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玉的不相信没有止步于语言,他迅速地恢复了往日冷静的样子,只是紧绷着脸目光深沉。
他询问禁军统领留了多少人寻找我的尸体,统领面露疑惑之色,说道派了四个人去寻。姬玉拜请统领再调拨至少十人,统领答应下来,说等他送完辛夫人再去调遣。
“那就来不及了。”姬玉沉声道。
辛然也对那统领说:“入了城想来他们也不能再拿我怎么样,您就调拨十人回去丰南山吧。剩下的人送我回去足够了。”
统领见辛然都这么说了,便当即调拨了十人跟随姬玉。姬玉拜谢并说:“烦请您回去之后再派些人手来,顺便派人给我的婢女报个信,让南素墨潇跟着一起。”
“公子还需要多少人?”
“多多益善。”
姬玉说罢便即刻翻身上马,带着那十人打马往丰南山的方向奔去。我又被拽着往前飘,路过统领大人时听见他与手下窃窃私语,说那掉下悬崖的婢女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能让姬玉公子如此沉不住气。
我也想知道我是何方神圣,收尸居然需要这么多人马。
姬玉一行人到达丰南山的时候正是未时,光线尚好。他让禁军带路走到那发现辛夫人的悬崖边上,那段悬崖边是一片长着低矮草丛的斜坡,稍不留神就会滑下去。我这才仔细看清楚我丧命的地方,因为前几天下雨地面还有些潮湿,怪不得当时我和辛然一路滚落都停不下来。
一位禁军对姬玉说那四个人已经在悬崖下搜寻,这方悬崖下只有一条浅溪,尸体应该不会冲得很远。他话音刚落姬玉就斜眼看过来冷如锋芒,吓得那禁军停住了话头。
姬玉蹲下来往崖下看去,依稀能看见那棵曾接住辛然和我的老松树。他问道:“你们就是在这里发现辛夫人的?”
禁军点头称是。
姬玉看了看四周,说道:“这里能斜着长出一棵树,下面可能还有树。她一路掉落或许还会挂住。”说罢他起身询问禁军们有没有带绳索,禁军便是从崖上吊绳索下去救的辛夫人自然带了,但是他们也说辛夫人当时就让他们再向下探到绳索的尽头,可一直没有在岩壁上发现我的踪迹。
“那就接长绳子再往下,一直探到崖底!”姬玉的语气从未有过的严厉,气势惊人。
禁军们被他这般表现所震慑,但姬玉声名在外又受礼遇,他们面面相觑还是应下来。恰巧此时统领派的增援和南素墨潇一起赶来,带来了更长的绳索。接绳子之后绳子的强度就会有所下降,墨潇体重较轻自请下涯寻我,姬玉便同意了。禁军的人就忙着把绳索一边绑在墨潇的腰上,一边捆在树上,七八个人在这头拉着慢慢往下降。
墨潇准备下涯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什么,转头问姬玉道:“阿止是确定挂在崖壁上了吗?”
姬玉眸光闪了闪,咬唇道:“确定。”
过于笃定的语气,就像是赌徒说出一定能翻盘一般。
他完全没有管崖下寻找我的那些人,而是执着地从悬崖上往下找,仿佛是固执地赌我还有一线生机。
墨潇便点点头顺着绳索降下去,我站在崖边看着她黑色的身影慢慢落在那棵松树上,再慢慢消失于云雾缭绕。姬玉目不转睛地看着绳索消失的尽头,慢慢握紧拳头。
他到底在固执些什么呢?
不过这一刻我好像能确定,如果看见了我的尸体他会很失望以至于难过。
也不知过了多久,绳索那头被摇晃了几下。姬玉眼神微亮,让禁军们往上拉。那七八个人喊着号子一起往上使劲,隐隐约约这绳索的重量确实比之前重了些。大约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墨潇的身影出现在了云雾缭绕的尽头,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细瘦的身体,那身体上染了血,天青色的衣服全被刮得破破烂烂用绳索系得扎实。
那大约是我。
以这种角度看自己的尸体,实在是很奇怪。
姬玉立刻蹲下来,眼神复杂地看着那具躯体。墨潇和我的身体终于被拉上了崖边,墨潇爬上崖顶再把我的身体拉上来,我身体上的绳子被解开后的第一时间就落入了姬玉怀里,他把手指放在我的颈侧,那修长的手指微微颤抖着。
他的眼神也颤着,像是孤注一掷的牌桌揭晓的一刻。
然后他突然捞起我的身体狠狠抱在怀里,手指在我的后背上微微收紧,关节泛白,轻声地喃喃道:“还活着……还活着……”
就想抱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他的眼睛像是空空的琥珀珠子,似乎别的什么都想不到了。
我站在姬玉对面怔怔地看着他。
我居然还没死。
姬玉居然,这么在乎我。
禁军派来了马车,回去的路上姬玉坐在马车里一直抱着昏迷不醒的我,他此刻已经稍微镇静下来。墨潇说她是在那棵松树下莫约两百米处的另一棵更大的树上发现的我,这一路陆续有一些被折断的小树,大约是我的身体落下去撞断的。
墨潇对外伤很有经验,一番排查后说我的腿受了伤,头部大约在岩壁上受了撞击,创面不算太大但是流血很多。她给我暂时包扎了头上的伤口,心有余悸地说:“要是我们晚来一会儿,阿止怕是要失血过多而死。”
之前她说我伤情的时候姬玉一直低着眼眸,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是没听进去,待墨潇说到这一句话的时候他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她,目光又落回我身上。他仍然什么也没说面色也没有变化,只是握住我手的手慢慢收紧了。
我坐在这马车里看着那个狼狈的头上裹着纱布的“我”,觉得十分怪异又滑稽,那露出袖口的一段纤细的手腕好像轻轻一掰就能折了。
我原来真的这么瘦,怪不得她们都要我多吃。
为什么我没有死,但是魂魄却出来了呢?若是神明想要完成我的愿望,他究竟想要我看多久,要我看到什么呢?
