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月来得很突然。
白怜完全没有做好准备。
那时候,她刚打开门,还没来得及脱外套,身后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她赶紧回头。
出现在眼前的是那个总喜欢穿着紫色衣裙的“少女”。
“颜……”
白怜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完,颜月就朝她扑了过来。
很暴躁啊。
明明没有征得她的同意,却强行从门那儿挤了进来,将小小的房间占得满满的。
“唔~”
嘘嘘!
颜月立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白怜明白颜月的意思。
这里毕竟是琼明峰,是安岚的主场,而且旁边还有两个师妹在睡觉。
这时候要是弄出太大的动静来,极有可能会被其他人当场逮住!
颜月偷偷摸摸过来,就是想避免这种状况,她不可想成为无颜之月。
白怜点点头。
她先招呼颜月往房间更深处走两步,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将门关上。
哐——
轻响过后。
红烛两侧,两人并肩而坐。
坐了好一会儿。
直到红烛燃烧过半,烛泪啪嗒一下滚落在手背皮肤上,感受到滚烫感的颜月才开口说话。
“白怜!”
她侧过身子,一把抓住了白怜的袖子。
她看白怜的眼神不再是看一个可爱后辈的眼神。
经历得多了,她其实是懂分寸,知进退的!
白怜是谁啊?
白怜是可以盖压血魔,令万人敬仰的转世仙帝!
但她更是一个胸怀博大,肚里可撑船的天生圣人!
颜月现在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白怜身上。
这很合理。
身为仙帝的白怜的真实年龄起码是她的二十倍,别说是当她的妈了,当她祖奶奶都够格了。
“我快要不行了,原本我以为这噩梦总会有一个尽头,只要挺一挺就过去了,但是……血树它……”
颜月声音哽咽。
“都怪我,它好不容易才迎来鸹风劫,却因为我而变得心神不宁,它要是渡不过鸹风劫,一定是我的错。”
白怜怔怔地看着颜月近在咫尺的面孔。
她没有哭。
只是小脸微皱,看起来可怜兮兮。
白怜上回见到这场景还是青鸾飞走后,青鸾的师父徐听雪长老来找她解闷那一晚。
这算不算业务扩展?
过去来找她的都是同龄人。
现在可好,上一辈的大姐姐也来了!
这游戏里的“问题儿童”可真是太多了。
包括“白师姐”在内,有名有姓的人估摸着有一半不怎么正常。
不过问题归问题,大家做事还是讲道理的。
不会突然蹦出一个npc乐呵呵地对你说“没想到我的妻子竟是你的道侣,我们可要多亲近亲近”这样可怕的话。
白怜扶着颜月的腰。
她觉得这时候最好还是将师父叫过来。
靠她一个人八成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只有拉上师父一起,才能快速解决!
可颜月不依。
她不想让安岚看见她这样的一面,不然她早就像小时候那样去拽安岚的裙子了。
唔姆。
白怜认真思考。
那就只能以退为进了!
来骗,来偷袭!
“我们先去银霜谷看看吧!”
她对颜月说。
在这个修仙世界,万事万物皆有因果。
颜月是在到银霜谷后出的问题,那么那里一定有什么能对产生影响的东西。
白怜不期望自己能把那东西找出来。
她打算随便敷衍一下颜月。
等上路后再偷偷把这里的事告诉安岚。
颜月答应了下来。
两人乘风而行,不一会儿就升入云端。
此时。
不朽天尊大人正拽紧双拳气冲冲地跟在后边。
o(≧口≦)o
安岚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生气过了。
白怜×颜月,不行!
白怜孝敬安岚,彳亍!
颜月这女人果然是她的一生之敌!
她当初就应该痛下狠手,直接从“叛离”度仙门,这样她的大弟子白怜就不会和颜月纠缠在一起了。
都怪她。
她忽视了对白怜的教育。
要是她早早让白怜明白颜月是个绝不能深入接触的屑女人,就不会有这种破事了。
嗡——
就在这时,安岚的胸忽然震动起来。
“嗯?”
她伸手一摸,将玉简掏了出来。
这东西前几日白怜就还给她了,上面沾满了白怜的味道。
“白怜发的消息?”
在读完白怜偷偷写的话之后,她欣慰地笑了,并由衷地感慨。
“我大弟子有度仙门第一大孝徒之姿!”
