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允紧拧着眉头,终是沉沉应下了傅长凛的提议。
贺恭自冬猎结束后便回了青州城,对外只说是禁不住天和城连日暴雪,回去猫冬罢了。
贺允虽与傅鹤延同辈,却尚未同他一样放权避世,而是仍旧稳稳坐着傅家家主之位。
由他来缉拿贺恭,实在是不二之选。
小郡主拜别了贺御史,复又撑起纸伞,踏入檐外仿佛永无休止的风雪间。
而今只待查出天和城内北狄精兵的据点,清剿了敌军,这一桩通敌叛国的大案,便算得上是了结。
傅长凛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三步以内,送这位小祖宗一脚深一脚浅地趟着雪,渐行渐远。
似乎许多年前,他也曾时常与她比肩走在雪地里,正如今日这般。
小郡主娇贵得很,久行于深雪间沾湿了点她的鞋袜,这位小祖宗便要抽抽搭搭地喊凉。
她生得一副好相貌,仰头水盈盈地望向少年时,总像是只怯懦无害的幼兽一样。
小郡主努力踮起脚尖,朝他张开双手,含糊不清地要抱。
少年时的傅长凛大约倾尽毕生阅历,也未曾抱过这样柔软且水盈盈的团子。
他将人稳稳抱在怀中,揣进外披的狐裘之中,不教外头半点风寒泄进来。
小流萤便歪着脑袋嗅他怀中惯有的冷冽气息,偶尔还会使坏,将冰凉的双手贴在他颈侧。
少年人全然没有防备,总被这冰疙瘩一样的小团子激得微微一颤,尔后便会揉一揉她下颌的软肉,低声警告道:“乖一点。”
这样的情景实在太过久远,彼时那个近乎要被深雪埋过头顶的小团子,而今已出落成了娉娉袅袅的少女模样。
也阖紧了那扇曾全无保留为他敞开的明窗。
倘使此生有幸,他何尝不祈盼着能如许多年前那个午后一样,抱她横跨每一场漫漫无终的暴雪。
傅长凛扫过小郡主满是碎雪的裙摆,忽然伸手按住了她肩角。
“糯糯,凉么?”
一柄纸伞全然遮不住飞旋肆虐的风雪。
鹅毛般纷絮的雪落在她的冬帽上,眸子里恍若染着雾凇一样,灵秀逼人。
这顶冬帽,仍旧是那晚他亲手送到她门前的那顶。
瞧这样的款式,大约是去年遗落在丞相府的诸多物件之一。
小郡主乖乖戴着冬帽,将那双已然被冻伤的耳尖仔细遮好,又裹着斗篷,只露一双清透明媚的眼眸。
落在傅长凛眼中,实在可爱得不像话。
见她抿唇不答,男人略微倾下身来,朝她递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这里虽没有车马,却有人轿一顶,郡主可要乘?”
肩舆实在是谁都不愿干的苦差事,在宫中更是地位卑微。
这位朝中早已位极一时的傅大丞相甘愿折腰,她何乐不为。
小郡主侧眸轻而微冷地瞥过他一眼,微抬起下颌,娇矜地抬起手臂来。
傅长凛一时心如擂鼓,屏息虚扶了一把她纤细的手腕,俯身半蹲在雪地里。
纸伞深隽的朱红没过头顶,有微末幽浮的冷香袅袅娜娜地贴上来。
小郡主一手举着伞,另一手环在他颈窝,贴在他耳边清清冷冷道:“起轿。”
温热的鼻息正散落在男人耳侧。
这位久居权巅的傅大丞相俯首暗笑一声,心甘情愿道:“是,我的小祖宗。”
傅长凛稳稳当当背着人,极沉稳地踩过没及膝骨的深雪,往临王府而去。
楚流萤实在听过不少这样的调侃,父兄便常会如此慨叹,更不必说宫里一众殷勤谦卑的仆从了。
只是“小祖宗”三个字从傅长凛口中讲出来,实在带着点莫名的暧昧与亲昵。
小郡主耳尖忽然开始泛痒,不知是不是那点快要治愈的冻疮发作。
傅长凛将人一路背回临王府,才靠近灵堂,却忽然撞见了在灵棚下静候多时的元德。
他小心翼翼将少女在灵堂内安置好。
小郡主委实过分纤瘦,分明还裹着极厚的冬装,背在背上却轻若无物。
傅长凛趁她正半眯着眼睛昏沉,手法熟练地揉了揉她脸颊的软肉,却被小郡主极凶狠地剜过一眼。
手背立时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
傅长凛怅然收回了手,低低道:“歇一歇罢。”
