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白梧开始做所有一切他原本喜欢的,被大夫禁止的事情。
沈白梧年少时便想策划赋税改革,曾经给当时的赵王递上过草案被大加称赞,后来他病重不可劳心劳力,便心灰意冷不再想这件事。如今他开始频繁地派人拜访赵王宫库,大量阅读这些年赵国各地的赋税军政奏章记录,以及其他各国近年的动向信息。原本每天近六个时辰的昏睡时间缩短到三个时辰,他也像姬玉一般开始挑灯夜读了。
百忙之中他还不顾我再三劝阻,挤出时间同我下棋。
沈白梧眼里的光芒越来越旺盛,但是身体便如摧枯拉朽般差下去,咳血甚至于吐血,睡眠减少也是因为被胸痛折磨以至于无法入睡。
我除了尽量让他舒服一点之外别无他法,只能看着他一点一点一步一步,朝着死亡走去。
对于沈白梧的情况姬玉是很清楚的,可是姬玉什么都没有做也没有来看望沈白梧。姬玉手上有太多珍贵的情报信息,但是沈白梧也并没有去找姬玉索要。
他们仍然是我迄今为止见过最怪异的友人。
我第二次去找姬玉下棋的时候便要顾零陪同,虽说顾零对棋只是一知半解,但是有顾零在场想来姬玉便不会有什么突然的举动。顾零以为自己没有在姬玉面前暴露,知道要面对姬玉的时候还怪紧张的。
姬玉看到顾零的时候挑了挑眉毛,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刻就转向我,轻轻嗤笑了一声。之后他便换上那副似笑非笑的招牌表情,和颜悦色地请顾零坐在一边,摆好棋盘并且把先手让给我。
一切都从容流畅,仿佛前几天发怒亲吻我的那个姬玉是假的。
在下棋之时,他淡淡地说了一句:“阿止,你觉得你会赢我么?”
“总要尽力一试。”
姬玉落下一子头也不抬地问道:“那丁生呢,你觉得谁会赢?”
顾零正坐在我们之间皱眉看着棋盘,听到自己的名字愣了愣看看他再看看我,如坐针毡地捏紧了手道:“这个……要不……公子你让一让九九姑娘吧?”
此言一出我和姬玉都无语以对,姬玉挑眉看了我一眼,意义不明地一笑:“看来现在谁都可以叫你九九了,姜酒卿。”
我还没有回答,顾零便开口了。他似乎没发现他说的话有什么不对,反而有种讲都讲了不吐完不快的架势,正襟危坐道:“公子,在棋艺上您是九州有名的绝顶高手而九九姑娘学棋才半年,这对决的结果事关九九姑娘的性命,您何必为难她一个小姑娘?”
顾零话音刚落,我觉得屋内的空气都有片刻凝滞,唯有香炉里的袅袅白烟慢慢烧着弥漫在我们之间。
姬玉轻轻笑了一声,他以手腕撑着下颌,食指和无名指之间夹着棋子漫不经心地晃悠,也不去看说话的人只是看着我。
“可是她看重的只有性命,除了性命之外,没什么能让她为难了。”
“所以您为何非得要为难九九姑娘呢?她又没有什么对不起您的地方。”顾零似乎仍然自我感觉良好,我扫了顾零一眼,顾零不明就里地挠挠头。
姬玉终于看向顾零,那样高深莫测的眼神之下顾零马上就收敛了,再次把注意力放在棋盘上不再说话。姬玉满意地收回目光,对我说:“该你了。”
沈白梧跟我仔细讲过姬玉下棋的思路和习惯,我按照他所说步步为营,待我吃下姬玉大片棋子之后,姬玉也终于认真起来,不像平时那样时不时让我几步。黑白色的棋子此消彼长,此长彼消盘踞在棋盘之上,紧紧咬着对方惊险万分。
最后我们和棋,长生劫。
刚开始学棋的时候也有那么一次,他指导我与他对弈结果下成了长生劫。
长生劫,长生不息,无限的同形局面循环反复。
真像我和他。
姬玉沉默着看着棋局半晌,意义不明地一笑,慢慢说道:“你是真的很想赢啊,进步很大。只是一想到你从他那里学方法来赢我,就觉得很糟糕。”
他又来了。
温柔的不知真假的甜言蜜语,不知真假的伤心神色。
我只是笑笑不说话。
这次我没能赢他,但是姬玉没有限定我与他对弈的次数,所以我还有许多机会。我与顾零起身拜别,姬玉也没有再说什么,甚至彬彬有礼地把我们送到了门口,彬彬有礼地说期待我下次能赢他。
我和顾零转身离去,走在温尔苑绿竹掩映的走廊上,顾零后知后觉地说:“我怎么觉得你们俩之间的气氛很奇怪?”
