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蕴昭飞到龙君的尸骸边。
离得近了,就越发觉出尸骸的高大和自身的渺小。
她忍不住想回头去看看师兄,结果被他先一步从后面抱住。他的手臂横在她腰腹间,气息吹拂在她耳旁。
他说:“阿昭,我一直在。”
她心中那份淡淡的感伤散去了。
她重复说:“你一直都在。”
尽管没有听到声音,但她确信他笑了。
谢蕴昭伸出手,握住阴阳天地剪的把手。没想到一缕微弱的恶念闪过,竟阻挡了她的动作。
这缕恶念并不强,却有些熟悉。
“欧呜……?”
阿拉斯减已经变回了原来的大小,踏空奔来,疑惑地围着剪刀嗅来嗅去,又大着胆子用前爪去拨弄剪子。
大狗毛茸茸的爪子毫无阻碍地碰到了剪刀。
“欧呜?”阿拉斯减歪头看着谢蕴昭,疑惑地摇尾巴。
谢蕴昭迟疑一下,忽然发现在龙君怀中,那朵金莲的旁边,还躺着一个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石碑,上面还刻了一个抽象的花纹,像一只猛兽的头颅。
她觉得那有点像墓碑。
身后的莲台上,有人“咦”了一声。
千江寒已经回到兄长身边,恍然道:“原来是它。我就说看着眼熟。”
“谁?”谢蕴昭回过头。
阿拉斯减已经“啊呜”一口咬在阴阳天地剪上,甩着脑袋用力去扯,试图把插在龙君骨骼中的剪刀拉出来。
卫枕流默默看着,默默瞧了师妹一眼,再默默掏出了一张手帕,打算悄悄给剪刀揩一下大狗的口水,再让师妹拿着。
就算是天犬,也是有口水的。
千江寒抓住最后不多的时间,再对谢蕴昭笑,毫不掩饰他的喜爱之情。
“是当年灵蕴救下的凡犬。小东西被虐待得很可怜,灵蕴就带在身边。当时谁都觉得她养了个累赘,谁承想这小东西争气,花了几十年修成了天犬。可惜那时候灵蕴身死,这小家伙就跑来给她守墓,守到最后自己也死在了这座坟墓中。”
“……死了?”谢蕴昭一怔,“但我听说只要恶念还存在,天犬就是不死不灭的。”
此前溯流光就猜测阿拉斯减是镇墓兽,还说天犬是不死不灭的存在。
“谣传罢了。还有人觉得恶念不灭、魔君不亡,世世代代魔君都是同一个人呢。”千江寒懒洋洋地说,半边身体倚靠在椅子背上,不断给魔君输送力量,“道君会死,佛祖会死,一只天犬罢了,如何能够例外?”
“当初陪伴灵蕴的那一只天犬早就死了,只剩了一缕恶念和执念还停留在神墓之中缭绕不去,又有龙君神骨在侧,最后重新生出了灵智。它大约无意逃去了外头,顺着本能化为一只凡犬,又阴差阳错到了你身边。”
“如此……也算是它的转世了。”
咚——!
阿拉斯减终于把剪刀弄了下来,自己咬着剪刀一起,一下撞在了龙君的骸骨上。
卫枕流眼疾手快,一把握住阴阳天地剪,迅速用手帕清理了一遍,还用水冲了两遍,这才顶着师妹无奈的目光,轻轻巧巧地将东西递给了她。
“欧呜……”
阿拉斯减发觉自己被嫌弃了,委屈地呜咽出来。
堂堂玄德境的剑修毫无羞愧之心,更无面薄之虞,完全无视了委屈的狗子,只对心上人款款道:“阿昭,小心扎着手。”
——欧呜!!
