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玄黑巨龙巍峨的身躯轰然倒塌,高昂的头颅无力垂下,胸中积压着不甘与愤怒,那双血红色的眸子瞪大,牢牢盯着不远处的红衣之人,死不瞑目。
可怕的气息倏然溃散,周身压力荡然无存,玉潋心踉跄着跌回通天巨树,足尖触及藤干皮表的瞬间,浑身迸开数不清的伤口。
全身筋骨尽断,鲜血喷涌,四散飞溅。
玉潋心脚下步子踩不稳,竟直挺挺地从藤枝上滑落下去。
镜虚秘境碎裂开来,饕餮魂骸之力反噬自身,肆意生长的青藤也尽数收回,森罗魂骸劳心劳力,尽可能治愈她的身体。
视野忽明忽暗,身后吹起凌冽的寒风,越来越冷,卷过四肢百骸,灌入肺腑。
她又忆起了一些事。
眼前叠影重重,明灭的篝火,晦涩的咒言,与末日的狂欢。
数万人环绕着高耸入云的祭台,唱诵黎明之歌,因为神明给予了他们新的指引,这场错误降临的灾难将要结束。
那祭台上悬着一把巨剑,一串五花大绑的人被人拖着拽着,推至剑下。
众人皆知,邪兽之所以降临,是因为有人偷偷动了三界至宝,触怒天规,故而上界真神降了一道紫雷将通天巨树劈作如今邪异的黑藤。
他们找不到真正的凶手,便将矛头指向看守秘宝的宫卫,玄宫一百零八名护卫,通通要被斩首示众。
以血祭天,平复天怒。
便在将要行刑之时,一个人站了出来,说三界至宝是被她偷走,所有人都十分震惊,因为出来自首的,正是玄宫卫队首领。
三界之主命她交出宝物,以死谢罪,既往不咎。
但她一口咬定是自己偷了宝物,却无论如何不肯言明至宝下落,三界之主方一声令下,将其投入深渊,流放玄临界,任其自生自灭。
界主此举本是想逼她招供,待她受些折磨,再将她寻到,应当多少会老实一些。
却没想到,此人进入玄临界后,竟一展神威,斩杀妖兽无数,身穿龙鳞甲,拔龙骨,抽龙筋,饮龙血,肆意不羁。
遭玄宫之人围困,其人并不惊慌,竟哈哈大笑,道是久候多时。
“宝物在哪儿无可奉告,因为我本就不是盗宝之人!”
“信口雌黄!”前来讨要说法的长老怒声呵斥,“先前是你亲口承认,如今又想反悔不成?!”
“呵……”那盘坐之人冷冷一笑,“我为什么要承认自己盗宝,你们不明白么?若无人当那替罪之羊,你们便要残杀一百零八个无辜之人!”
“我既为宫卫之长,这一百零八人的性命,我不能不管不问,若舍我一人能救得了他们,那我蒙受这冤屈又如何?”
“你!”玄宫长老纷纷变了脸色,“你竟因此撒谎?!”
“我此生,就撒了这一次慌,可你们呢?!”那人拂袖起身,扬声震怒道,“你们这群虚伪之徒,在我走后,仍然下手杀了我手下那一百零八名宫卫!”
其声震耳,掷地有声,直将一众玄宫长老噎得无言应对。
“你们漠视人命在前,言而无信在后,就算我找到了拯救玄宫的办法,我也不会将它告诉你们!”
众人震怒,将要飞扑而上将此祸乱之徒擒下。
却见她陡然一掌自击心脉,吐血作符,笑容邪异地说道:“你们休想折磨我,我死后,肉身化作泥尘,魂魄将离开这片天地,而这玄宫,便自食其果,听天由命吧!”
后背落入温软怀抱,玉潋心倏然惊醒,目之所及,还是雾蒙蒙的深渊,从她重伤坠落,到阙清云赶来,不过须臾之间。
“潋心!”阙清云一只手扶着她的后背,温和的灵气源源不断地涌入她的身体,修复她体内伤损的经脉。
意识迷迷糊糊之际,听得耳畔响起阙清云低柔的声音:“潋心,你伤势如何?”
素净清丽的五官映入她的眼帘,玉潋心撑着昏昏欲睡的疲倦,艰难地眨了眨眼,随即侧首,埋入阙清云柔软温暖的臂弯。
她未说话,这如初生幼儿在受伤之后寻求庇护与安慰的举动如同一根轻盈的羽翼,倏然拂过阙清云悸动的心。
阙清云收紧双臂,牢牢将她拥在怀里。
不管这天地之间还有多少凶险,只这一刻,她护着玉潋心,享受这片刻静谧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玉潋心平复了呼吸,从阙清云怀中抬头,双眼牢牢锁定眼前人清绝出尘的面容。
直到阙清云问她:“好些了么?”
