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自传出旧伤复发的消息之后,东冥乐便以养伤为由在府上闭门不出,平日也鲜少见客。
神主派的几位长老趁此机会大肆夺权,东冥乐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似乎不论族中权柄如何更迭,她都无动于衷。
这等境况持续了长达三年之久,支持东冥乐的长老将近半数倒台,神主派的拥护者们便渐渐放下了对东冥乐的戒心,开始明目张胆地为神主派培养继承人。
这次百年一遇的族典,便是神主派夺取东冥氏权柄的关键。
是日天阴,天空中云层汇聚,再晚些似要下雨。
府中下人送了汤药来,敲门未应,不敢贸然进去,便将药碗和托盘都放在门前石阶上,而后扬声向屋内之人禀报,道是药已煎好。
屋中依然无人回应,送药的下人面向门扉躬身一拜,遂转身离去了。
刚行过长廊,转过拐角,却见背阴的暗处立着一个人影。
那人黑衣蒙面,看不清长相,只一双露在外面的眼睛,锋利如刀。
送药的下人被这阴冷的视线盯得头皮发麻,却又不敢贸然动作,直至听见对方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她一直这样吗?”
下人喉咙动了动,然后轻轻点头。
他不敢开口,若出声,必将惊动长廊尽头那间屋中的人,便只能点头或摇头回答黑衣人的问话。
黑衣人摆手遣退送药的小厮,朝走廊尽头的屋子瞧了眼,鼻间哼出一声冷笑,这才隐入黑暗中。
不多时,屋外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来,雨滴顺着屋檐垂落,渗入石缝,积聚成大大小小的水洼。
一片寂静中,紧闭的房门倏然打开,东冥乐一身青衣,俯身将药碗捡起来,随手将汤药倒入阶前花圃中,欲关门回屋。
忽然,她动作微顿,抬头看向院外,面有诧异之色。
玉潋心吊着双腿坐在石拱门上,魂躯凝实,越过数丈之遥的虚空,与东冥乐视线交错。
“你怎么来了?”东冥乐难掩惊讶。
“路过。”玉潋心随口回答,“顺便瞧瞧你们东冥氏的族典,有什么热闹可看。”
东冥乐愣怔地凝望她,良久,抿唇一笑,神态温和:“想必格外精彩,不会令潋心妹妹失望。”
玉潋心斜眼瞧她,眼底并无多的情绪。
距离族典尚有半个月,玉潋心凝练了肉身,作为门客居住在东冥乐府上。
她未言明此行来意,东冥乐亦不戳破,如此相安无事,转眼就到族典将开前一日。
静谧寒夜中,突然响起刀剑交击的脆鸣,一行约莫五六名黑衣人闯进东冥乐的别院,不由分说,大开杀戒。
这些人目的明确,破门而入后,便径直冲向东冥乐下榻的居所。
为首之人一脚踹开厅门,未见东冥乐,桌前倒是坐着一名姿态曼妙,五官清绝的陌生红衣女人。
玉潋心气定神闲地给自己倒上一杯茶水,听得黑衣人冷声质问:“你是何人?!东冥乐现在何处?!”
对这一叠声的喝问,玉潋心充耳不闻,从容不迫地端起茶盏轻抿一口。
领头的黑衣人大感自己的威严受到冒犯,朝身侧下属使了个眼色,众人一拥而入,甭管玉潋心是何身份,先擒下再说。
东冥氏内藏龙卧虎,这些黑衣人修为皆在合道境之上,为首之人更是突破了洞虚境,以这样的阵容,擒拿一个受了伤的东冥乐,实在绰绰有余。
但可惜,他们遇见的是玉潋心。
黑衣人蜂拥而来,玉潋心却在桌旁不动如山。
指尖轻轻敲打杯盏边缘,乌黑的睫羽遮掩满目星辉,随着她眼睫微微掀起,视线流转,领头之人猝然与之对视。
顷刻间,其人神魂激震,霎时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一根枯藤缠缚他交叠的两臂,将他悬在空中,入目之所见,是茫茫无际的腥风血雨,尸山血海。
红衣女子踏碎一地枯骨,款款而来,神态妖媚。
“啊!!!”屋子里骤然爆发凄厉惨叫,黑衣人首领无端疯魔,突然回手一刀斩下同行之人头颅。
他身侧的下属猝不及防,眼见鲜血四散飞溅,尽都惊诧不已,惶然无措之际,下意识向两侧飞退。
诡异的慌乱之中,忽听得女子一声低而媚的浅笑。
那疯魔的黑衣人首领却仿佛听见追魂夺命的可怖之声,惊得脸色煞白,口中疾呼“杀杀杀!”便胡乱挥舞长刀。
屋门无风自动,嘭的一声关上。
刀气肆虐,其人身侧下属慌乱之间难以躲避,纷纷血溅三尺。
屋子里乱作一团,而罪魁祸首却作壁上观,玉潋心再给自己倒上一杯茶。
待这一杯饮罢,屋内喧嚣渐渐消弭,除了撑着刀柄,惊怒喘息的黑衣人首领,其余同行之人皆被乱刀斩杀。
