨的通红,倒不是因为不好意思,只是在这种情况下接受别人的帮助,让她觉得很羞耻。

江灼摊开手,那枚残缺的衣扣静静平躺在他的掌心。江灼问:“照片和纽扣,哪一样东西才是你真正的目的?”

宋灵原本有些怕他,但是此时心中情绪起伏,最不愿意揭开的疮疤被江灼看见了,让她又是羞恼又是尴尬。此时再听见江灼用这样带着质疑的口气问起这件事,心中腾地涌上来一股无名火。

她冷冷地说:“想把我的隐/私当成笑料来听?”

江灼的脸色依旧白的吓人,唇边却少见地冲宋灵展露出一抹淡笑:“我对你的隐/私没兴趣,但是两个人一起搜查线索,你却背着我藏下东西,难道不应该解释一下吗?”

他那张俊俏的脸上,似乎写满了“不近人情”四个大字:“不,应该这样说,从一开始,咱们的合作基础就建立在你吞吞吐吐的谎言上面,现在目的达到,即将拆伙,该交代清楚的东西,我希望你做一个清算——你应该知道,虽然你现在受了伤,但是我的同情心很有限。”

宋灵气的咬住嘴唇,江灼冷冷地看着她,夏季的小屋里,气氛冷得有些像滴水成冰的寒冬。

过了片刻之后,终于还是宋灵妥协,她气鼓鼓地说道:“这照片,是程谙给我拍的。”

江灼道:“据我所知,他喜欢男性。”

宋灵讥笑道:“对啊,你无所不知,神通广大,但是拍这照片的时候,我不知道。”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终于看见对面这个清冷高傲的青年露出一个微微错愕的神情来。

总归还是有一些事是出乎于江灼意料之外的,这个认知让宋灵心里面稍微舒坦了一点,终于将她一直试图遮掩的事实讲述出来。

其实在跟张霆认识之前,宋灵就因为一次偶然的合租,先认识了程谙。

当时她因为要追捕一只厉鬼,需要在一个城市里暂住几个月,于是通过中介租了一家两居室公寓中的一间,而她的另外一位合租室友,就是因为家中大装修而同样出来短租的程谙。

那已经是八/九年之前了,宋灵不到二十岁,从没有过恋爱经历,又觉得程谙风趣幽默,画了一手好画,很有才华,所以竟然在相处的过程中喜欢上了他。

直到程谙家里的房子散去了装修的油漆味之后,他决定搬走,宋灵帮着他一起搬了东西,还测了房子的风水,为程谙提供了一些摆设方面的建议,最后,向他表白。

江灼的眉头微微蹙了蹙,有些猜到了那些照片的来历。

虽是多年以后再做回忆,宋灵还是为了自己的天真……或者说是愚蠢而感到羞耻,听到她表白之后,程谙显然惊讶极了,但是惊讶过后,他竟然很快接受了宋灵的表白,两人开始了一段时间的“交往”。

就是在这段日子的交往期间,宋灵认识了程谙的朋友张霆,张霆听说她居然是程谙的女朋友,当场脸色就有些不对,宋灵本来以为他是不待见自己,结果张霆在当天就给宋灵打了电话,匆匆告诉她程谙是同性恋,让宋灵不要再跟程谙在一块。

宋灵说到这里,冲江灼道:“我知道你心里又要怀疑什么,我和张霆并没有什么关系,他也不喜欢我,只是打抱不平而已,但是我当时……并没有相信张霆的话。”

非但不相信,她还觉得非常生气,觉得张霆是在挑拨自己和程谙之间的关系。为了让自己坚定地相信对方是个骗子,压下心头那点不可言说的慌张,宋灵晚上买了点酒,提着去找了程谙,跟他一起喝了个烂醉,期待能够发生点什么。

结果是她醒来之后,面对的是微笑坐在客厅里摆弄着她裸/照的程谙,对方用恶劣的语气告诉宋灵,自己是个同性恋。

——直到很久之后,宋灵才听说,在她跟程谙认识不久之前的那段时间里,程谙刚刚意识到他自己是个同性恋,因此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正好宋灵傻乎乎送上门来,他就把这股气都撒在了暗恋自己的无辜女孩身上。

“底片也是张霆帮我要回来的,他脾气很暴躁,看不惯程谙这种行为。不过这次我没想到还能见到这些照片,可能是程谙偷偷留起来想有朝一日勒索我什么的吧,谁知道呢。”

宋灵冷笑了一声,看着江灼:“这件事我不愿意回想,而且一旦提起,会出现很多的麻烦。我确实跟程谙有仇,但他不是我杀的。张霆也帮过我,但是我们之间并没有感情在——可是人生在世,欠人的恩得还,我不相信他和程谙……有暧昧关系,但我一直苦无证据。”

江灼没有说话,宋灵却觉得自己心上好像滋滋啦啦烧着一把火,不停地想说话,好像这样就可以让别人不觉得她在意、伤心,就可以不那么的狼狈:“我知道,你们要办案子,隐瞒这些是我不对,我也知道你一直很讨厌我。现在看了我的笑话,事也说清楚了,你满意了吗?”