阿拉斯减哭得更大声了。
谢蕴昭好气又好笑地揉着大狗的头。她望着卫枕流,一时有些恍惚,觉得他好像还是少魔君,却也有些像龙君,但又分明是师兄。
她想了想,最后释然一笑。无论是谁,都是卫枕流。
她伸出手:“师兄,我们一起。”
就像当初在南海边,他们一起握住神剑,共同面对堕魔的道君;现在他们一起握住太阿剑,缓缓上举。
太阿剑在发光。
以太阿神剑为中心,两仪称、飞天镜、量天尺的虚影依次浮出。
阴阳天地剪也飞了上去,加入了它们的光辉。
下方莲台中,魔君压抑着咳了几声,一把甩出了五色琉璃灯和咫尺天涯伞。当这两样法宝如乳燕投林般飞出时,这位陛下的身躯也往旁边歪倒。
千江寒接住了他。
“以前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哥哥,也有如此虚弱的一天。”他笑道,“真难得。”
千星坠已经气息不稳,却还能板着脸训他:“多大的人了,还在乎口舌之利。”
“因为只有面对哥哥,我的脑袋才能多转动一下。”
“这有什么好得意的!你好歹也是大能转世……”
魔君的声音忽然停顿,像忽地被什么情绪哽住了。
他低声说:“你本可以不用和我一起。”
“不行啊。”千江寒苦恼地说,“我一辈子只能做一件事,不跟哥哥一起有始有终地完成,我还能做什么?而且哥哥现在的力量未必足够。”
魔君以为自己会冷哼一声,却没想到他反而是笑了出来。
“你一直是一个很任性的人。说什么脑袋不好用,其实是懒得多想。”
“没法子,我是道君的懒惰部分,如果可以选择,我希望自己一辈子躺在地上不要动,当一颗安静的石头。”
魔君哈哈大笑,边笑边喘气。离开了外来的力量补充,即便有千江寒支撑他,他也愈发显得衰弱,一看就命不久矣。
他想起了以前。
普通人的“以前”或许是几年前、几十年前以前,但对魔君而言,他的“以前”是近千年前。
传说人在将死时最容易回忆过去。魔君总认为自己天纵奇才,乃魔族有史以来第一英明的君主,与普通人决计不同,堪称两种生物……但在这时候,他也如同一个普通人一样,在斗灯归位的光芒中,握着弟弟的手,恍惚看到了近千年前的过去。
那时的十万大山比现在更混乱,因为他的父王并非一个有治理才能的君王。他纵容贵族们毫无限度地践踏奴仆、平民,收集大量的魔晶挥霍,又放任欲望去收集一个个美女,最后留下了一大堆血脉驳杂的小崽子。
千星坠是其中不算年长也不算年幼的那一个,但他毫无疑问是最强大的那一个。
他很早就看明白了父王的荒淫无道,更不屑于他的胸无大志。在他眼中,只为了追求力量强大并非真正的强大;身为君王,如果没有带领族群兴旺强大的志向,那就是不求上进的废物。
上一任魔君就是废物。
千星坠则自认不是。
至于他那些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也是不同程度的废物。
尤其是那个叫千江寒的小子。他不仅胸无大志,连废物的方式也格外引人注目——格外地废物,加倍地废物。
因为他从出生以来就不肯修炼,成天躺在床上睡大觉,做过的最大努力是挪动到野外,在苍白的月光中睡大觉。
懒惰到了令千星坠匪夷所思的地步。
但关他何事?这样的废物,很快就会在残酷的十万大山中自然凋敝。
可是令他意外的是,一年年过去,的确有许许多多的废物以不同的方式死去,其中却并不包括千江寒。
分明是一个不肯修炼的废物,从不和人交流,每天每天都躺在地上,看永远不变的苍白月光。
为什么能一直活下去?
千星坠开始注意到这个废物弟弟,然后他发现,这个废物弟弟其实是一个不世出的天才。
弟弟不需要修炼,天生就会运用魔气;谁想害他,他总是刚刚好地挪动一下、翻个身,躲过去就完事。
他观察了弟弟好几年。
终于在某次狩猎中,他走到一块大岩石背后,看见千江寒正靠着石头看天空。他发着呆,眼里的月光缓缓流动。
千星坠问:“你为什么不反击?”
千江寒没有说话。他就是这个德性,反应异常迟缓,总是被人认为是个傻子。
但千星坠那时候已经知道,他不是。他只是懒得回应,甚至懒得思考、懒得倾听。
他问:“你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任何目标?”
