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中(1 / 1)

人之初性本善。

山魈苏醒。

“明月,快点做饭,我要出去跑叁轮了。”

尖锐的男人声音像一把生锈的缺口刀。

塑料凳缺了半角,勉强支撑着一副孱弱身躯。她的腰下得很深,手指微僵,眼睛直直盯着钢盆里准备出摊的肉串。

木签一大把没串好,凌乱四散。

她抬了头,缓缓看向床上刷手机视频笑得高昂、刚厉声吩咐的顾雷。她的右手缓缓收紧,弯了一下午的腰突然酸疼。

顾雷瞟向还坐椅上的她一眼,顿时皱眉。

“愣都咋子?去煮饭啊。这几天都好几次不按时做饭了,你说你都嫁那么多年了做事还那么懒。能不能不要每次都等着我去喊,自己自觉点行不行?女的不做家务害怕要等着我去做啊?!”

男女分别、男女分工。区分不过他高,她低。

穷酸明家急需用钱,所以收下同村二十五岁顾雷的十万彩礼。明月十六岁卖进顾家,十七岁生下同卵双胞的顾隐顾深。

顾雷为彩礼掏光了家底。起初津津有味,后来白月也成饭粒,需要用钱的地方多了,便不由埋怨女人是个吸血鬼。可都组成了一家,不满只好化为趾高气扬的指使和任我。

大男子主义常年自我为尊,自以家的重心。因此他绝看不得谁“以下犯上”。

他习惯看了眼墙角立放的一根拳宽般的木棍。上次老李劈完柴送了他几根。

“明月。不要等我拿棍子来喊哈。”

新婚那夜她不愿意。他狠扇她二十几耳光,用脚不留力地踢她下腹。她疼得像只蜷蚕般捂腹咒骂他,她越骂他就越被打得狠。最后她全脸红肿,眼泪鼻涕横流,嘴齿满血、鼻下挂血,喷骂的口水是血,死般瘫在地上被他抱起撕了内裤强暴。

时间如梭。

在这已待十多年。

她起身佝偻着腰洗净手,走向厨房。

吃过饭,两人准备分道扬镳出门各斯干活挣钱。

她推着活动摊往闹市街走,推不过两步,顾雷叫停了她。

他的眼睛直盯她的脸。质问她:“你嘴上涂的啥?”

她缓缓抬眼,轻言细语。“口红。”

“弄得妖精妖怪地出门咋子?”他眯了眼。

她平静回应。“打扮好看点买的人多。”

“是吗……”他皱眉打量。

明月长得漂亮,跟月亮样,年轻时不知多少汉子从她家门前过。

十六岁他就看中了,不然也不会大笔钱娶她。他性急,她不从自然只能打一顿。这女人不听话就得往死里打,你看现在她不就乖得很,说东是东,说西就西。被打狠了的人还敢有胆子跑?

这多年她一直清汤寡水他也腻了,涂脂抹粉后倒有以前那味儿。

于是他按住她的肩,色笑。“亲个再走呗。”

她挣的幅度很小,微抬了眼。

“我要…走了…晚了怕没位置…”

他立马怒了脸,恶声粗气。“明月,又想被打了是吧?!”

她轻轻深吸着气,握紧拳头,微弱地隐藏她火中砾石、悲从深来的心。

明月忍住恶心亲了下他的脸颊。

转身即走。

“就这些吗?”她看他的手。

“嗯。”

男人一身笔挺西装,拿了十几串关东煮递给她。

她自然接过,低头按部就班调制蘸料。拿取一个接个的调料瓶撒、倒进打包盒里。

辣椒熟油、味精、豆油,花椒粉…再轻轻用筷子转和。

他一直看她。她转了几串使其均匀受热,几分钟后,金针菇已发软,她拿起熟好的几串放进盒里准备拌料。

他开口了。声微气薄。

“想好了吗?跟不跟我?”