这件事确实出乎意料,江灼隐隐觉得其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提醒了自己某件事情,正在想着,就听宋灵调转枪口开始怼自己。

他“啧”了一声,道:“小姐,你别想太多行不行?这事有什么可笑的,你倒说来听听?”

宋灵冷冷地道:“难道江大少爷不觉得我谁都相信,是个蠢货吗?”

江灼听了这句话倒笑起来,孤峰冷月似的眉眼都因此舒展了几分:“确实,被人欺骗戏弄,是源于自己的愚蠢弱小。但愚蠢弱小并不丢人,丢人的是那些明知道你傻,还来骗你的人。”

这话听起来可不大像是安慰,宋灵气道:“你还讽刺我?”

江灼摇了摇头,道:“家中有位长辈,对我很好,我也从小就很崇敬依赖他,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奉为圭臬,结果后来我发现,其实那些冠冕堂皇的话都是骗我的。”

宋灵忍不住转头去看江灼,判断他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的真假。

江灼道:“他并不在意我的死活,将我的反应当成一件有趣的消遣,可是我足足相信了他快二十年……”

宋灵实在不能想象在她心目中聪明果断的江灼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忍不住问道:“真的?”

江灼道:“编的。”

宋灵:“……”

江灼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慢悠悠地说道:“虽然我这些话是编的,但世界上肯定总有这样的人在。所以想想倒霉的人多了,你就高兴点吧,宋小姐——最起码我们马上就可以回去休息了。”

宋灵上下打量着江灼,片刻之后说道:“我可以认为你是在安慰我吗?也就是说,你对我的讨厌多少减轻了一点?”

江灼的手机响了,他一边给过来接人的司机发了个条微信,一边回答道:“在你下次算计我之前,就算吧。”

宋灵笑了一下:“不会有下次了,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江灼侧眼瞥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虽然这一趟算是没有白来,也解除了对于宋灵的怀疑,但坐车回去的时候,江灼显得格外沉默,一直倚在后座上闭目养神。

开车的陈叔在他家当了很多年司机,知道这位小少爷的脾气,只是拿了条毛毯给江灼盖上,一声不吭地先送宋灵去了特案组专门治疗非自然伤害的附属医院,又将车子转了个弯,送江灼回家。

“不回老宅。”

江灼一动不动地靠着,连搁在额前挡着眼睛的手腕都没有移开,淡淡地吩咐道:“去景越山庄。”

陈叔没问什么,言听计从地调转了方向盘。

云宿川这处房子,江灼已经来过很多次了,他甚至有房门的钥匙。每回上楼的时候,他的心情都是放松或者闲适的,却从未有哪一回,感到如此迟疑。

云宿川的突然回国,他莫名其妙地变成了魈,在听到自己提及重生的时候,他曾经失态地将鸡蛋掉进了水里……

桩桩件件的事情,被一根怀疑的线串联在一起,反复在脑海中发出质问。

不是因为何箕的话而怀疑自己的朋友,而是江灼心中一直就有着隐隐的忧虑,被对方挑到了明处。

他太了解云宿川的性格了,看似开朗潇洒,实则决绝果断,他的心里几乎没有特别敬畏或者在意的东西,这也就注定了他什么都敢做,也什么都可以放弃。

——所以江灼不敢确定,云宿川是不是真的会为了某种目的做出选择,以某个牺牲品为代价,成为重生者。

也唯独对于云宿川,江灼不想隐瞒试探,无论会有怎样的后果,他都打算直截了当地把话问出来。

江灼也没心情提前联系,算着他应该已经从单静那边回来了,就直接找到了景越山庄,上楼之后,发现云宿川家里的门是虚掩着的。

江灼把门推开,云宿川正站在正对着门口的桌子边上,身上的衣服也没换下来,正蹙眉拿着手机拨号,应该同样是刚刚进门。

他听见房门被人大力推开,猛地转身,手已经下意识地放在腰侧,做出戒备的姿态,在看清楚来人是江灼之后,他充满警惕的神情才放松下来,连忙要迎上去:

“怎么才回来?我刚要给你打电话……”

就在云宿川向着他走过来的那一刻,江灼忽然注意到了,就在他身后的桌子上,摆着一盆血红色的重生之花!