白怜并不知道自己被跟踪了,但还是主动将自己与颜月“私会”的事转告给她。
这叫什么?
这叫【师慈徒孝】!
好耶!
安岚心情大好。
她错怪白怜了!
她没有转身离开,颜月不想让她看,她非要看。
就这样,约莫半刻钟后,白怜与颜月通过传送卷轴来到了银霜谷。
这谷是好谷。
名字里带着银霜二字,实际上确是一处草木茂盛、流水潺潺的养人之地!
但再好的谷在经过一番凶狠的折磨后留下来的也只能是满目的辛酸。
混杂在一起的是鲜血,是泪痕,是黄纸,是白布~
这里本是凡人往来居住之所。
勤劳质朴的山民们在谷中辛勤耕耘,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简单日子。
“大概是在两年前……”
颜月向白怜讲述银霜谷的过往。
有在其他地方混不下去的魔修来到了银霜谷。
他们占谷为王,“公车私用”,在这儿可劲的折腾。
隔三差五便有山民失踪,沦为这些魔修研究邪术的祭品,大好一处世外桃源因此化作乌烟瘴气的魔窟。
得到消息的度仙门便将银霜谷选做试炼地,让门下弟子去解决这些魔修。
“那天就是在这里。”
谷中荒原,颜月伸手指了指一处空地。
她在这儿弹琴,弹着弹着就睡着了。
也就是从那时起她第一次进入那个停不下来的噩梦里。
“所以说那个噩梦到底是什么梦?”
白怜问道。
知根知底,方能一发入魂。
颜月在荒原上来回踱步。
说吧。
她愿意跟白怜到这儿来,就是已经做好将自己的秘密展示给白怜看的准备了。
“其实那个梦,并不能说是噩梦。”
颜月突然开口,声音微弱,像是得了大病。
一方面是因为她的精神状态最近一直很差。
另一方面还得怪白怜,是白怜掏出镜子后把她折腾的身心俱疲!
她是合体期修仙者不假,但在心性、耐力上却不及拥有琉璃心且“身强体壮”的白怜。
白怜微微颔首。
然后呢?
在扮演听众这方面她往往能做到无可挑剔。
因为她是经过专业训练的,无论对方说的话有多好笑,她都能保持平静。
大概这就是系统认为她没有道德的原因吧。
她看起来像是个没有共情能力的人。
其实不是呢。
来吧,有什么招我都受着!
颜月俏生生地立着:“我在梦里变成了另一个人……”
她缓缓道来。
梦中的她是一个散修。
一个纯粹的散修。
一个有道德的散修。
一个每天都洋溢着热血和激情的散修!
什么噩梦都是骗人的。
那个世界不可怕,反而充斥着人性光辉。
这两个月来,她没事就在梦里行侠仗义。
她得到许多赞誉。
这本该是一件充满快乐,让人飘然欲仙的大好事。
但干这种好事实在是太消耗了精力!
每次从梦中醒来颜月都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空落落的,她好像得到了很多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得到。
纠结过后就是惆怅。
最终,万千愁绪化作了一行字——
空虚流苏冷绣茵,倚屏山枕惹香尘,小庭花露泣浓春。
颜月一度想要摆脱这种奇怪的状况。
可她办不到啊。
只要一到子时四刻(0点),无论她当时在做什么,她都会准时入睡。
她试过头悬梁锥刺股,醒来后悲催地发现自己被吊在了房梁上,尖椎在大腿上插着,看起来异常滑稽。
这让她回想起被安岚支配的恐惧!
她也试过用棍子把眼皮撑起来,就像汤姆一样,结果是棍子直接被韧性惊人的眼皮夹断了。
她还试过连吃了一罐提神、抵御神念冲击的丹药,最终也是吃了个寂寞,反倒把自己给弄馋了。
这种欲上不上,欲下不下的感觉快把颜月弄疯了。
为什么就不能一次到底,又或者直接退出呢?
忘却吧!
既然躲不起,那就试着去忘记。
可问题又来了。
“无论我怎么做我都无法忘掉自己在梦中做的事,即使我挥舞慧剑斩断那些杂念,用不了多久它们又会自动冒出来。”
颜月心中一万个委屈。
这……
白怜挠头。
情况看起来确实很严重。
但血树老祖都看不出问题来,脑袋空空,还不如胸重的她又哪里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呢?
