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青藤蜿蜒而行,玉潋心心神紧绷,直至东冥乐的气息彻底消失,她才松了一口气。
难以言喻的疲倦和浑身血肉筋骨一同撕裂的疼痛刺激着她,令她脸色发白,踉跄着后退一步,腰身抵住石桌边缘,右手随即扶于桌沿,这才勉强站稳。
每每镜虚与饕餮这两大魂骸争相抢夺她的身体时,都肆意而为,往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虽压下了东冥乐的风头,她自己也不好受。
方才与东冥乐交锋,每一瞬都极其凶险,既难把握东冥乐的目的,又难维系表面的平静。
不过好在,她赌赢了。
正待稍稍调息一番,视野角落却瞥见一道白衣。
阙清云飞身而来,足尖在地上轻轻一点,便腾身没入亭中。
不等玉潋心有所动作,便探手揽过其腰身,将她整个搂进怀里护着,右手抚上玉潋心的后背,温良的灵气没入其身,熨帖经络,舒缓其四肢筋骨的压力。
玉潋心愣了须臾方反应过来,推拒着要从对方怀里出来。
两人身形相仿,挣扎推搡之时,手肘难免磕碰阙清云心口伤处,忽听得身后之人隐忍痛哼,玉潋心挣扎的动作也下意识顿了顿。
阙清云立即收紧左臂,圈紧玉潋心纤瘦的身子,下颌也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将她抱得更牢实了。
碍于眼虚乏力,又被阙清云占了先机,玉潋心再难挣脱,思及今日之事仍觉气闷,愤恨难平,不由言语刁难:“师尊这是作何?不在皇宫善后,跑来湘山干什么?”
她这才刚和东冥乐见了面,阙清云便紧赶慢赶地上了山,想必是御剑送云月寒入宫后立即马不停蹄地赶来。
原以为阙清云不会回答,以往她这样问,阙清云总能避则避,仿佛一句关心是多么耻于开口的话语。
可意外的是,短暂的沉默之后,阙清云小声说:“你独来湘山,为师心下难安。”
玉潋心咬紧牙关,还想接着置气,却又听身后之人温声劝她:“东冥乐以为师性命相要挟,引你与之单独见面,必然是有利可图。”
“但单杀为师,于东冥氏而言,半分好处也没有,还会与你结仇,实在多此一举,故而不必心忧。”
“你我师徒越是着急,越容易落入东冥乐的圈套,若我二人沉住气,不理会她的试探,最后坐不住的,必然是这诡计多端的女人。”
阙清云分析得头头是道,最后贴着玉潋心的鬓发,轻咬对方耳朵:“再者,这尸傀符也不是说发就发的,东冥乐没那么大的本事,吾徒莫要着急,咱们静观其变,如何?”
话音落下,许久未得回音,玉潋心视线瞥向一侧,冷着脸没理她。
见小徒儿不说话,阙清云心中便有底了,这姑娘到底是将她这番劝言听了进去,只不过一时半会儿难以消气,还得闹闹别扭才行。
阙清云收回抚在玉潋心身后的手掌,改为双手按住对方肩膀。
两人相向而立,清风拂动衣摆,也卷起对方耳侧青丝,丝丝缕缕,飘扬不息。
“潋心,抬头看着为师。”阙清云的声音很轻。
玉潋心闻声,倒未执拗地躲开,遂稍稍抬眸,视线对上阙清云的双眼。
这一眼,却颇有几分意外。
阙清云平静柔和的脸孔难得生出两分赧然,但犹豫仅持续须臾。
眉目清丽的容颜倒映在玉潋心黝黑的瞳孔中,距离拉近,缠绵呼吸,再自然而然吻上她微张的唇。
这一吻比之以往少了许多悱恻,蜻蜓点水,一触即走,干净得像一片云。
那人吻过退走,浓密的发隙之间,露出一双微微晕红的耳朵。
再深的吻也曾有过,可如今,这不带丝毫情.欲,试探,安抚,宽慰的亲吻,却令人怦然心动。
仙子落入红尘,果然是人间最潋滟的颜色。
阙清云忍着羞赧,舍去高位者那一身清傲的架子,半是撒娇,半是诱哄,轻晃小徒弟的肩:“不生气了,好不好?”