她不说话,只是自顾弄活。再左看右瞧,中间说话的人也只是空气流过。

他点了根烟,烟在黑夜里发烫,摊顶接的老式灯泡像烟烫的窟窿。一双深邃眼睛正看她安静模样。

许久,声音温柔得诱惑。

“你该有更好的生活。”

她只是撒上葱花,套好塑料袋后把打包盒递给他。

“十块。”

他走到她身旁,低下头,右手盖上她的手背,再紧紧裹住,声音在头顶洒下。

“别怕,有我。”

怕。是人脆弱的源。

怕生、怕死、怕活。

所以她委蛇于满嘴丑恶满手涸血的丈夫。

最年轻的美丽韶华已风葬于柴米油盐酱醋茶。她摔过腿、睡烂房、欠高债、狼狈地被扫把赶出别人家,跟他吃尽了苦头。十多年,依旧一贫如洗的家庭,毫无上进、动则打骂的男人,还有个懦弱无能的儿子。除了顾隐,这家比街尾的垃圾库还不堪。

好不容易存点钱就被他偷去打牌输光。又爱面子,借钱也要主动招待狐朋狗友吃饭喝酒。明知没钱,对别家孩子到“用心良苦”,包红包非包得一个比一个大。从没给家带过一分吃用,跑叁轮也是叁天“晒网”半天“打鱼”,还振振有词说吃住都靠他。

对妻子的她也刻薄尖酸。

她想起冬天坐月子还在洗衣服,手洗得开裂,疼得实在没办法,咬咬牙买了双手套。却招来一顿不懂俭省的教骂。

喝了酒心情不好就抓她的头发往墙上撞,骂她,踢她膝盖弯,让她零下几度的天感冒发烧跪在地上向他“认真道歉”。

好坏只由他,生杀予夺也归他。他人付出都是理所应当,他是掌管一切的“国王”,其余都是下贱找打的奴隶!

这长满冰冷暴力根须的家,每个人的血只是滋养他。

若眺望这颗畸形树。

左,枝叶繁密。

右,满目疮痍。

小地方的人结婚一结就是一辈子。日子再难过也过,男人再不济也过,被生活凌迟咬咬牙还过,不过就只想过他妈个苦尽甘来。

离婚堪比一场社会革命,却有哪个女人奋勇当先想做名烈士?

她没有挣脱男人的手。

他的手渐渐滑向她的手腕,动作旖旎。

她想“离经叛道”了。

顾雷上床前照例让明月打盆热水给他洗脚。

他眯着眼晃着头,看着坐椅上弯着腰给他按捏脚底的她,灯泡拉长了他的疑惑。

他问她:“最近怎么爱打扮了?”

她早有准备。“打扮好看点…照顾生意的人多。”

“都叁十几的人了,还想这些。还以为自己是娇滴滴的小女生啊?你这样,顶多也就七八十岁的老头儿看得上。”他用湿脚在她肩窝处用衣服摩着擦干,几处脚趾上参差如烂齿的指甲划过她的脸颊。

她以为不了。

因为活了叁十年,还从未尝过娇滴滴是什么味。

“等会把屋头收拾下。不是我说你,女人家要每天把屋头打整好,万一有客人来,看着像什么样子。”

躺着说的人比坐着说的还不腰疼。

他要睡了。她接着要洗衣服洗碗刷锅收拾屋子,接着弄好摊子准备明天卖的、数钱存钱,再之后明天五点起床熬粥,早上去卖包子油条,中午做午饭,下午两点卖凉面凉皮,晚上做晚饭,又出去卖关东煮,然后回来烧热水给他洗脚,洗澡洗衣服洗碗刷锅收拾屋子,接着弄好摊子准备明天卖的、数钱存钱…

他要睡了。

她接着…

绝望的生活。

凭什么?

可凭什么?!

凭什么呢?!

她端着水跨过门槛,握住盆边的双手止不住的抖动。

凭什么她要累得像条被使唤的贱狗!凭什么女人家就要做这做那!而他却要睡了,如此自在开心地在这疲惫腐烂的生活里偷闲玩乐!

凭他长了根鸡巴吗?!

明月停在了门口,她转了身,眼睛盯着床上露出笑容的他。

她突然把盆用力地摔在地上,塑料盆底部破裂,脏水立马打湿了鞋子。

“你干什么?!”他被声音吓了一跳。

“盆不要钱啊!你走路不能小心点吗?!摔坏了又要重新买,不知道挣点钱不容易啊…”

她看着他。她笑。

“你也知道挣钱不容易。”

“明月。”他听她语气不对,忙厉声呵斥。“说话不要阴阳怪气的。”

“买个盆就五块钱,连你一天一包二十块的烟的一半都没有。”她笑了一声,眼神如刀。

“你个畜生有什么资格说我?”

