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懵懂心
光明神殿偏殿。
“马兰大人,弗格斯小姐到了,还有莱斯利先生一起。”
引柳余进来的白衣神使对着偏殿上首弯腰行了个礼。
“见过马兰大人。”
柳余提起裙摆,落落大方地行了个礼。
坐在上首位的,是位穿着黑星月袍的青年神使。
他面目冷酷,有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当用那双眼睛看人时,仿佛要将人整个看穿。
这是一个完全不符合光明气质的人物——
他看起来过于阴森,板起脸时甚至能吓哭过孩子,可柳余却记得他。
在整部小说中,以绝对反派形象出现的马兰··塞西尔,最后却是为信仰而死。
她还记得那一段:“……马兰·塞西尔看了眼头顶,湛蓝的天空还残留着光明神的神迹,他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他终于为光明而死了。”
而柳余印象更深刻的,却是马兰在刑罚、逼供上的天赋——
当然,还有他对“异端”的极度冷酷。
他对光明神的信仰,是极端中的极端、狂热中的狂热,也因此,他无法忍受任何亵渎神灵的行为,包括对光明神有爱欲之心:原书中,马兰也是灰姑娘一路顺风顺水的生命里,少数几个顽固的不被感化的绊脚石。
所以,当柳余看到马兰·塞西尔时,就知道今天这关,没那么容易过去了。
这是一个心细如发、又极度冷酷之人。
他是艾尔伦大陆光明神殿中的光明左使,掌管刑罚。
似乎她的不安,被身边的少年发现了。
盖亚看了她一眼。
“弗格斯小姐,莱斯先生。”
马兰·塞西尔起身,右手置于左胸,郑重地朝两人,确切地说,是朝盖亚行了个礼。
“马兰大人。”
盖亚也朝他行礼。
马兰高坐殿堂,而柳余、盖亚、卡洛王子和其他神使们都站在台阶之下的殿中央。
“弗格斯小姐,很抱歉,本该让您多休息一阵,不过……”
马兰·塞西尔的态度比柳余想象中好很多,只是她却不敢放松警惕,这可是原小说中髭狗一样的人物,一旦发现不对、咬住就不松口的狠角色。
马兰继续:
“……不过,这件事对光明神殿、对艾尔伦大陆都至关重要,希望弗格斯小姐配合。”
“那当然。”
要取悦一个狂热信徒,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比他更狂热,更虔诚。
“……光明神在上,我贝莉娅·弗格斯被黑暗使徒缠上,简直是罪孽深重,应该上绞刑架死伤一万次才对——”
少女面色苍白,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羞愤欲死。
马兰·塞西尔却并未被她的表态打动,他打断她:
“弗格斯小姐,麻烦您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再详述一遍,特别是当晚的情形。”
“……那天上马术课,我的马儿挨了玛丽公主的一鞭子……”
少女眉目微蹙,她似乎陷入可怕的记忆,喃喃道,“那时,马驮着我跑得飞快,我以为自己要死了,谁知道,被莱斯利先生救了下来……后来,一个穿着斗篷的黑暗使徒纠缠我……”
她将顺序变了变,事情就完全两样了。
并且看向身后的卡洛王子:
“这件事卡洛王子也能作证。”
马兰大人看向卡洛王子:
索伦王国的王位继承人,光明神世代的忠实信徒——似乎值得信赖。
卡洛王子点头:
“是,爱德华先生那时还用了熔拉卡,叫了许多白衣神使过去,弗格斯小姐险些丧命——这件事,许多人都知道,包括爱德华先生。
昨天白天,那位黑暗使徒还在图书馆纠缠弗格斯小姐,他逼迫弗格斯小姐加入黑暗阵营……”
“昨天为什么不报告?”
马兰·塞西尔突然问。
这个问题相当得尖锐,一个答不好,连卡洛王子都要受拖累。
“这……”
卡洛王子怎么能说,自己是因为一位少女惧怕的眼泪而退缩了。
“因为我害怕。”
柳余回答。
“神圣的光明信徒,怎么能害怕黑暗?”
