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
韦庄听李天衢所言,还以为自己是因年事已高而听岔了,然而守候在暖阁门口的一个小黄门,遵从李天衢的旨意,未过多时,便捧来一本名薄。李天衢打开之后,便朗声念道:
京师瑞和园苑监赵常行贿钱五万缗,通事舍人王彦通行贿钱七万缗,内给事张茂行贿钱七万缗...而这干人等,其实一直以李振马首是瞻。
都水监丞吴进宝行贿钱八万缗,京市令田蒙贿钱十万缗,陈州长史李行瑞贿钱十万缗...而这些意图买通内侍省王禀恩的臣僚,私下与高郁来往频繁。
梁国降臣段凝、袁象先,已先后向王禀恩纳赂三次,还意图通货于宫掖。也是有促使朕身边近臣多进美言,以求恩宠。殊不知他们暗中做得勾当,以及纳赂数额,朕也早已知道得清清楚楚。
听李天衢娓娓道来,至于韦庄...这老爷子听得愣怔出神,很明显已经懵逼了。
李天衢也很清楚,相较于严可求那个机智过人,与他自须透露些心思便一点就透的谋臣军师。韦庄虽然也称得上才华横溢,可是他更倾向是个管理体制的内政型文臣。
所以韦庄并不会像严可求那样,能迅速领会自家主公的用意,看破不说破,而只会冷静的观望时局发展。他感觉到所效忠的势力内部暴露出来的问题,已经有动摇魏朝国本的威胁,也势必要站出来提醒劝谏。
既然韦庄主动找上门来,那么很有必要将我的计划向他说个清楚。也免得这老爷子以为他的主公当真就已被身边的奸佞谗臣蒙蔽,心中义愤难平,而再被气出个什么病来......
李天衢遂又将他如何吩咐内侍宦官中的首脑人物,自己身边真正的心腹张居翰如何奉旨考察人选,再向帝君举荐,提拔亲信王禀恩为内侍省都知这些事宜说个分明。韦庄这个时候方才知晓,广收贿赂的内侍权宦,并非是欺瞒皇帝而敛取暴利,根本就是由自家主公把他推到了台前。
只不过这等在后世叫做钓鱼执法,这般时节可称作以诈寻诈的套路,也让韦庄心中不禁犯起了嘀咕。
毕竟当年唐太宗李世民,便曾暗中派人至官署机构刻意进行行贿,然而当时便有尚书裴矩表示以道德来引导官员、民众,才是治理国家的正途。而天子设下陷阱,引诱官员去贪赃枉法,这也有悖于以道德治理臣僚的准则。而后李世民经过提醒,也想到君王若是用欺诈这等手段,却还要要求臣子忠直,这也的确与理不符。
韦庄是个正人,而且又深知一代明君李世民与贤臣裴矩的那个典故,所以即便自家主公如此设计,对于他而言也更为有利...不过这个当初锲而不舍一直赴京赶考的老者,的确也仍有着那股读书人的风骨与坚持。所以踌躇片刻之后,韦庄终究还是皱着眉头又说道:
陛下明鉴,当年唐朝太宗皇帝时节整顿纲纪、务止奸吏,也听闻诸曹案典,多有受赂者,便遣人以财物试之。而彻查出一人收取贿金,便将杀之。
而世矩公闻知后,便曾向太宗谏言此人受赂,诚合重诛。但陛下以物试之,即行极法,所谓陷人以罪,恐非导德齐礼之义...太宗听谏大悦,而召百僚谓曰裴矩遂能廷折,不肯面从,每事如此,天下何忧不治?
之后亦曾有人谏策太宗皇帝试探臣僚忠奸,而太宗追忆世矩公言语,深知要以仁德信义而安天下...老臣以唐朝太宗与世矩公事迹相谏,也因陛下如今以此等以诈寻诈试探臣僚,只怕也与导德齐礼之道相悖啊......