千江寒还是没有回答。
千星坠在他身边坐下,也靠着大石头,抬头去看早就看腻了的夜空。月光圆润得没有一丝瑕疵,也苍白单调得绝不意外。
过了很久,弟弟才扭过头,茫然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千星坠说:“如果你眼中没有任何目标,就跟着我一起往前走。”
弟弟依旧茫然,眼神却起了一些波澜——自然了,这只是千星坠的回忆,所以也可能是他误会了,那时候千江寒的表情也许并没有任何改变,最多只有一丝风吹动了他的头发。
他说:“我会成为魔君,而你来给我当臣子。你只需要思考这一件事,就是如何与我一起让魔族活得更好。”
过了很久,千江寒才像听懂了。他露出苦恼的神情,慢吞吞地说:“可是我懒得思考啊。”
千星坠盯着他:“你做不做?”
千江寒歪着头,又想了很久。
“那也行吧。”他回答,“你是谁?”
“你该叫我哥哥。”
千星坠笑起来。这是他一生中承认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弟弟,还是第一个追随他事业的人。
他一直觉得这是自己作为帝王的霸气发挥了作用,而实际上那时候千江寒只是恰好看月亮看得有点乏味,觉得如果答应了,就可以骗这个人把自己扛回去,这样他就不需要自己走路。
但无论如何,千江寒都答应了。
从那以后,就是千年时光倥偬。
千星坠在不到一百五十岁的时候就继承了魔君的位置,因为上一任魔君死了,而且死得很难看。
那位陛下在漫长的年岁中践踏过了太多人,最后在某次云雨中,被某位早有预谋的受害人遗孤杀死。两人同归于尽,那位陛下死得十分没有体面,恶心到了千星坠为之作呕的地步。
但他死了,对千星坠而言终究是好事。
他当上了魔君,一步步清除了父王在位时提拔起来的酒囊饭袋,换上了追随自己的人,第一个任命的就是千江寒,职位是“军师”。他那懒到骨头的性格其实不适合当殚精竭虑的军师,但当时千星坠还有老臣掣肘,只有这一个位子是他能决定的。
千江寒就成了军师。
他们兄弟二人一起统治十万大山。他们划定城池,修改律法,废除了“奴籍一律黔面”的规矩,又强硬地要求贵族无事不得骚扰平民,不同职级能迎娶的妻妾数量也有各自的限制。
千星坠是个极度自信的人,他认定自己是最英明的君主。事实或许也的确如此。
但再如何英明,十万大山中有些事也并非他说了就能整改的。
他曾以神念穿过天堑,看见外面阳光普照、五谷丰饶。连最普通的凡人也比十万大山中的贵族更加面色红润。
他回来后,问弟弟:“为什么?”
弟弟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还像小时候一样,手里却多了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弟弟说:“也许是我的错吧。”
千星坠就知道,原来十万大山的环境不是天罚,而是人祸。他想改变这一切,首先却不得不面临江山倾颓在即的危机。
弟弟抱着书,问:“哥哥不怪我?”
千星坠坐在无月山之巅的王座上,看着层层乌云下方茫茫的冰原、绵延的苍山。他想着外面的鸟语花香,想着自己治下的贫瘠穷苦,哪有心思去管懒骨头的弟弟。
他还因为心情不好,板着脸痛批了一顿弟弟如何因懒惰而消极怠工、没有高效地完成军师的工作。
最后说:“你是你,和前世无关。”
在千星坠想来,这是理所当然之事。千江寒怎么可能是道君?要是道君也跟他一个德性,天下早十几万年前就毁了个干净彻底,哪里还能留到今天给他头痛。
弟弟听了他的回答,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就“哦”了一声。过了好半天,他却又说:“哥哥。”
“说。”
“你说得对。”弟弟说,“一辈子做一件事,也没有那么困难。”
他们兄弟二人经历了上千年的岁月,在生命的末尾,也一起站在神墓中央,看见斗灯光芒闪烁。
他们面前是拼上性命谋取的未来,身后是无数的贫苦与累累的尸骨堆积出的未来。
千星坠望着上方的光芒,知道那份光芒即将代替照耀了十万大山万年的“月光”。这是他苦心谋划来的成果,也十分自信这一决定万分正确。
只是……也许死亡会让人软弱,所以他这时突然生出了一点犹疑:这是对的吗?这样真的对全族更好吗?