姬玉这样的状态,若拖不过几日我还是死了,他不知道会怎样。
回到清宁君府上,辛然已经先得了消息在竹溪居整理出来一间宽敞的房间,就在姬玉房间隔壁。姬玉直接把我抱进了这个房间,大夫已经在等着了,我一被放下来那大夫就连忙查探伤情,把脉诊断。
姬玉坐在房间一侧的椅子上,有些疲倦地揉着太阳穴,眼睛低低地看着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的我,也不知在想什么。
大夫面色凝重地起身写药方,一边写一边说:“这位姑娘情况有些凶险。我方才查看她后脑的伤口,怕是颅内有积血。我开一些止血化瘀的药,但是姑娘的积血能不能吸收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若是三天之内能醒过来就好。若是醒不过来怕就不行了。”
姬玉的眼睛眨了眨,看向这位大夫。夏菀似乎看出他想说什么不好听的,及时站出来解释说这位大夫是宫里派来的,全卫国也找不出几个比他更好的大夫了。
姬玉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浅浅地一笑:“听天由命,是这个意思吧?”
似乎他也知道迁怒医生并不是什么好行为,而且没有用。之后他就一句话也没有再说过,看着夏菀聆裳收拾照顾我。待她们要给我换衣服的时候姬玉才回避,夏菀嘱咐道:“公子你两天没怎么睡了,早些回去休息吧,阿止这里我们会照顾好的。”
我才发现他眼里全是红血丝,如同火烧似的。
姬玉点点头,但他并没有去休息。他在那绿意盎然的庭院里站了半晌,眯起眼睛看着夕阳西下血红的天空,眼里的红与天边的红映成一片。他低声说道:“又是这样……”
仿佛那火烧云的背后是与他缠斗不休的,他半生的厄运。
那厄运或许名叫,得而复失。
这一天晚上他还是没有睡着。
姬玉的房间很宽阔装饰得也是山水自然的风格,墙上挂了一幅精致的蜀绣,绣的是俯瞰郦更城的盛景。他躺在雕栏画栋的床上,我就坐在他房间的椅子上。桌上的烛火摇曳着,而他隔着纱帐盯着烛火出神。身上锦面白边的被子被昏黄烛火映得泛出温暖的黄色,姬玉眨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想他总能神采奕奕地处理事务到子时才休息,难道不是因为他有用之不竭的精力而是因为他原本就失眠?
姬玉突然躺平了看着天花板,轻笑道:“他们倒好,从此之后可以一睡不起。”
也不知他说的他们是指我,沈白梧,姬礼,姬乐还是是他母亲。
他便这样安静地睁着眼睛,直到东方既白,旭日高升。聆裳来伺候他洗漱,说着我情况稳定,头上和腿上的伤都处理了,只是还没有醒来的痕迹。
姬玉听了聆裳的话情绪没有什么大的波动,点点头便去秋芙轩看完辛然。
辛然只是受了点皮肉伤,昨夜休息过之后已然恢复了许多,只是崴了脚行动还多有不便。她见姬玉来了便担忧地向姬玉询问我的情况,姬玉屏退仆人们,坐在辛然面前问道:“阿止是怎么掉下去的?”
语气十分严肃。
“阿止是为了救我跳下去的。当时那棵树只够承受一个人的重量,她与我都在树上,她便跳下去以保护我。”辛然叹息着说,眼里似有泪光。
姬玉睁大了眼睛,呼吸有一丝凝滞。他似乎想说不可能但是话到嘴边看见辛然自责愧疚的神情,似乎又觉得这是真的。
“这几天你们在一起发生的事情说的每一句话,请你都告诉我。”姬玉从没用这么强硬的语气对辛然说话,他一字一句地强调道:“每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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