要不……
白怜眼珠子微转。既然反抗不了,为何不试着躺下来享受呢。
在梦里当个行侠仗义的女侠也没什么不好吧。
白怜向颜月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颜月的情绪一下子就激动了起来,她再次抓住白怜的手。
草丛里,安岚警觉。
颜月轻轻地摇着头:“我办不到,办不到,真的办不到。”
那不停摇头的样子让白怜觉得有些心疼。
虽说颜月已经有四百多岁了,但就那张脸而言,说她是个臭妹妹完全不会有人怀疑的。
“是是是。”
白怜只能顺着她的意去安抚她。
颜月忽然仰起头,用更可怜兮兮的眼神望着白怜:“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是只要我一从梦里醒来,我就会觉得心里很空,空到感觉这里什么都没有一样,不信你看。”
看?
白怜觉得情况有些不妙。
系统任务也及时蹦了出来。
【任务一:】
可还没等任务显示完全,颜月就抓住了她的右手,很用力地往回一拉一按。
那一刻。
琼明峰山顶的暖阳也写不尽那从无尽惆怅中闯出来的一片温柔。
白怜:“!”
安岚:“!”
白怜继续:“!”
安岚直接︵╰(‵□′)╯︵┻━┻。
白怜还在:“!”
安岚已经开始🔨o(▼皿▼メ;)o✄。
没了没了。
你这个胸没了!
给老娘死!
明净的夜空划过一道震耳欲聋的霹雳。
颜月恍若未觉。
白怜也没有立刻将手挪开,倒不是因为她是lsp,她是真的懵了。
颜月的举动还不足以让她失神,但是……
她刚才看见了什么?
系统任务竟然被颜月的举动给打断了!!!
bug吗?
系统给出的回复依旧生硬且老套——
【本系统绝无任何bug,请宿主放心!】
我放心个锤子啊!
荒原上刮起了一阵不知从而来,将要往何而去的风。
白怜嗅到了愤怒的味道。
那味道让她更加失神。
还是颜月的举动让她及时回过神。
颜月松开了她的右手,任那只手轰然垂落。
“看吧,空的,完全是空的。”
低落的,沉闷的,苦涩的……
各种各样的情绪在颜月身上绽放。
她也像一朵紫色的花。
但和即便遭受打击也要骄傲的仰起脖子的司云裳截然不同。
此时的颜月就像一朵久未逢甘霖的小紫花。
她慌张地远离,就仿佛白怜是一团要吃人的火焰。
“对不起,对不起。”颜月拼命地挥舞着双手,“我的话弄脏了白怜帝君你的耳朵,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该抓住你的手,不该……”
她语无伦次地喊着。
成年人的崩溃往往就是一瞬间!
这时候的颜月明显不正常了。
就连准备用锤子把颜月敲得和自己一样平的安岚也停了下来。
“谁?”
白怜转过身。
只有风在吹,好一会儿又传来了鸟叫声。
“咕咕咕……”
“……”
她迅速铺开神识,却真的只看见了一只鸟,一只她可以随意玩弄的小鸟。
算了。
这个不重要。
“颜师叔。”
白怜上一步,哪怕颜月试图反抗,她还是一把抓住了颜月的手。
如钳子一般紧紧地夹着。
很紧,很用力。
颜月完全挣不开,但这不妨碍她继续说话。
“对不起,我就个废物,像我这样的废物根本不应该和你们站在一起,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你放开我吧,白怜帝君,你放开我,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求你了!”
她很着急。
可白怜就是不放手。
她也顾不上什么系统,什么师叔和师侄有别了,她只知道只要她放手颜月很可能就会不断地滑落。
那不是她想看见的局面。
唉。
白怜在心底叹气。
真是够了啊。
她既不是掌门,也不是长老,连首座也不是,可为什么她感觉度仙门全都是她在carry呢?
这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上辈子玩小黄油,这辈子跑来当妈。
都是这个世界的错。
这样想着,白怜恶狠狠地上前一步。
颜月躬着身子想要躲开,可手被抓住的她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她挣扎,越挣扎白怜越用力。
张开双臂,如同呵护小鸡仔的母鸡的翅膀一样轻轻揽下。
最后,白怜的右手绕过颜月的后背,仿佛要将颜月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老实说这样的动作有点难受。
毕竟空间就那么大,却塞了四个球进去。
“颜月!”