马兰·塞西尔看向少女的眼神,轻蔑而冷酷。
卡洛王子下意识皱眉。
他看了眼盖亚,发现他不动如山地站着,即使心爱的情人羞愧到快无地自容,也并未流露出其他的情绪。
他感觉到了一丝不满:
这样的痴情,说到底,不过是不想让莱斯利先生知道那些不堪而已……
卡洛王子注意到盖亚向他“看”了一眼。
而那边,柳余似是鼓起勇气。
“我原先是有些害怕……可我后来不怕了。
那位黑暗使徒相当敏锐,他既然能在神殿潜伏如此之久,就说明他十分谨慎。
而作为光明神最虔诚的信徒,即使豁出性命,也要将那黑暗使徒杀死。”
少女突然露出抹甜蜜的笑,“马兰大人,我也成功了,不是么?”
卡洛王子内心突起一丝不忍,而这不忍,随着她的笑容,发酵壮大。
他的心,像被一阵酸雨浇过。
弗格斯小姐还不知道,她豁出性命留下的黑暗使徒……跑了。
“抱歉,那位黑暗使徒跑了。”
马兰·塞西尔告知她这个事实,并成功地看到少女脸上的笑戛然而止。
“请详细描述一下那晚的情形——”
“马兰大人,您这样苛责,对一位劫后重生的淑女来说,并不绅士。”
卡洛王子道。
“光明神利益高于一切,我对当一名绅士并无渴求。”
马兰·塞西尔冷冷道,“还是卡洛王子能为弗格斯小姐的无辜作保?”
卡洛王子不说话了。
他当然觉得弗格斯小姐无辜,可未来……
未来谁说得准呢?
“可弗格斯小姐倘若跟黑暗有染,又怎么会在昨晚跟他战斗、濒临死亡?”
“也许是与黑暗使徒玩得太没分寸了。”
马兰·塞西尔从不害怕用最坏的猜测,来获取事实。
他看着柳余:
“请将那晚的情形详述一遍。”
少女眼圈发红,不知是因为黑暗使徒跑了,还是因为马兰毫不留情的质疑。
她握紧拳头:
“……那晚,黑暗使徒突然出现在我的房间,他向我要十杯血……作为虔诚的光明信徒,我深知自己的力量太过微弱,可又不想错过这次机会,就用小刀给自己放血……血喂过多会微醺,果然在第七杯时,抓住机会,用银色十字架刺入对方的心口……”
“银十字架?”
“是,马兰大人。
昨天离开神殿前,我向一位神使借了银十字架,您可以叫来问一问,他的名字叫欧文;另外,我还拜托莱斯利先生,向布鲁斯大人要来了一杯圣水。”
什么样的话能取信别人?
三分真,七分假。
可要取信马兰·塞西尔这样多疑之人,那就起码得八分真。
她现在一句假话都没有,而是有选择地、有偏向性地说真话,甚至拉下卡洛王子、莱斯利来为她的真话作证——
不对吗?
对的。
这些事都发生了啊。
她拉卡洛王子、盖亚、甚至是给圣水的布鲁斯下水——
会使得这番话,更为可信。
起码,马兰·塞西尔脸上的深沉少了许多:
“卡洛王子、莱斯利先生,是这样吗?”
“是的。”
“是的。”
两人一同道。
他权杖一点,一道白光笼罩住柳余:
“破谎术。”
“第一个问题,你发誓,你刚才所言句句属实。”
“我发誓。”
这时,白芒化成点点碎光照在柳余身上,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盖亚的那道舒服。
“破谎术。”
马兰大人似乎对慢慢聆听失去兴趣,“第二个问题,你和黑暗使徒的关系。”
“仇人。”
白芒依然成功地化成细芒落到她身上。
柳余于是知道,破谎术和当时的心境有关。
她现在恨路易斯的逼迫,把他当仇人,所以破谎术不会拆穿。
她成功地看到马兰·塞西尔迟缓下来的情绪。
他对她的怀疑,被打消了。
“破谎术。”
马兰权杖一点,“最后一个问题,你的身体是否被黑暗使徒玷污过?”
作为极端的光明崇拜者——
马来·塞西尔不能接受任何与黑暗阵营有染之人,即使是被强迫。
柳余愣了愣,她下意识往旁边的盖亚看,却只看到少年精致的、过分静谧的侧脸。
他似乎毫不意外——
卡洛王子只见金发少女本就苍白的脸,一下子惨得可以跟身后的墙壁媲美。
可怜的弗格斯小姐,她拼命捂着的、不愿意被莱斯利先生知道的秘密……
殿内沉默良久。
“马兰大人,”就在这时,一直沉默近乎于缄默的盖亚突然伸手一点,一道白光将那代表破谎术的白霜包裹、消融,他道,“当弗格斯小姐愿意向黑暗使徒使出屠刀时,就足以证明她的心属于光明。”
“光明绝不能接受肮脏!”