“嗯。”玉潋心从鼻间哼出一声回应。
森罗魂骸力量惊人,这短短数息时间,她身上那些爆裂开来的伤口已修复三成有余。
虽已有了余力,可她却不想从阙清云怀里起身,仍斜斜倚着,赖在对方身上,从空气中浓烈的腥臭里寻找独属于阙清云的,清冷干净的梅香。
她死后,果真如咒言中所说,离开了玄宫。
阙清云捡到她的时候,她是天生地诞的灵婴,也从那一刻起,注定了她们往后生生世世,纠葛不休的缘分。
以玄宫的时间来计,那件三界至宝,数年前就已丢失,如今是否寻回尚未可知。
她们来都来了,自是要上去确认一番,即便没寻见秘宝,也要找当初那批人,讨讨公道。
数世轮回,她的性子早不似从前那般温吞,更不会心慈手软,放任那些作恶之人逍遥痛快。
她既嗤笑当时的自己看似果敢,实则愚善,同时,又庆幸那时许下如此荒诞的咒言。
“师尊。”玉潋心开口,轻轻唤。
阙清云低头,便见玉潋心抬起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唇,眉目舒朗,神态乖巧,主动向她讨要一个亲吻。
属实有些突然,阙清云愣了愣。
玉潋心却不着急,同时也对自己嘴角残余的血污毫无自觉,嘴一噘,乖乖候着。
阙清云见状,不由哑然失笑,这一整日,玉潋心的态度七拐八拐,起伏不定,真是奇怪得很。
俯身低头,不顾对方唇角残余的猩红,落下一个轻盈的吻。
玉潋心如愿以偿,嘴角高高扬起,满脸皆是欢喜。
这笑容似能感染人心,阙清云不觉间也露出微笑,从方才起便萦绕于心的不安竟在这时不知不觉地消散了去。
总也不能一直在这藤上待着,玉潋心感觉自己的伤稍微好些了,便依依不舍地离开阙清云的怀抱。
“此地不宜久留,师尊且随弟子来。”她牵起阙清云的手,几个起落便回到方才与黑龙激斗的战场。
黑藤左歪右斜,悬垂着巾巾屡屡的藤网。
那条已然没了声息的黑龙就躺在树藤交织的网络之中,玉潋心提着剑过去,斩龙角,拔龙筋,剃龙骨,再将那一身黑鳞通通卸了下来,掐符炼制成甲胄,随手抛给阙清云。
龙甲入手,触感微凉。
其上似还附有淡淡的血腥之气,需刻下魂印,炼化温养,假以时日,方能将这血气驱散。
“这龙鳞甲是好东西。”玉潋心啧啧叹道,“师尊将其穿在身上,便是洞虚修为的高手也奈何师尊不得。”
她说着,又将抽出的龙筋炼成一根腰带,龙角龙眼等也都依次炼化成为无主的法宝,一股脑全扔给阙清云。
按玉潋心的话说,便是:“暂时用不着也可以先收起来,到时候去坊市,还能卖个好价钱。”
阙清云属实不知道她这徒儿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贪财了。
将这庞大的龙尸处理干净,玉潋心便斩断四周藤网,任由这巨大的尸体坠入深渊之中。
先前战斗中被截断的黑藤如今又重新生长出来,与天空中盘旋的云层相接。
她们扫清了前路最大的障碍,便可无所顾忌地登上最后一截黑藤,前往玄宫第二层,玄易界。
那乌云层层堆积,不断翻滚,交织,电闪雷鸣。
这登临上界门扉,竟充满了毁灭的气息。
穿过云层,视野骤然开阔,玉潋心与阙清云并肩而立,一眼望去,竟不禁同时倒抽一口冷气。
入目之所见,方圆千里,一片废墟。
万古荒城,只余残垣断壁。
这浩瀚的土地上,成堆成山,皆是奇形怪状的骨骸,有人的,也有兽的,胡乱堆在一起。
原以为来上界很可能再遭受妖兽袭击,没曾想她们见到的竟然是这样一幅光景。
天地间,集结着浓浓的黑烟,这黑烟在虚空中攒动,不时幻化成形貌狰狞的怪兽,于天空中发出凄厉的惨嚎,听得这声音,便觉阴风阵阵,背脊发冷。
玉潋心举目四望,竟是难以寻见半分记忆中的模样。
短短几年,妖兽祸乱之灾便将玄宫闹得天翻地覆,正如她在玄临界那金色瀑布后的洞窟天顶中所写:天塌地陷,三界倾焉。
不管是妖兽,还是原本住在这里的人,一个也寻不见。
阙清云见到这样惨烈的场景,亦是无奈一叹:“想必这玄易界,当是一个活人也没有了。”
玉潋心闻言,却不为所动,更没有因此感到半分惋惜,冷哼道:
“这些人,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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