白怜轻喝一声。
她的声音里带着满满的威严。
被她紧紧抱住的颜月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就连变成鸟的安岚也为白怜忽然化身“威猛小姐”而惊讶。
乖。
你从小就没体会过母爱,那就暂时把我当成你妈吧。
白怜抬起左手,轻抚着颜月的后脑勺。
那青丝如瀑。
那热泪如链条般一滴滴滚落,最后拍打在白怜的肩膀上。
“呜哇——”
颜月放声大哭起来。
“我就是个废物,我什么都做不到,我就是个做什么都得靠其他人帮忙的废物!”
哭喊声如冰冷的刺扎进了白怜心里。
她继续拍打颜月的后背:“别怕,妈妈在这呢,有什么话都可以对妈妈说。”
颜月泪眼汪汪地说:“我就是个废物!”
白怜道:“你不是。”
“我是。”
“我说不是就不是。”
“就是!”
“不是。”
白怜无意义地与颜月争辩着。
她以为颜月哭出来就会好很多,可她终究还是判断错了。
颜月的状态越来越差,像是被妖精榨干了一样,就连身子也软了下去。
是心魔在作祟吗?
可在此之前从没听说颜月有被心魔烦扰过啊。
白怜开始愁了。
师父怎么还没有来啊?
该不会她根本没打算过来吧,难道她就要这样抱着颜月抱到天荒地老吗?
她也不是不乐意。
毕竟她挺喜欢打球的,但她不想做趁人之危的事。
那不就和游戏中的“白师姐”没什么区别了吗。
颜师叔,你振作起来啊!
此时此刻。
草地上。
化身为鸟的安岚在晚风中摇曳。
她手中的锤子和剪刀早已收了起来。
她原本想要狠狠教训颜月这个为老不尊的偷腥猫,可颜月哭得像个孩子的样子让她下不去手。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时候的颜月是个真正的孩子。
七岁。
虽然是个小小修仙者,拥有炼气三层的实力,但孩子就是孩子,力气大点也改变不了天性。
十一月二十。
大雪。
那天闷得发慌的她躺在竹床上午睡。
睡着睡着屋门忽然被推开了。
安岚不用睁眼就知道偷偷摸摸溜进来的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一样的小颜月。
“爹爹说要和安姐姐多亲近亲近。”
小颜月搓了搓红彤彤的脸颊,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
她满以为安岚并未发现她的举动。
她偷偷掀开被子,然后睡到了安岚身旁。
结果自然是不好的。
等小颜月一睡着,安岚就把她挂到房梁上去了。
“呜哇——”
醒过来的颜月放声大哭。
“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安岚冷哼中。
十二月初九。
在颜希夷主持的比试中,安岚把刻苦修炼了几个月,想要在安姐姐面前证明自己的小颜月打哭了。
“就凭你?”
小颜月拼命地抹眼眶:“对不起,我就是个废物,对不起……”
哭声犹在耳畔。
不知不觉间却已经过去了四百八十一年。
安岚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都是我的错吗?”
她心里忽然堵得慌。
她只是不想和其他人有纠葛,她不想因为自己而牵连了其他人。
为什么?
“颜月,颜月?”
这时,荒原上忽然响起了白怜的声音。
安岚赶紧抬起头。
她看见颜月趴在白怜的肩膀上睡着了。
现在是——
“子时四刻!”
到点了。
白怜神色凝重。
已到关键时刻,她也不能有太多顾忌了。
“颜师叔,得罪了!”
白怜寻了处赶紧的地方,布下阵法后,她将部分神识如触手般伸进了颜月的神魂里。
她要亲眼看看那个梦是怎样的梦。
“等等!”
安岚伸出手。
她想阻止白怜,她不想让白怜知道她曾是一个多么“可恶”的屑师父。
她在害怕,在轻轻地颤抖。
好冷。
但是……
不能出去。
“有办法的。”
安岚在原地徘徊。
随后她留下一个分身,匆忙朝着银霜谷地脉波动最剧烈的地方飞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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