玉潋心原还绷着脸,可瞧见阙清云柔情似水的眼眸,不知怎地竟平白生出几分难为情来。
她再难维系脸上冷漠的表情,嘴角情不自禁勾起一丝,虽很快压了下去,仍被阙清云眼尖地捕捉到了。
“你笑了。”阙清云难得如此语调轻快。
玉潋心忙撇下嘴,冷哼:“没有,是师尊看错了。”
阙清云见她不承认,也并不坚持,但心里已然认准了她不再介怀,方长出一口气,更自然地拍拍她的脸,揉揉她的脑袋,牵起她的手往山下去。
行了几步,玉潋心忽想起一件事儿。
“弟子约了东冥乐明日见面。”她说,“方才短暂交手,未分胜负。”
阙清云点头,修正道:“该是吾徒略胜一筹。”
像在与谁较劲似的,阙清云今日好些言行都前所未有地孩子气。
玉潋心成功被她逗笑,在其师不可见的方位弯了弯眼,后道:“听得师尊方才一席教诲,弟子打算,明日不来了。”
东冥乐大概自以为拿捏了玉潋心的把柄,方如此肆无忌惮,一再咄咄相逼,但这师徒二人,从来不是那么好说话的。
是该听阙清云的,晾一晾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
阙清云背对玉潋心扬起唇角,笑道:“潋心决定便好。”
栖鸾宫,炎琴悦安安静静躺在榻上,呼吸平缓,神态祥和,是睡着了。
炎温瑜坐在床侧,晶莹的泪水滴落床沿,洇开色泽稍深的水迹。
一炷香之前,云月寒执起他的手,告诉他:“我从不恨你,亦不怨你。”
“可惜世事无常……往后岁月,请你照顾好我们的女儿。”道出唯一的心愿,她便撒手人寰。
没来得及与他多说两句话,她从轮回之中醒来,只为了再见他一面,解开他的心结,让他别再背负愧疚,沉沦不前。
忆及许多年前初见,他不止一次愧悔,倘使没有那一场因缘际会地相遇,他仍是这大璩的落魄皇帝,可云月寒却是引魂宗的天之骄女。
他虽为人间帝王,却配不上这么好的姑娘。
云月寒的魂魄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给尚活着的人,留下无尽的相思与哀恸。
炎温瑜在炎琴悦床边坐了一宿,第二日晨雾散去,朝阳洒落窗棂,窗外响起叽叽喳喳的鸟鸣。
有侍从来报,道是帝师炎承钺在书房等候,有要事与国君相商。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遣退来人,四壁机关变幻,炎温瑜操作轮椅,缓慢行过屋外长廊。
书房的门开着,炎承钺立在床边,听得身后动静,便回过身来,向国君见礼。
“不必多礼。”炎温瑜停在屋外,视线看向廊下草长莺飞的和煦景象,语气平淡地开口,“帝师这么早来,是有何要事?”
炎承钺微微躬身,回答道:“回禀陛下,据查实,昨日两位仙师确实去了湘山。”
炎温瑜皱起眉,嘴角绷紧,许久没有言语。
约莫数息时间过去,他才追问:“所见何人?”
帝师拱手:“东冥乐。”
东冥乐。
炎温瑜脸色微变。
想必陛下也听说了,玉潋心乃万年以前天玄宗半神转世,不巧,这阙清云恰好又是天玄宗宗主夜轻云的转世。难道陛下真的以为,她们师徒二人尽心尽力,保你炎氏宗室血脉传承,是大义无私,为国为民么?
可笑至极,不若让乐为陛下解开这个秘密……
石阶之下,东冥乐一身青衣,笑容温和,若只以貌取人,炎温瑜绝难将眼前这个容姿清婉的女人同东冥氏的可怕邪魔联系起来。
愣怔间,便听得东冥乐开口道:“阙清云与玉潋心有不伦之情,万年前天玄事变,天玄宗上下数千人被夜轻云屠戮一空,只因当初那些长老弟子不赞同她和当时还是天玄弟子的明月心结为道侣。”
炎温瑜只觉匪夷所思,脸色也相当难看,色厉内荏地反驳:“即便她们关系非比寻常,与大璩无害,朕便不管!”
“说得好。”东冥乐抚掌而笑,声音清悦,“可如果,她们有害呢?”
炎温瑜置于座椅扶手的胳膊微微发颤,抿紧唇一语不发。
却听得东冥乐继续说:“迄今为止,玉潋心已收集了三处秘境,换句话说,她当初破碎的魂魄,已被召回十分之三,而那第四份,想必不久之后,也是她囊中之物。”
“可陛下有所不知,前世半神之魂魄虽能聚于一体,却难相融。”
“万年以来,当初散于天地各处的残魄各自都吸收了足够的天地灵气,炼化为独立的个体,若欲强行集结十大秘境,必然遭到反噬。”
“就算她扛过反噬,令半神魂魄聚合,然而,以半神魂魄之霸道,她今世这一缕分识又如何自处?”
“以这师徒二人性情,绝不会坐以待毙。”东冥乐所言掷地有声,“故而,玉潋心势必要找到一个两全之法,这两全之法,就在大璩皇宫之中!”
炎温瑜浑身一震,瞳孔骤缩。
而后,他便见得东冥乐弯起嘴角,盈盈然一笑。
“乐言尽于此,慧如国君,想必心中早有定论。”
炎温瑜闭眼,胸口起伏,平复呼吸,再睁眼,东冥乐的声音远去,只有帝师在旁静立。
见他良久不语,炎承钺欲言又止,混沌的双眼中暗含关切。
“帝师。”炎温瑜长长吐出一口气,疏解郁结于心的情绪,语气沉重地说道,“拟旨昭告天下,来月初九,举行天祭仪式。”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有二更,今天状态一般,写得比较慢: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