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朴的大门在失去执念的支撑后缓缓合上。
这一瞬间,在天地间游荡的庞大压力全部消失,只余那枚看起来极为普通的钥匙依旧躺在白怜的手心。
世界很安静。
刀片般的雪花恢复原本温柔的本性。
飘飘洒洒,将大地上的伤痕渐渐抹去。
有那么一刹那白怜以为自己来到了天寒地冻的北泸洲雪原。
若不是故事还在流传,任谁也想不到这里曾爆发过惨烈的战斗吧?
长帝姬伸手接住从高空中缓慢跌落的一缕蓝色羽毛。
她声音幽幽:“最终他还是没能实现自己的目标。”
白怜摇摇头:“其实只差一点。”
算了。
现在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
“等解决灵宪道主,我再告诉你事情的来龙去脉,当然,你可以选择不听,也可以选择不信,该怎么做,一切由你自己判断,现在……”
白怜将长帝姬的右手拉了出来。
宽大的衣袖内收,露出雪样白皙的手腕。
寒风吹拂,那手掌被冻得泛起红晕,却也显得可爱。
啪嗒。
白怜将控制众生之门的钥匙拍在长帝姬的手心,然后帮她将五指一一合上。
“这是众生之门,短时间内我没法炼化它,但你不同,你和徐磐血脉相连。刚才他用遗留的最后一道执念护住你,今后,就让他留下这扇门继续保护你吧。”
说罢,白怜牵着长帝姬的另一只手朝漫漫原野的深处飞去。
狂风漫卷。
天空阴沉如墨。
她似乎从白天飞到了黑夜。
这天,确实冷极了。
某一刻,从后方伸来的温暖的手指,轻轻地捏住了她的衣角。
“我不知道你和徐磐之间发生了什么,我的心情有些复杂,但有一句话,我相信你没有骗我。”
白怜没回头,她柔声问道:“什么话?”
长帝姬道:“在击碎灵宪道主后,徐磐质问你,这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吗?”
白怜立刻否认:“不是。”
“嗯。”
长帝姬的手掌一路上滑,最后紧贴在白怜的后背上。
这是温暖的火炉与冰块的亲密接触。
“你当时也是这么回答的。”
一口热气吐在白怜的后颈上,她轻颤了一下。
“我相信你不会在这种事上说谎,我认识的白怜,绝不是那种整日与阴谋算计为伍的人,你身体是白的,身体里也肯定是白的。倘若你真是他们说的那种人,当初你就不会为了余缨和我对敌,也不会和武安侯撕破脸皮。”
老实说,这番话让白怜感动了。
瞧瞧!
什么叫做慧眼啊,这就是慧眼!
也难怪她能和长帝姬贴得那么近。
要是世上所有人都相信她只是个人畜无害的小白怜,她也就不会遇到这么多麻烦了吧?
人生难……
唔。
白怜的身体忽然一僵。
她被即将化掉的雪糕轻轻撞了一下!
紧接着滑嫩的脸颊轻轻贴在了她的后背上。
身后,少女用极为认真的语调说道:“我认识的你,如果真的杀了徐磐,肯定会直接承认,而不是像刚才那样骂我。你骂我,就说明事情另有隐情。”
“……”
白怜微张着嘴。
她得承认长帝姬说的非常有道理,也得承认长帝姬目光如炬。
但是,这话听起来还是怪怪的!
我骂你就说明事情另有隐情?
那要是在贴贴时,我狠狠的骂你xx、xx,是不是也另有隐情?
最后她还是忍住了吐槽的欲望,轻点头:“嗯。”
长帝姬道:“所有事等回去后你再告诉我吧,现在不用继续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去太玄道门吧。”
“好。”
去太玄道门。
白怜深吸一口气。
纵山高路远,纵前路多有阻碍,今天,既然事情已经明了,既然她已经走到了这里,那就该给这个横跨数千年的故事写一个结局了!