他不由更用力地握住弟弟的手。
弟弟低下头,对他微笑。不是被骂了之后露出的无辜的笑,也不是看了叫人手痒的懒散、胸无大志的笑。
那只是一个弟弟对兄长流露的温柔的笑。
“哥哥,你劳累太久了,是时候休息了。”
“我陪你一起。”
魔君陛下闭上了眼。
兄弟二人的身躯化为纯粹的力量,朝着上空飘飞而去。
……
魔君兄弟二人消失了。
他们的力量融入斗灯,帮助这盏来自十万年前的玄器彻底融合。
最上面作为“月亮”的舍利子失去了魔君的支撑,迅速衰减了光芒。
神墓在震动,而且很快开始坍塌。这里本就该在十万年前灰飞烟灭,却阴差阳错在十万年后才迎来这个结局。
一切都在崩塌——除了光明。
谢蕴昭再一次见到了十万大山漆黑的夜空,但上方已经没有了苍白的月亮。遥远的地方传来惊慌的呼喊,还有恐惧的哭泣声。
因为光明消失了。
但消失了一份光明,还有新的光明出现。
斗灯飞上了夜空。
它的光辉带着暖色,也比月光更明亮。
四周都在震荡,天空也在震荡,因为斗灯的力量在迅速攀升;它疯狂地吸取四周恶念和少许的善念,转化为愿力,也转化为无尽的光明。
已经隐约能看出是灯的形状。
天空中飘下无数黑烟,像天空在哭泣;因为天空也是恶念所化,并非真正的天空。
而真正的天空……
已经逐渐出现。
四面八方的呼喊渐渐停了下来。
人们呆呆地注视着上方,注视着真正的天空。
那是他们从未见过的景色,是他们有生以来、是他们祖祖辈辈都不曾见过的景色:茜色的霞光映在天空,呈现出一种从暖橙色到橙粉色又到粉紫色的过渡。
深蓝的夜幕还透着未尽的天光,幕星却已经升起来了,温柔地注视着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
——那是……什么啊?
——天空?
——还有那样的天空吗?
——那是不是书上记载的太阳?
——可太阳长得和灯一样吗?
——长得和普通灯不一样,兴许太阳就那样。
几道流光倏然飞来,落在谢蕴昭四周。
“阿昭!”
“枕流!”
“你们无事,太好了。”
“谢师侄,卫师侄!”
北斗的师长,还有其他门派的大能,第一时间来到了这里。
他们疑惑地四下望去:“魔气散了?”
“魔君在何处?”
“这是怎么一回事?”
谢蕴昭看见了掌门。
青色眼眸的长发青年恍惚一瞬,似乎明白了眼前的状况。他一直和道君存在某种特殊的感应。
他看着谢蕴昭,轻声问:“他死了吗?”
谢蕴昭点点头。
掌门就也点点头。
他的眼眶似乎有点红。
又一道流光飞来,光芒如银河璀璨。
“阿昭,枕流,阿拉斯减!”
俊朗豪迈的年轻道人直奔谢蕴昭而来,上来就仔仔细细把她打量了个彻底,这才长舒一口气,庆幸道:“太好了,连阿拉斯减也没事。”
“欧呜!”大狗响亮地应了一声,欢快地跑了过去。
谢蕴昭沉默了片刻。
她迟疑道:“您……哪位?”
她背后的师兄将她抱得更紧,戒备道:“你一直盯着我夫人做什么?”
道人:……
掌门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周围也有几个长辈笑了出来。
道人悲愤欲绝、痛心疾首:“阿昭,我是师父啊!!”
谢蕴昭:……
她冷静地扭开脸,自言自语:“我太累了,或者是被光照得花眼了,竟然把师父看成了一个年轻人,真是不敬重他老人家。”
师父:……
阿拉斯减舔了一口道人的手背,疑惑地想:怎么没有皱纹了?舔起来都不太趁口。
冯延康悲伤地叹了一口气,决定先问正事:“现在是怎么回事?”
谢蕴昭抬起头,望着天空中缓缓旋转的斗灯。灯已经基本成型,但是还差最后一样——米斗。
当年灵蕴炼制时,并未炼制这一件。她说,米斗不需要,因为已经存在了。
她说:“掌门师叔,师父。如果天下魔气消失,不再有魔修存在,十万大山中的普通人,就让他们做回平凡的百姓吧?给他们找个地方,让他们慢慢融入尘世。不会很难的。”
师兄弟对视一眼:“难道……”
卫枕流松开手臂,轻轻一推她:“师妹,去吧。这里我来解释。”
谢蕴昭点头,正要飞起。
掌门却问:“你难道要许愿?可是还差一样米斗。不若我找个法器,你看看能不能代替?”