与何箕向他展示的那一盆不尽相同,云宿川身后的这朵花已经开到极盛,分外美丽。

江灼见过了师父,又怀疑兄弟,心情本来极不平静,这一路回来的时候已经反复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想着见了云宿川之后应该怎么问他这件事,可是在当看见那盆花的时候,他一瞬间几乎觉得连骨头缝都是凉的。

那朵花看进眼里,仿佛也堵在了他的心里,像是吊着一口冷冰冰的气,吸不进去也吐不出来,心里只想着,他居然也有这个东西。

身发凉,继而是深深地无力。

江灼指着云宿川,哑着嗓子道:“你、你别动,站在那。”

云宿川一怔,这才看清楚,江灼的脸色非常难看,整个人站在那里都晃晃悠悠的。他很少会露出这样的神态,更是从未用如此陌生的目光打量自己。

他脸上愉快的神情慢慢沉了下去,停住脚,依着江灼的话在原地站定,沉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江灼扶住玄关处的鞋柜,与云宿川对峙一般面对面站着:“那朵花,是不是你的?”

云宿川慢慢回头,看见了自己身后的红色花朵,他有点明白了江灼的异样源于何处,但不解的地方更多。

他望着江灼的眼睛,平平静静地说道:“不是,这是我从单静家拿出来的。”

江灼的呼吸有些急促,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云宿川那短短的几个字在他心中来回想了好几遍,心中半信半疑。

他希望自己能相信云宿川的话,让整件事情到此为止,这是他身边剩下的唯一一个可以托付生死,可以安信任的人,他应该无条件地跟云宿川站在同一边,他说不是,自己就不应该再追究下去。

可是理智又告诉江灼,今天的含糊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欺欺人,他一定得把话问清楚。

这心情恰如那些怀疑亲人吸/毒的缉/毒/警/察,不想相信,不愿相信,却不得不弄个明白,因为只有把一切弄明白,才可以补救,可以阻止,可以陪着对方一同面对。

只是这个质疑和接受的过程,是十分痛苦而残忍的。

江灼攥紧了手里的东西,想要把手抬起来,云宿川看着他,也突然间明白了他想让自己做什么。

他大步走向江灼,一把拉起他的手,将他扯到自己身边,江灼手中拿着的正是那柄平常使惯了的匕首。

“你下不了手,我帮你。”

云宿川毫不犹豫地握住刀刃,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涌出,一滴滴落在重生之花的花瓣上,却一颗也没被吸收,又部滑落下来。

云宿川把江灼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凝视着他问道:“所有蛊花一旦认主,遇到主人的鲜血便会吸收,遇到其他蛊主的鲜血则会枯萎——现在可以让你放心了吗?”

这朵花不是云宿川的,云宿川也没有其他的重生之花。

江灼绷紧的神经几乎是一瞬间就放松了下来,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

云宿川连忙将他揽在怀里扶住,只觉得江灼身体冰凉,两人一起滑坐在地板上。他摸了摸江灼的额头,又一搭脉,惊道:“你怎么伤这么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朵花——又是什么东西?”

江灼道:“那是重生之花。我刚才见到何箕了,他跟我说的。”

正如云宿川所说,之前憋着一口气,为了打破何箕布下的环境,江灼所受的内伤着实不轻,只是性格一向坚韧,这才撑着在宋灵和陈叔面前都没有露出端倪。

他说完这句话,缓了缓,把跟何箕见面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云宿川一手搂着江灼的腰,另一手并指搭在他的腕上,给江灼输了点灵力,帮他化解内伤。这番话也同样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忍不住回头看了那盆花一眼:“世界上居然还真有这种东西。”

江灼郁闷道:“差点没吓死我。”

云宿川侧头看了他一眼,两人此时的距离极近,只要他再稍微往前凑近一点,就能亲到江灼的脸。

他顿了顿,反倒将自己的身体向后靠了靠,唇边倒总算露出了两人见面以来第一个笑意:“所以说,你是因为担心我也是个重生者,才会这么害怕的。”

江灼也没留情面:“你的脾气你自己心里清楚,心狠手辣,肆意妄为,我能不怀疑你吗——咱们别在地上坐着了,松下手,让我起来。”

或许是云宿川的灵气起到了作用,也或许是因为心里面那块大石头放下了,虽然胸口和上腹处还能感觉到隐隐作痛,但他的脸上好歹恢复了一些血色。

云宿川松开手,搀着江灼,两人从地上站起身。

云宿川斜了他一眼:“你说话好难听。”

江灼笑了笑道:“不是吗?”

云宿川一耸肩膀:“不瞒你说,当时还真的有人用重生这个条件来诱惑过我,好在你云哥哥可能确实心黑了一点,但智商在线,英明神武。一来我不相信好事会无缘无故砸在头上,二来我不相信任何一个莫名其妙找上我的人,所以我让他滚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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