此时此刻,她心里依旧满含着怒气。
但在与长帝姬的短暂交流后,这股怒气不再像之前那样无序的暴走。
在体内汹涌澎湃的灵力的鼓荡下,白怜全速朝太玄道门飞去。
哪怕身体因为压力而颤抖,她的速度依旧很快。
从高空俯视,她就像长夜中掠过的一团白色焰火。
这火焰,点燃了渐渐沉寂的大芒山,点燃了万里无人烟的荒野,更点燃了早已被火光所覆盖的太玄道门。
十二月二十九日。
夜。
夜幕沉沉,红日落下去后,似乎再也不会升起来。
明明第二天就是除夕,太玄道门里却看不出任何喜庆的氛围来。
破碎的蓝色光罩下盈满了惨叫声,血与火成了这声音的最佳调料。
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太玄道门的请仙台了。
那是仙器无相火凤钟寄居之所,是太玄道门先贤飞升之地,也是太玄道门祖辈安葬之所。
可如今那里变了一片血海。
红与黑的气息编织成巨网,犹如犁地一般在请仙台肆意往返。
原本守护在此地的太玄道门弟子早已化作了肥料,随后赶来的青玄剑宗等人虽然拼死进攻,却始终无法冲破罗网。
“如果无相火凤钟仍在,事情断然不会至此。”
“传承,万年传承几乎毁于一旦!”
“域外天魔,我和你们拼了!”
请仙台乱成了一锅粥。
有血性的太玄道门弟子冒着生命危险前赴后继地朝滔天魔气冲去。
但就在这时,那坚毅不倒的巨网突然出现了异动。
它竟在没有任何外人攻击的情况下自动解除了!
就像气球被戳破了一样,凝聚在一起的魔气开始四散逃逸。
那几个太玄道门弟子连忙止住身子,以免误伤了请仙台。
“怎么回事?”
他们一脸茫然地四处张望,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似乎散掉的不仅仅是请仙台附近的魔气,原本已经挺进太玄道门深处的魔气在这一刻全都抽离了。
这太诡异了!
域外天魔看准无相火凤钟破碎的时机向太玄道门发起进攻,眼看着就能将太玄道门彻底踏平,这时候又怎会突然离开?
有诈。
众人很难不怀疑那些域外天魔之所以暂时撤离,只是为了筹备一次更深更重的冲击。
而这一击,会彻底将太玄道门捣碎!
怀着这样的念头,包括青玄剑宗在内的所有人都不敢放松警惕,他们死死地盯着被厚重的阴云遮掩了大半的明月。
时间缓缓流逝。
一息。
十息。
百息。
许久后,终于有人提出了疑问:“那些域外天魔难道真的走了?”
立刻有人提醒道:“切莫大意!”
那人又问:“我等实力完全不如那些域外天魔,他们倘若执意要毁掉我太玄道门,根本无需使用任何小手段。”
“话虽如此,但还是不能放松警惕。”
“那就再等……不对,那是什么?!”
一声惊呼过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天边的一个红点上。
近了。
红点近了。
这时,即便是神魂受损,无法用神识勘探的人,也能看清那红点。
那分明是一个包裹在血气中的人!
“灵宪?!”青玄剑宗脸色大变,“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越来越多的人认出了红点中的人。
“老道主?”
“灵宪道主怎么还没死?”
众人皆惊。
当时在场的人少说也有数百,他们都亲眼看着灵宪道主被宛如天神一样的徐磐斩成了碎片。
那绝不可能是幻象。
身体破碎,神魂离散,气息全无,到了这一步灵宪道主怎么可能还活着?
见鬼了吧!
艹!
震惊之余没有一个人想着要去阻止灵宪道主。
众人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灵宪道主从身旁飞了过去。
往日里那个威严的老人如今完全变了模样,他的衣襟上爬满了血花,眼眸通红,像是有什么大病,脸上的笑容更是在狰狞中带着十分的疯癫。
“到了,终于到了,哈哈哈……”
灵宪道主化作一道血光落入请仙台。
他走起路来踉踉跄跄,难以平衡,但他的速度一点也不慢。
数息后,他终于走到一块高耸的墓碑前。
就是这里了!
灵宪道主眼睛泛光,他伸出重新长出来的左臂,将墓碑揽进怀里。
卡啦。
青玄剑宗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他看得真切,那分明是师父的墓碑。
他看得更清楚的是灵宪道主脸上显得有些“憨厚”的笑。
憨厚?
在愤怒的压迫下,他的掌心有无数电芒生生灭灭。
那些跑来看热闹却被无故卷入争斗中的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这是灵宪道主?”
这难道不是一个丑陋的老疯子吗?不过认真说起来,灵宪道主这副模样,倒是和如今的请仙台很相似。
忽然间,空地里又有人大喊起来:
“有人来了!”