“不必。”谢蕴昭说着,微微一笑,“灵蕴说得对,米斗不需要炼制,因为它始终存在于天地间。”
“何意?”掌门有些困惑地皱眉。
师父拉了他一把,说:“你就看着吧。现在已经不是我们的时代了。”
谢蕴昭已经朝斗灯飞了过去。
斗灯散发着温柔又明亮的光,让人想起一切愉快的、美好的回忆。
她伸出手,捧住了灯。
米斗是什么?盛放米粟的工具。
米粟是什么?是所有生命赖以为生的根基。
米粟,就是万民口中食,是天地间的生命本身。
而米斗……就是这一方天地。
不只是人类的天地,也是妖族的天地,是魔族的天地……是所有有灵智的生命的天地。
米斗何须炼制?它一直在这里。
因为生命就在这里。
斗灯消散了——它化为了光。
光连接天地,也连接四方。
无数人的愿望、无数人的信念、无数人的努力和牺牲……都在这无边无际的光里。
[系统提示:愿力积蓄已满
受托人过去积累的【情感值】全部转化为愿力
受托人可以通过【斗灯】许下任何一个心愿]
她的修为在提升。从神游圆满突破,直到归真境中阶。
她第一次切实地感受到了缥缈的天道的存在。天道在肯定她的作为,降下力量帮助她握住斗灯、实现心愿。
谢蕴昭想起了镜灵,那个在漫长的等待中生出灵智,又在漫长的等待中消磨了自己的小器灵。假如它还在,看见这一幕一定也会开心,因为这证明它的等待并非无用,反而至关重要。
每一个人的努力都至关重要。即便是最普通的人,但凡他努力活着、全心全意相信过什么,他就至关重要。
不分贫富,无论贵贱,也没有力量的区别……信念是平等的,努力是平等的。生命原本就是平等的。
谢蕴昭抓住了光。
这一刻,她完全明白了当年的灵蕴想要许下什么样的愿望。
“我希望……”
——我希望。
“希望魔气从此消失。善与恶从此存在于人的心中,也只存在于人的心中,没有人能只凭想法就伤害别人,所以也没有人能只凭想法给人定罪。”
——希望愿力消失,没有人有资格操纵别人的信念,更不能为了得到这份力量而去欺骗、去伤害。
“希望十万大山成为普通的世界,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平等地走在阳光下。”
——希望妖族与人族融合,希望天下万族都和睦相处,不再互相敌视。
光明像成群的蝴蝶,也像无尽的星光。它们向上飞,也往下落,还朝四面八方涌去。
浓郁的恶念消失了。
收集愿力的白塔也黯淡了。
斗灯本身的力量在实现愿望的过程中,逐渐消失。
无数魔族在惊讶地叫喊,也不乏有惊恐和痛苦的呼声。尤其是那些依仗实力享有特权的人们。
他们原本该是拥有灵根的普通修士。这样一来被剥夺了魔气,却并未被剥夺修道的可能性。
佛修也只会是单纯的佛修,不能再修炼善念作为力量。
十万大山中的苍白和浓黑渐渐破碎。
最后一缕夕晖照在谢蕴昭身上,也照在无月山上。
山顶的乌云消失了,剩下空荡无人的逆星殿沐浴着生命中第一次阳光。
太阳即将落下,但明天会有新的太阳。
十万大山中持续了十万年的永夜……永远逝去了。
谢蕴昭抬起头。
星图在她背后展开,龙女的虚影垂首低眸,对她轻轻一笑。
[【最后的任务】结束
本系统即将消失
愿受托人此后一切安好]
龙女的影子展开双臂,也化为流光,消失不见,也永远不会再出现。
谢蕴昭的星图仍旧明亮,有星子闪烁,但是已经没有了龙女的虚影。它们从此只是平常的星星,因为正如死去的千江寒所说……十万年前的恩怨,已经真正了结。
她望着天空。
“灵蕴,你是真正的大能修士。”她认真说,“我也是。”
她对着天空,也对自己嫣然一笑。
而后缓缓落下。
这时她才有精神去打量师父,迟疑道:“真是师父?”
抱着大狗的年轻道人幽幽怨怨:“如假包换。”
掌门再次哈哈大笑,结果扯裂了伤口,被旁边的燕芳菲狠狠瞪了一眼。
“阿昭!”