“你说什么?!”顾雷震怒地翻身而起,难以置信她会骂他。

她咬牙切齿,身子微颤地看暴怒的他向她走来。腹腔却有万份勇气,于是话只愈加锋利。

“我说!你这畜生怎么没出生前就被你爸射在墙上。”

他这下愤怒得直接冲过来甩了她一巴掌。

“你他妈再说一遍?!”

她嘴角流血,仰着头情绪已经奔溃。

“顾雷!你他妈就是个畜生!除了打女人你还会什么!家务我做,钱是我挣,而你就跟个死猪样瘫在床上一动不动。你知道我他妈好好一个人却被你糟蹋成这样了吗!你有见过刚坐月子连碗鸡汤都没喝过就下床干活的女人吗?!你心情不好凭什么就得发泄到我身上!我花几块钱就斤斤计较,而你这些年挣了多少又花了多少,你心里没点数吗?!你不看看你自己配有脸说我吗?!你有把这当过家吗?有把我当你老婆看过吗?!顾雷我告诉你!我受不了!我受够了!谁跟你过日子真他妈倒了八辈子血霉!”

他又扇了她一巴掌,怒气冲冲地走到角落拿起木棍。“你花了老子十万块!十万块知道吗?!我也告诉你!你不想过也必须过!老子娶了你就是你的天是你祖宗!你他妈再乱说,信不信老子打死你!”

“有种你就打死我!”

“你他妈就是不想活了是吧!”

顾雷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就往院子里拖,明月尖叫着抓他的手。他像要扯掉她的头皮,她疼得尖声嚎哭。他握起棍棒往上一挥,头一低,棍子就下往她脊背用力一打。她被打得顿时软在地上,骨头震疼得像要断裂。

他连续扇她脸,她说一个字扇一次。眼神血腥地问她还说吗?!畜生。还说是吧?!畜…还说是吧?!畜…还说是吧!再说啊!你他妈再说!

不断的巴掌声像着陆的活鱼鱼尾拍打干地。

再踢打她的小腿,一面骂她骚批、贱货,疯狂地踢她的肩。

顾深从睡梦里惊醒跑出来时,明月被打得连哭声都没了,蜷着身体嘴里只剩沙哑柔弱的“畜生”。

他握住顾雷的手腕,胆怯地看他。

“别…别打我妈。”

情绪上头的顾雷听不得这句,好像顾深和她一伙。平日看他一副唯唯诺诺的懦弱样就极不顺眼。现他竟然还敢命令他!

顾雷猛地抓紧他的头发直往墙上撞。拉回,再撞,拉回,再撞,无数次。

“一个个的都反了天了!我看不好好收拾你们是不知道规矩怎么写了!龟儿子你他妈还敢过来!老子今天没打你你不舒服了是不是?!”

瘦弱的身体摔在墙上,额头已长满血花,血线流过眉毛、眼皮、脸颊,再滴在地上。他的表情痛苦到碎裂。

头好晕。他双手护住头,生理的眼泪失控地和血同流。

痛。

好痛。

“爸…别打我…”他哭着求饶。

顾雷更气,一巴掌扇他的头。“只晓得哭哭哭!你还是个男的吗?!我他妈看你这幅鬼样子就来气!”

最后。顾深眼睛红着,眼泪流着,坐在地上脸色苍白地双手用纸捂住流血不止的伤口。

他看顾雷打累后正喘着粗气喝茶。

茶,一杯又一杯。

血,一张又一张。

顾深喜欢那把军刀。

当刀尖最利一线笔直横破中指指尖,溢出的血液如十字架般神圣。

他崇拜红色祷告。

割出骨髓里他人丑恶,释放神龛里皎洁雪体。痛呻是仪式奏歌,之后,空白、荏弱、软肢都将脱离。头颅、胴体、脏腑将被祭血清洗涤静,混新鲜空气循环。

然后他复生。

血疤里开始长层层麻麻沾满肉屑的獠牙。

因为他突然看到。

世上原真有披着人皮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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