众人便将视线从灵宪道主身上挪开。
这一回从天边飞来的是更加耀眼的白点。
这白点后边拖着长长的白色尾翼,犹如划破天空的流星。
“是白怜帝君!”
也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略显沉闷压抑的气氛便沸腾了起来。
有白怜在就不用再对那些域外天魔感到担惊受怕了吧?
白怜在太玄道门外停了下来。
迎着无数道注视的目光,她并未第一时间冲进去。
这是她第一次窥见这天下第一的道门。
毕竟是传承了上万年的顶级宗门,哪怕饱经磨难,还是能看出往日的宏大和厚重。
这是度仙门无论如何也追不上的。
但是……
白怜的脑海中闪过宫雪心的名字。
这个天真淳朴的少女从大山中走出来后,为了更好的保护其他人建立了度仙门,但她还没能实现自己的目标,就在一次外出时被人偷袭。
剑痕划破她的雪背,无论怎样努力,她也无法抹去剑痕。
最后,为了避免自己走火入魔,从而伤到自己在意的人,她选择自己了结自己的性命。
可悲可叹。
白怜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前掌门颜希夷的名字。
在度仙门最落魄的时候,他接过掌门之位,凭着自己的一腔热血和赤诚之心将仅有一个合体期的度仙门慢慢拉扯长大。
正因有他,度仙门的其他人才有底气喊出那句重铸度仙门往日荣光,我辈义不容辞。
颜希夷不仅是个好掌门,还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好人。
纵是冒着会被报复的危险,他也要出手救助那些被邪魔外道压迫的普通人。
这就是度仙门的道,薪火相传,奋飞不辍!
也许正因如此师父和师妹们才会结下不解的缘,哪怕重复一万次,她们也最终会在度仙门相遇。
相比之下灵宪道主就是个渣。
他是很强,但那又如何?
看看这满目疮痍吧,偌大的太玄道门在他的带领下一分为二,如今祖传的仙器被毁,就连山门也做了古。
太玄道门的祖辈如果得知这一幕,也不知该作何感想?
至少今日白怜不想有任何纵容。
她要在这废墟上再点一把灼热的白色火焰!
她的目光穿过漫长的夜,落在紧抱墓碑的灵宪道主身上。
似是心有所感,这一刻,灵宪道主猛地转过身,与她对视在一起。
“我来了。”
白怜的嘴唇轻轻动着。
灵宪道主下意识地往后一退,连带着那块墓碑一同摔倒在地上。
砰!
这一声震响,惊碎了许多人的梦。
他们陡然意识到白怜不是为了域外天魔而来,而是来寻灵宪道主的。
徐磐曾说过,度仙门的创派祖师宫雪心就死在灵宪道主的偷袭下。
“……”
四野寂静,无人高声语。
所有人都在等着白怜的下一个动作,包括藏身于虚空之中的魔尊和域外天魔。
“这是第二次了吧,在大芒山时,你也劝我不要动手。”
魔尊淡然道:“她很危险,她能将徐磐玩得团团转,谁能保证她没有将你我计算在其中?”
“你太谨慎了。”
“小心无大错,你我本是为了寻来世碑而来,既然碑不在,就没必要继续纠缠下去了。”
“那便继续在这看着?”
魔尊一拂袖:“不看了,若是被她发现,难免会有麻烦。”
“也罢,今日姑且听你的。”
那天魔丑陋的面庞上尽是遗憾。
他嘀咕道:“来世碑怎么就不在太玄道门了,怪哉。”
两人一前一后没入阴影中。
也就是这时候,白怜走到长帝姬面前。
少女仰头道:“小心。”
白怜脸上浮现浅浅的笑,那笑里半是温暖,半是自信。
“放心,你且在这里等我,我自去斩妖除魔!”
斩的是人面妖身,除的是从心之魔!
晚风吹得这声音四处飘飞,人人都听得见。
“斩妖除魔?”
身影尚未完全散去的魔尊停下脚步,他咀嚼了一下这个词,又看看站在自己前面的域外天魔,摇头继续向前走。
太玄道门沸腾了。
妖魔二字刺痛了许多人的心。
当白怜朝灵宪道主走去时,立刻有人现身拦住了她,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白怜仙子,这里是太玄道门!”