“谢师妹!”
“卫师兄!”
“卫师叔,谢师叔!”
“谢道友!”
恶念散去后,修士们终于能无所顾忌地进入魔域。他们都好奇地打量着这片苍白黯淡的土地,还有不少人纷纷奔向谢蕴昭他们。
她看见了石无患、小川,看见了燕微、楚楚、思齐,看见了柳清灵、蒋青萝、柯十二,看见了荀自在、执风、执雨。
还有许许多多她和师兄认识的人。
卫枕流没有再掩饰自己银发红眸的魔族模样。他坦然地站在原地,坦然地握住谢蕴昭的手,任由一众同道投来震惊又疑惑的目光。
谢蕴昭望着一张张熟悉的脸。
她深深地呼吸。
“一切都结束了吗?”她问。
他说:“都结束了。”
谢蕴昭看着他。他的眉目仍是那样,殊丽中又有一丝冷厉,像带刺带毒的艳丽花朵,叫人觉得不好亲近。同以前的温润俊丽截然不同。
“枕流,”她自然而然地叫出他的名字,“你以后就一直是这模样了么?”
“毕竟这才是我的真实相貌。”他笑了笑,“阿昭不乐意?这却也无法,因为你一天是我夫人,便生生世世都是我夫人。”
谢蕴昭眨眨眼。
四周也有竖着耳朵听的人眨眨眼,惊奇极了。
她大笑:“我真喜欢你这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他一本正经:“我是很在意你的。”
“知道了,知道了!”
掌门在一旁看着,有点酸溜溜道:“当初我还想拐了阿昭来修无情道,谁成想反倒是我教出来的被拐去了有情道?瞧瞧你这黏糊糊的模样!”
燕芳菲冷静发言:“也不知道谁天天找冯师兄钓鱼,那才是真的黏糊。”
“咳咳咳……”
谢蕴昭靠在卫枕流怀中。
她说:“有情有什么不好?何况无情道本是太上忘情道。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然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这本质上不也是有情道?”
掌门哼道:“却是教训我来了。”
众人又笑。
这一边,柳清灵正在埋首奋笔疾书,还不停变换位置、寻找最佳角度。
她太过专心,以至于不小心被绊了一下。
“什么东西?”她低头一看,发现是一包已经散开的书。
封皮很眼熟。
她不禁蹲下来,一本本拿起翻看。
蒋青萝走过来:“你又在看什么?好哇,你上战场都要带话本!”
“这不是我带的!”柳清灵慌忙解释,抗议自己被误会,“我捡到的!”
“放屁,除了你谁还带?魔族吗?开玩笑!”
“说不定呢。”柳清灵嘀咕道,又翻了翻,眼睛一亮。
她举起话本,振振有词:“师姐你看,这都是我写的故事!还是限量版的珍贵合集,很难买到的,上头记载了我刊登过的所有关于……咳咳的故事,还包括新增的小故事。”
“我自己写的故事,我带来干什么?”
蒋青萝一想,也觉得很有道理。
她也琢磨起来:“那是谁还要看这么无聊的东西?”
“哪里无聊了!!”
柳清灵气鼓鼓,说:“肯定是跟我一样,非常喜欢他们或者其中的某一个,才会走到哪里都带着嘛!”
“是是。”蒋青萝懒得跟她争,“就当你是对的吧。”
“师姐……”
远远地,银蓝长发的妖族长老看着他们。
他注视着佘小川,注视着那张快乐的笑脸。
他叹了一口气,又露出一个笑。在她看到自己之前,他转过身,消失在了他们的视野范围中。
一些人得到了新生,也有很多人会接受处罚。
一些人选择原谅,还有一些人自我放逐、远走天涯。
世间的转轮仍在滚动,时光终将覆盖所有过去,唯有其中很少的一点片段会化为书本上的只言片语。
但在浩渺的天地间,在无尽的时光长河中,每一个人的生活仍旧是真实的、全力以赴的,是对他们而言的全部世界。
仍会有一些人选择无情道,也仍会有一些人坚持以情入道。
正所谓:
无情道中道,有情天外天。
逍遥存一念,他处仙非仙。
修仙求道,不求诸神,只求诸己。
悲欢喜乐,只在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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