我微笑着看顾零一眼。
他曾说姬玉少年时嫌弃他太笨,我对姬玉的看法深以为然。
我们刚刚回到雪明阁就听说沈白梧晕倒了。我立刻跑去他的房间,管家大夫和仆人们都在房间里。大夫已经诊过脉正在开药,止不住地叹气。我不在的时候沈白梧便会暂时让一个叫碧玺的侍女照顾她,此时她正站在沈白梧病床边抹泪,见了我就奔来握住我的手哭道:“姐姐,他们说……殿下……”
“殿下活不过一个月了。”她说完这句话就放声哭泣起来,断断续续地说:“殿下不许我们告诉陛下和公主。”
管家神色凝重,我安抚了碧玺走到管家身边,管家叹息着说道:“陛下早晚要知道的。”
“是我没有照顾好殿下。”我低声说道。
管家摇摇头,他五十岁上的年纪了还成天忙碌着,平时总是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沈白梧不怎么管事,他便把府邸田庄都打理得好好的。我听说他一直待在沈白梧身边看着他长大,满含父辈的爱怜之情。
“或许这就是命吧,殿下他受了太多折磨。这么多年里,就数这段时间最开心。”他的眼里有点湿意,吸了一口气慢慢道:“最近这段时间我常想起来少年时的殿下……”
后面的话他就没能说下去,擦了擦眼睛去送大夫离开。
碧玺和我照顾着沈白梧,他一夜沉睡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慢慢醒过来,原本就瘦这段时间劳累得越发憔悴,以至于形销骨立。
沈白梧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半晌,我坐到他床边问他怎么样了。他缓缓眨了眨眼睛,转过头来看着我,黑色的长发衬着他苍白的脸愈发苍白,如同花园里的白墙黑瓦。沈白梧用低哑的声音说道:“改革案……”
我把耳朵凑过去才勉强听清他的下半句话——“……还剩一半。”
“你能写完的。”我用毛巾给他擦拭着手说道。
他很浅很浅地笑了一下,对我说:“下午你把顾零叫来吧,趁我还有力气。”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应下。沈白梧休息了一上午喝了点稀粥,说话的声音渐渐变得有力了一些,下午我去把顾零喊过来。沈白梧屏退了所有人只剩我们三个人在房间内,并要所有人不得来打扰。
沈白梧坐在床上,我给他垫上软软的枕头让他靠得舒服一点。他让我们搬了凳子坐在他的床边,说这个故事很长要我们必须从头到尾听完,而且出了这个门就谁也不能告诉。我与顾零便都发誓承诺了。
顾零看着沈白梧虚弱的样子面露不忍之色,宽慰道:“成光君,您现在身体这么虚弱要不先歇两天,等好点再说?”
他并不知道沈白梧时日无多了。
沈白梧摇摇头,他突然笑起来说:“你现在担心我,只怕一会儿你恨不能杀了我。”
顾零一头雾水地看着沈白梧,再看向我,我也不明就里。
沈白梧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故事的开始便从燕国中秋宴会上被投毒的糕点开始讲起。
他和姬玉中毒之后被裴牧封闭起来进行治疗,治疗的过程是漫长的痛苦。每天喝药行针,时而呕吐头痛,时而麻痹无觉,时而痉挛窒息,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安好的,就像是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
“大概半年左右的时间,姬玉察觉到不对,他告诉我裴牧并不是在给我们解毒而是拿我们试毒,要给燕世子试出解药。”沈白梧话音刚落顾零就惊讶地睁大眼睛,双手握拳。
我安抚地拍拍顾零的肩膀。
这个故事到这里和我知道的并无二致。
“所以我们策划逃跑,我们偷偷倒了裴牧给我们的药,暗自观察地形规划路线。在那一年的春节,举国欢庆之时出逃。一切都很顺利,我们躲过了所有巡逻兵逃到了宫墙边,姬玉先把我送到墙上,正在我准备伸手拉他上来的时候,追兵追到了。”
沈白梧低低咳了两声,他停顿了片刻,闭上眼睛有点颤抖地说:“我没有拉他上来,我丢下他自己逃走,而姬玉被抓了回去。”
我和顾零都愣住了,顾零的眼里腾得燃烧起火焰,猝然跃起扯住沈白梧的衣襟,摇着他说道:“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你冷静!顾零!成光君他是病人!”我拉着顾零的胳膊。
沈白梧面无惧色地对着顾零义愤填膺的脸庞,嘲讽地一笑:“是啊,这么多年了,我也一直在想,我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
“或许是被试毒实在生不如死,我看到追兵的一瞬间就想起来所有的痛苦便只有逃跑的念头。可无论找什么借口,做了便是做了,我背叛了姬玉把他一个人留在了那人间炼狱。”
因为再次上榜(虽然又是看不见榜),接下来几天三连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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