白怜一脸平静道:“我知道。”
“这……”
那人伸出右手,他的脚不停地抖动。
他从那清澈的眸子里读不出任何东西。
时间一长,他就觉得自己的神魂将要被冻结了。
徐磐已经强得像怪物一样了,比他更厉害的白怜又岂是他能抵挡的?
啪嗒。
他的手终于垂下,整个人向左退了半步,然后垂头丧气地看着白怜越走越远。
当年恩怨,今日偿还!
哒哒哒。
这是白怜的短靴踩踏在太玄道门的废墟瓦砾上发出的清脆响声。
它就像是催命的钟声,一下又一下敲击在众人的心上。
没有人站出来,甚至当白怜靠近的时候,那些人都很自觉地退让一步。
太冷了。
白怜身上燃烧的明明是火焰,但他们却感觉自己置身于冰窟中。
这不是错觉。
当白怜走到请仙台附近时,天空真的下起了大雪。
那大雪纷纷扬扬,很快就埋葬了太玄道门的大半狰狞,也将灵宪道主本就苍白的须发抹得更白。
请仙台前。
白怜被青玄剑宗拦了下来。
少女一如既往地淡定,哪怕现在她身体刺痛,可她还是走得很平静。
她与青玄剑宗对视,眼底瞧不出任何退让。
她淡然道:“青玄剑宗也要拦我?”
锋芒如剑。
练剑出身的青玄剑宗感受得更加真切。
他嘴唇蠕动半天,终于还是退开了。
“恳请白怜帝君看在我保护长帝姬的面子上,不要破坏太玄道门先辈之墓!”
青玄剑宗深深地低下了头。
这一幕令人动容,骄傲的他,在面对自己师父时也从不认错。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师父才觉得他不够沉稳吧。
如今他创立了太清道门,可他终究是太玄道门的一份子。
“好。”
白怜从青玄剑宗身旁走了过去。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种姿势来到太玄道门,又会与这样的灵宪道主见面。
老人,墓碑,嘿嘿的笑。
白怜的嘴角也勾起笑容:“灵宪道主,你还要继续和我赌吗?”
灵宪道主仰起头。
他的目光中透露着茫然。
许久后,他似乎记起了什么,他伸手指着白怜:
“赌?不赌不赌,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赌,我是太玄道门的道主,我是师父亲自选定的道主,没有人比我更有资格坐在这个位置上,你不行,青玄也不行!只有我才能带领太玄道门走向永恒,你们这群蝼蚁还在旁边看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滚过来将这个疯女人给我带到绝狱去处死?”
说着说着灵宪道主就愤怒地咆哮了起来。
但没有人再听他的话,即便是他的铁杆支持者这时候也心若坚冰。
灵宪道主站了起来,肆意谩骂:“废物,你们这群废物,竟敢违抗身为道主的我的命令,真是反了天了。哈哈哈,我真是错付了!也罢,既然你们背叛我,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我要在这里塑造仙基,我要在这里杀光你们这些叛徒,然后再造崭新的太玄道门!”
他大笑着,脸上的血色纹路最后将他整个人都捆缚了起来,远看就像锁链。
白怜察觉到一丝不妙。
她不再有任何停留,裹挟着可堪九劫散仙的庞大力量,如同巨龙一般捅穿了灵宪道主的身体!
鲜血完全被蒸干。
灵宪道主胸口出现了一个大洞,可他还在笑,越笑口中的血越多。
“这样是无法杀死我的,徐磐办不到,你也办不到,我早已将自己的神魂与无相火凤钟的器灵相融,不然你以为无相火凤钟为何那么容易破碎?除非你能拿出真正的大道来,否则你永远也无法彻底杀死我!”
他的身体不断扭曲,最后彻底变作黑色,就连火凤之火也变作了漆黑之炎。
此时此刻,灵宪道主真正堕入了魔道,他看起来比域外天魔还要恐怖!
“老道主!?”
“灵宪,你?”
“这是什么情况?”
请仙台旁响起了无数道呼声。
有人害怕,有人一头雾水。
只有白怜在胸脯剧烈起伏几次后冷静了下来。
她置身于黑雾之中,犹如在踏青般沉稳:“只要是真正的大道就能杀死你?”
灵宪道主大笑:“道,玄之又玄!”
白怜微微一笑:“如此,便如你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