李天衢闻言不由哑然失笑,韦庄所言固然也有他的道理,但也还是那套圣人王道、仁者无敌的书生之见。然而乱世与治世的治国之道,到底还是大有不同,这般时节,可并不能只以仁义道德的准则约束麾下臣子。
而按照后世经济学讲供求关系所说的那句话:只要有需求,就会有市场。李天衢心想我把王禀恩放倒台前,便会有人处心积虑的试图买通身边近臣...既然能将朝堂中潜藏的魑魅魍魉一网打尽,要比奸人更奸,也没有必要端起架子被一些准则给束缚住。
李天衢遂摇了摇头,对韦庄回道:
韦老所言,固然也有道理。争天下时而也须用诈术,但也的确不能以诈来守天下。然而今时不比往日,我朝虽占据中原,可北有晋人虎视眈眈,周边又有诸国林立,这天下,也还没有到须以信义仁德治理的时候。
前朝太宗皇帝,的确是一代明君,朕也素来敬仰。只不过若是他一味的恪守仁德齐礼,又哪里会有杀兄弑弟的玄武门之变?江山逆取而顺守之,而如今天下未定,便已有不少心怀鬼胎的臣僚意图欺瞒蒙蔽朕了。
韦老认为对待那等佞臣,只以仁德教化又有何用处?按说朕也并没有亏待朝堂中的勋爵功臣,然而有些人一旦得势,终究难免骄纵枉法、恃宠而骄。眼下这世道,朕心意已决,就是要以诈寻诈,快刀斩乱麻,用雷霆手段肃清朝中将邪教贼党。
至于治世的王道,日后也终究需要似韦老你这等贤臣弼佐辅国,可是现在...却还不是时候!
韦庄闻言,本来还待再劝。然而听李天衢说的斩钉截铁,眼中也闪过一抹凌厉的杀气...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到底还是沉默了下来。
而韦庄毕竟也曾经历过唐末乱世,联想诸藩各方君主之间相互攻伐,藩镇内牙将臣僚背反弑主也是常态,乃至有凶暴军阀纵兵食人,以及有很多于太平时节绝对不能为世人所容的兽行恶事...他心中却也难免寻思着:
或许也正如陛下所言,现在这个世道,可还并非是国君能以道德诱导,用礼教整顿,而让臣僚百姓归服的安平乐世,是以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只是如此一来,恐怕再过一段时日,汴京朝堂,也不免将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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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对于自家主公的计划颇有微词,可是韦庄得知李天衢的确也是要整顿纲纪,而且对于朝堂内暗中有所勾当的臣僚,心里也早跟明镜似的。他当然也不敢泄露机密,也还是要主持御史台的本职工作。总之皇帝下定决心要做的事,韦庄自知他可以劝,但也终究不能让一朝天子对他言听计从。
至于李振、高郁等与自己矛盾逐渐明朗化的政敌,彼此的争端,韦庄在李天衢面前本来并未提及。除非有信心能够一举扳倒对方,否则三天两头便要告御状的那种高官要员,反而更不容易受皇帝待见。
然而听自家主公亲口提及,以重金行贿意图买通皇帝近臣的官员当中,也多有李振、高郁二人培植起来的党羽,韦庄便知道李天衢也已有意要对魏朝统治高层班底动手了......
本朝帝君,可不是前朝暗弱无能,而被藩镇节度轻慢羞辱,任由朱温摆布的唐廷昭宗皇帝。韦庄也知道再是威风八面的权卿勋臣,只要皇帝想整的人,便能让他立刻功名丧尽。
而李振与高郁明明嫉恨自己主持御史台监察节制他们的权势,彼此矛盾日渐加深,如果自家主公已经打算要办这些欲壑难填的权臣,以韦庄的立场,也应该感到开心才是。可他思前想后,偏偏心绪又十分复杂。
告退出了暖阁,又被等候多时的随从搀进了李天衢御批可以抬入内朝的官轿当中。而韦庄方自坐定,便长叹了一口气,随即难呐说道:
帝王心术,实难揣测。该说的、该劝的,我既已讲过,以后的事,还是恪尽自己的本分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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