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慕礼设想过无数种回答,独独不曾想到会是这种。
害怕。
她在害怕什么?
仔细瞧,她脸上闪过着茫然与无措,随即浮现难以忽视执着。正是这种执着,鼓动着她来寻他,试探他,并提出条件交换真相。
他往后一靠,状似疲惫地轻按额角,唇畔却扬起弧度。
这便是他阿渺。
崔慕礼没有揪着那莫名其妙缘由不放,她身上秘密诸多,不差这一个。
他问:“阿渺,你确定吗?”
“什么?”
“与我共享秘密。”
这话意思是……有戏?!
谢渺忙不迭地点头,“确定,我确定。”
“既如此,你需守口如瓶,不得向外泄露半点风声。”
谢渺竖起三根手指,“我发誓,若泄露半点风声,就罚我天打雷劈——”
“好了,我信你。”崔慕推过茶盏,道:“此事说来话长,阿渺不妨边喝茶,边听我慢慢道来。”
参星横斜,有人绮梦初始,有人被噩梦缠身,没入沉沉黑寂。
谢渺缄默了许久许久,久到室内冰盆消融,温度悄然回升。她攥紧手中帕子,额头沁出汗珠,心却如堕冰窖。
真相竟是如此吗?邹夫人遭曲子铭残忍折辱,邹将军想替妻子讨回公道,阴差阳错下,却铸成无可挽回大错。
七百多名将士无辜生命,便成为曲子铭那畜生陪葬——
她咬紧牙关,愤声道:“不该这样,邹将军本意非此,只是选错了方式报仇,真正罪魁祸首是曲子铭,他才该被世人辱骂唾弃!”
崔慕礼比她要理智许多,就事论事道:“曲子铭是有罪,但邹将军错也无可推诿,他引狼入室,害死七百多名将士,不管初衷为何,都洗不脱一身罪责。”
谢渺一噎,明知他说得有理,情绪却不能接受,“那曲子铭呢?他对邹夫人作恶——不,不仅仅是邹夫人,兴许还有无数不知名女子,无人知晓她们受到摧残,世人甚至还敬佩惋惜曲子铭,以为他是个成仁取义英雄!”
灾银没下落,崔慕礼并不打算坦白后续计划。
他道:“阿渺,人死灯灭,邹将军已经替她们讨回了公道。”
“公道?”谢渺语气嘲弄,“曲子铭死后被圣上追封为一品国公,百姓年年去他坟前祭拜上香,甚至在庙里为他捐了金身,替他撰写赞颂,这叫讨回了公道?”
不留情面,却又一针见血。
崔慕礼亦觉默然,叹道:“邹将军死前曾恳求我,替他保守邹夫人秘密。”
谢渺苦笑一声,道:“我懂。”
懂邹将军爱妻之心,宁可抗下所有污名,也不愿妻子旧伤被重新撕裂,暴露在世人非议之中。
谢渺不知想到何事,眸中升起茫茫嘲色。
有些时候,世人对受害者苛责,更甚于对加害者关注——普通男子犯错尚且如此,又何况典子铭位高权重,是个外表光鲜亮丽屎壳郎。
倏忽间,她陷入一片阴晦,消沉到了极点。
崔慕礼误以为她在为邹远道夫妇而怅惘,劝道:“别想了,再想该掉头发了。”
谢渺:……不愧是状元郎,连安慰都独具一格。
她思忖片刻,问道:“邹将军死前,除了要你保守秘密,是否还提了其他要求?”
崔慕礼不意外她会这样问,赞赏道:“阿渺聪颖,邹将军确还有要求,他希望我能保住邹夫人与聪儿性命。”
“你,你答应了?”
“是。”
谢渺怔住,莫非前世邹夫人和聪儿也有可能活了下来?
“然而……”崔慕礼无声叹息,“你或许不知,被邹将军盗走一百万两灾银仍下落不明。”
谢渺眼皮一跳,所以?
“灾银未归位,即便掘地三尺,圣上也要找出邹夫人与聪儿下落。”他目光沉凝,说道:“所以,你早些告知邹夫人与聪儿下落,我便能早些安排人保护他们安全。”
一百万两灾银是关键。
谢渺心砰砰直跳,从袖中拿出信封,推到他面前,“邹夫人与我见过面,她约你明日去信上地点赴约。”
崔慕礼打开信纸,一扫而过,极为自然地道:“明日申时,你备好马车等我。”
“我?”谢渺指着自己,“我也去?”
“我为此案督办,身边眼线诸多,贸然出府,恐会引人注目。”崔慕礼给出理由十分充分,恳切道:“帮人帮到底,阿渺能否替我打个掩护?”
行……行吧。
谢渺勉强答应,未注意到崔慕礼眸中转瞬即逝笑。
翌日申时,崔慕礼上了谢渺马车,与她一同挤在不算宽敞车厢里。
马车小巧简约,平时正好容得主仆三人。这会坐进个身材修挺、长手长脚男子,空间陡然变得拥挤,稍不注意,两人衣袍便会蹭到一处。
谢渺几乎将身子贴到角落,尽量避开接触。崔慕礼倒是面容舒展,一派悠然自得。
好不容易抵达约定地点附近,谢渺目送他跳下马车,正要放帘,却见崔慕礼回身,道:“阿渺,还要麻烦你件事。”
“嗯?”