有一个人甚至被拦腰砍成两断,两截身体隔了老远,浓稠的鲜血在地面上铺成一滩汪洋。
玉潋心放下杯盏,那黑衣人猩红的双眼这时方缓缓恢复清明。
待他看清自己眼下的处境,本就没有多少血色的脸孔愈发苍白,嘴唇不住发颤。
“你把他们都杀了,回去如何交差?”玉潋心斜眸扫了此人一眼,语气戏谑,像一只捉弄老鼠的猫,欣赏猎物绝望崩溃的模样。
那黑衣人到底不是善茬,已经吃了一次亏,再不敢看玉潋心的眼睛。
听得此言,他猛地咬下舌尖,腥气刺激着他的五感,令他短暂突破界限,竟倒退一步,翻身破窗而走。
玉潋心无趣地嘘了声,身影一晃便至屋顶之上。
瞧着那黑衣人远去的方向,她正思量着是否要追,眼角余光却倏地瞥见长廊角落一闪即逝的白影。
心尖陡然一跳,毫无预兆的颤栗瞬间将她击穿,直觉冲破天灵,令她顷刻停下脚步,毫不犹豫地朝那白影所在追过去。
速度拔升到极致,在雷劫之中寂灭的心这一刻被唤醒,疯狂跃动,胸中雷鸣般的心跳掩盖了呜呜风声,她不觉咬紧牙关,红了双眼。
那白衣之人转瞬消失,待玉潋心闪身来到长廊转角,此地已空无一人,任何痕迹都未留下,刚才那一瞥惊鸿,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玉潋心抬眼四顾,随意寻了个方向,便无所顾忌地寻找。
她从无哪个时刻如此相信自己的直觉,方才那一眼,她绝不会看错。
直至奔出东冥乐的宅院,前方出现一片树林。
玉潋心眼尖地捕捉到一抹白影,足尖点地,速度再提,赶在那白衣之人渡过林间小河之前,将其截住。
她拦在此人前行路上,白衣女子瞧见她,便在五步开外驻足。
林间吹起一阵寒风,天色阴翳,树影重重,女子脸上罩着白纱,容貌看不真切,只一双清寒至极的眼眸遥遥望向玉潋心。
月光透过婆娑的枝桠,在女人身上披了层朦胧的银霜。
玉潋心张了张嘴,喉咙却无端哽住,来时的冲动和热切尚未将满腔愁思宣泄,在真正见到对方的那一刻,竟又胆怯,退缩了。
她原该,有很多话可说,然而交缠的思绪如一团乱麻堵在胸口,令她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理智与感情激烈交锋,明知不该报以侥幸之心,可世间,真有如此相像的两人?
正当“师尊”二字将要脱口而出,玉潋心忽听得女子清冷之声淡淡响起:“阁下可有见教?”
熟悉的声音,令玉潋心心神震颤之时,那陌生的语调却宛如一盆凉水当头泼下,浇灭了她满腔热忱,一片情思。
玉潋心定了定心,探究的视线仔细描摹女人的眉眼,冷静而克制地开口:“小女子瞧着这位姐姐颇觉眼熟,肖似一位故人,可否冒昧请姐姐摘了面纱,叫妹妹认一认?”
白衣女子闻言,无动于衷,声音更冷了几分:“阁下认错人了。”
心往下沉,玉潋心死死盯着此女清寒疏冷的眼眸。
犹豫须臾,并未勉强,退而求其次:“姐姐同妹妹相识之人如此肖似,便是妹妹认错了,亦不失为一种缘分,不知姐姐可愿告知姓名?”
对方不吃她这套,态度冷淡地回答:“萍水相逢,何必留名?”
油盐不进,冷淡至极。
说着,便从容踏上小桥,要从玉潋心身边经过。
两人错身而过的瞬间,玉潋心瞧见女人领口处繁复的花纹,熟悉的印记飞快掠过脑海,令她瞬间锁定了此女的身份。
道衍宗!
二十年前阙清云被夜轻羽带走当日的一幕幕走马灯似的浮现在她眼前,玉潋心心神剧震,种种蹊跷,绝非巧合!
便在其人将要从她身侧走过之时,情急之下,她闪电般出手,不由分说一把摘去女人脸上的面纱。
长发随风而散,女人惊怒回头,皎洁的月光之下,那人容颜清丽,神色间沾染薄怒之色,自有一番冷肃的威严。
可这一切落在玉潋心眼中,便只剩下,那张令她魂牵梦绕的脸孔。
一口气轻轻提起,玉潋心呆立原地,五指无意识蜷曲,将那张薄而轻的面纱用力攥紧。
与女人清冷的视线一同回转的,还有寒芒如瀑的剑尖。
玉潋心不躲不避,任由锋利的剑锋贴近她的脖颈,在她细白的肌肤上划开一道浅浅的痕迹。
一行清泪不觉间淌过脸颊,顺着下颌滑落,滴落于银亮的剑尖。
盈眶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竭力睁大双眼,透过雾蒙蒙的晶莹泪珠努力看清一步之外那张熟悉的,印入神魂深处的容颜。
她神情痴然,明知对方不会在意,仍不可遏制心口汹涌的情潮,抿唇轻唤:
“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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