马兰·塞西尔一下子站了起来,“还是莱斯利先生愿意为弗格斯小姐作保,证明她一直身心纯洁,从未被那黑暗使徒玷污过——”
“——马兰,够了。”
偏殿的门,突然从外打开了。
布鲁斯大人站在门外,慈霭的双目看着眼眶发红的少女:
“弗格斯小姐,让您受委屈了。
回去吧,这本该是大人做的事。”
“可她……”
马兰不肯。
“马兰·塞西尔,别忘了神的旨意。
仁慈,宽容,忠诚。
您的那一套,不要伸到学院这些可爱的孩子们身上。
好了,弗格斯小姐、莱斯利先生,卡洛王子,你们该走了。”
布鲁斯大人让他们先走。
少女似是无地自容,捂着脸冲了出去,卡洛王子追了几步,见盖亚·莱斯利还是步态从容,忍不住道:
“莱斯利先生你……”
“卡洛王子想说什么?”
对着这样一张冷淡的脸,卡洛王子什么也说不出来。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出了大殿。
少女等在门外,眼睛红得像兔·子,她没走,反倒倔强地站在门外:“昨天在图书馆,你就知道了,对不对?”
“是。”
盖亚从不欺骗。
卡洛王子迟疑地停下脚步,很快,又迈开腿迅速离开,他想,这种时候,骄傲的贝莉娅·弗格斯必定不愿意别人看见。
“那你……后来不肯主动亲吻我,是因为……嫌弃我、我被黑暗使徒玷污……,你听见了卡洛王子的心声,对吗?”
她像是不堪重负,捂住脸蹲了下来,失声痛哭。
少年微微地叹息一声:
“不是。”
“不!是的!”
她抽噎着道,“……你早就知道了,你早就知道了……你看着我,像个傻瓜一样,上蹿下跳……所以,你瞒着我……你在我房间设下魔法阵……因为你不信我,你以为我跟黑暗使徒有……盖亚,我太伤心了……像马兰大人说的那样,我这样的人,就不配活着……就该去死……”
一道温暖的手,覆到了她的头上。
少女抬起头,隔着一层泪雾,盖亚蹲下与她平视:
“保护,我设下魔法阵,只是为了保护。”
“保护……么?”
少女愕然地道。
柳余也为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惊讶了。
可神从不撒谎。
他的化身,也绝不会撒谎。
“为什么?”
盖亚坦然地、又无比温柔地道:
“贝莉娅,你还只是个孩子。
孩子,值得一个原谅的机会。”
细细密密的一层雨突然落了下来。
柳余抬起头,顺着屋檐,顺着高高的柱子,生平第一次感觉到茫然。
从来没有人说过,你还只是个孩子。
从来没有。
真实的……盖亚,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是面前这个温柔的少年吗。
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她掩饰得很好,即使露馅,也只会是在光明学院……他知道的,不过是她跟黑暗使徒有交集……所以,才要保护她。
柳余面前像是弥漫起了大雾。
“所以,你是关心我的?”
她无法推翻自己在卡洛面前撒的谎,否则,必将牵出她和路易斯之间的交易——比起和黑暗阵营做交易,被强迫似乎更让人来得能接受。
可在这个固守忠贞近乎执拗的光明神面前,她这个“不够忠贞”的人——
还有机会吗?
柳余决定试探一下。
盖亚拍了拍她脑袋:
“贝莉娅,该回去休息了。
我替你教授请假。”
“盖亚……你不嫌弃我的,对吗?”
她伸出手,试探地抓住他的手腕,又渐渐往上,直到勾住少年的脖子,“我脚麻了。”
盖亚轻轻替她擦干眼泪:
“别总是耍脾气。”
“我脚麻了,走不动了,你背我。”
“贝莉娅……”
“我还只是个孩子。”
少年转过头去:
“上来。”
柳余高高兴兴地爬上了他的背。
她确信,他对她十分有耐心。
而在这之前,他否定了嫌弃,又承认了关心。
没有一座险峰是容易攀登的。
柳余在顷刻间拿定了主意:“我不会放弃的,盖亚。”
盖亚没有回答她。
良久:
“盖亚,你会跟一个孩子……做吗?”
“……贝莉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