“邹夫人与邹将军感情甚笃,陡然得知邹将军犯案背后隐情,恐怕会……”他长叹了一声,难掩惆怅。
谢渺问:“表哥意思是?”
“你与邹夫人同为女子,有些话,由你去劝更为合适。”
同为女子。
谢渺细品这几字,心道:不,不仅如此,便连遭遇都有几分相似,只不过她比邹夫人幸运许多……
是,幸运。
她神情无波,点下了头。
谢渺跟在崔慕礼身后,在巷子里左弯右拐,到了一处农家小院前。
隔着门板,里头传来几声鹅叫。
崔慕礼叩门,过了片刻,妇人粗鲁大嗓门响起,“正是吃饭点,哪个不长眼来窜门,家里是没米没面了还是咋地,特意来我这蹭饭?”
相比之下,崔慕礼言语有礼,泠泠盈耳,“这位大嫂,我是外乡来游人,正好路过此处,想跟您讨碗水喝。”
短促静默后,门被人从内打开条缝,一名面相精明粗衣妇人探出半张脸,戒备地打量他们,“何姓?”
崔慕礼道:“崔嵬扶桑日,阔会沧海潮。”
妇人又看了谢渺一眼,终究没说什么,开门让二人进来。
谢渺刚跨过门槛,便听到一阵翅膀扑腾声,随即有道白影风驰电擎地朝她袭来——
她还来不及反应,便被崔慕礼揽到满怀清香里。他脚尖一挑,轻松将那肇事大鹅踢离三米开外,大鹅气得“嘎嘎嘎”直叫,不服气地又扑过来,却被冲过去妇人一把捞住脖子,在半空里来回甩了好几下。
妇人骂骂咧咧道:“小畜生,来个人就恨不得叨块肉下来,老娘是缺了你吃食吗?总有一天要把你宰了炖蘑菇吃!”
她将鹅关进笼子里,顺手摸出两个鹅蛋在裙子上擦了擦,抬眼一看,嗬,这两人还搂着呢!
崔慕礼似乎还舍不得松手,谢渺费劲推开他,面无表情地想:不知道现在去学武,还有没有武师肯收她为徒?
妇人收回玩味视线,往里走,“来吧。”
二人跟着进了一间杂物室,窗边站着名瘦弱中年男子,仔细分辨,正是乔装打扮后吕香禾。
吕香禾形容枯槁,憔悴不堪,见到崔慕礼后便下跪,“崔大人!”
膝盖落地,声音响亮。
“邹夫人!”
谢渺忙上前扶人,崔慕礼也伸手虚扶一把,道:“邹夫人,您起来说话。”
邹夫人不肯起身,眼里已流不出泪,只不断重复道:“崔大人,这其中定有误会,远道不可能是凶手,崔大人,其中定有误会,求求你查明真相,还远道一个清白……”
谢渺鼻间一酸,本能地望向崔慕礼。
崔慕礼回以安抚眼神,对吕香禾道:“邹夫人,有什么话,我们坐下来好好谈。”
言罢,与谢渺一起将她扶到椅子上坐好。
屋里还剩下把椅子,崔慕礼主动后退半步,示意谢渺去坐。见她不肯,崔慕礼也不强求,说道:“夫人,红河谷灾银案由我一手督办,证据确凿,事实清楚,邹将军确实是当年幕后指使姚天罡截银之人。”
乍闻此言,吕香禾摇摇欲坠,“怎么会……远道他怎么会……”
夫妻几十载,她了解远道更甚自己。他根本不是贪财之人,却做出丧心病狂举动,唯一可能便是——
她豁然醒悟,露出一抹悲凄笑,眼尾殷红如血,“是为了我对不对?远道是为了帮我报仇,当年侮辱我人在死去精兵将士里!”
谢渺与崔慕礼对看一眼,齐齐沉默。
吕香禾哪里还不明白,哽咽着问:“是谁,崔大人,你告诉我,害我那人是谁,能让远道如此大费周章设计?”
崔慕礼道:“两江总督,曲子铭。”
吕香禾浑身颤抖,抖如筛糠。
曲、曲子铭?
当年她被掳时中了药,全程浑噩,根本没看清过施暴者长相。被救后,她本万念俱灰,欲一死了之,是远道用足够耐心和爱将她拉出漩涡。多年来,她猜测过那人身份,许是军中兵将,许是朝廷命官,却没想到,那人会是堂堂正二品官员,两江总督曲子铭!
所以远道无计可施,逼不得已下铤而走险,用此法替她报仇……
吕香禾感到呼吸困难。
空气蔓延化为无形水,争先恐后地涌进身体,她险些溺毙在这残忍真相里,原以为干涸眼眶,又留下汩汩泪水。
“是我错,若我当初没有去郑城,若我没有遇上那畜生,一切便都不会发生,远道不会犯错,无辜将士们也不用死……”
她泣不成声,自责地捶打胸口,“该死人是我,崔大人,该死人是我!”
眼看她情绪失控,谢渺扑上去摁住她手,忍着哭意道:“邹夫人,您没有错,错是曲子铭!”
吕香禾已听不进任何话,谢渺便紧紧抱着她,由她歇斯底里大哭,发泄心中悲恸。
极致痛总能轻易感染他人。
一滴泪从谢渺眼角滑落,还未蜿蜒而下,便被人用温热指尖拭去。
她抬起润湿长睫,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深眸里。那曾是片水波不兴海,此时此刻,正映现淡淡情意。
她别过脸庞,躲了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