虽然这位小祖宗全没出几分力气。
元德隐约知道听到过一些小郡主生还的风声,一时倒不觉得稀奇。
他在风雪中僵立多时,一见傅长凛便扑通一声直直跪下,禀道:“丞相爷,皇上……”
元德在皇帝身边此后数十年,来传这话时早已泣不成声:“皇上他……熬不住了哇……”
他哀戚地抹了把老泪:“陛下吩咐老奴前来传话,召您与傅老太尉即刻入宫。”
小郡主靠在房门内听着元德声泪俱下的陈述,微扬起头,沉沉阖了阖眼。
天和城连日来暴雪封门,又因着临王府大火,街外更是萧条冷清。
皇帝亲自指派的车马奢华富丽,车前百十名宫人推雪开道,一路直通皇城。
元德立在原地,行礼送别了二人。
他还需得去别家传旨。
皇帝显然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已是大限将至。
他传召朝中所有权臣入宫,大约是最后一次,慎之又慎的托孤了。
小郡主侧首靠在车马内,车中融融的炭炉烤化了她帽上的碎雪。
少女不自觉地颦蹙着烟眉,心下忽觉百感交集。
都说皇家亲缘淡薄,在小郡主儿时,这位皇帝却是给足了荣光与恩宠。
皇帝爱才,自然也很是待见这么个天资聪颖又懂事知礼的小郡主。
只是他再爱才,也敌不过爱他的皇权与江山。
小郡主究竟不是铁石心肠。
何况这个王朝里名义上的主宰垂垂欲坠,更教人无端生出几分大厦将倾的自危感来。
楚端懿如今未满九岁,却已然将被推上那万骨铺就的极位,退无可退。
出神间,忽有一只温热的手微微用力地按在她肩角。
小郡主迷茫地回过眸去,乍然跌入他深漩似海的黑眸里。
傅长凛极尽沉着地扫过她面上每一寸神色,居高临下地凑过来,无奈道:“糯糯,别怕。”
小郡主方才恍然意识到,原来心底那点百感交集的滋味,原只是无措与惊惶罢了。
她透过窗牖窥见外头不休的飞雪,轻而笃定道:“我不怕。”
匆匆跨过八里钩弋廊回,奔赴鸿台殿前时早已入夜。
鸿台殿灯烛通明,遥遥映亮了浅雪覆盖的长街。
小郡主跟在傅长凛半步之后,随着宫人的接引入了殿中。
皇帝初初病倒时她便曾来过一次。
只是彼时他尚有几分气力拉着孩子们的手,一字一句仔细地将事事交代清楚。
今夜再来,却依然卧于龙榻之上,如日薄西山一般,气息奄奄。
小郡主与父兄遥遥对望一眼,无声施了礼,便算是见过。
殿中一众老臣乌泱泱跪了满地,已然是送行之势。
楚流萤身随一众皇室子女一样跪在皇帝榻畔。
傅长凛默然立于一侧,那身极冷隽而孤绝的黑袍将他衬得身量极高。
墨发高束,玄玉为冠。
他有皇帝的特赦,永不必跪于皇权。
生老病死自有天数,老皇帝年事渐高,一生风光无限,也算是十分够本。
只是辅佐了皇帝一生的老臣们,依然跪伏着暗自抹起了眼泪。
第二日时皇帝忽然有了些气力,回光返照一样坐起身来,望一眼他把控了数十年的朝堂百官。
嫡子年幼,若无肱股之臣,如何肩负得起整个瑰丽传奇的王朝。
老太医奉上来的汤药被一碗接一碗地灌下,皇帝音色沙哑地咳了许久,方才得了空隙开口道:“贺御史。”
贺允膝行几步,跪伏在阶下道:“臣在。”
“你是端懿的老师,当以身作则教导他修身治国,兼听爱民。”
贺允早花白了头发,闻言却仍旧不禁红了眼眶,垂下一滴浑浊的泪水来:“老臣明白。”
皇帝勉强点了点头,接着交代:“傅太尉。”
傅鹤延叹了口气,恭敬道:“臣在。”
“傅爱卿,你已是朕此生最堪信得过之人了。”皇帝咳嗽一声,“军权在你手中,朕也可瞑目了。”
傅鹤延乃是先帝为他选中的近臣,多年来悉心栽培,为相数十载,为皇帝与他的王朝沥尽心血。
正如老皇帝当年选中傅长凛一样。
倘若太子尚在,便大不必皇帝再费如此苦功,招揽群臣,泣血托孤。
傅鹤延深深叩了一首:“臣必当力佐新帝,不负陛下所望。”
皇帝这才移开眼,仰头望向那位已隐隐脱离他掌控的傅大丞相。
这曾是他为太子选中的近臣,亦是而今这个王朝里中流砥柱一般的存在。
位极一时,权倾朝野。
但凡有任何旁的选择,老皇帝必要赐他一死。
可惜他全无旁的选择,唯有倚靠朝中众臣,勉强搏一把,赌傅长凛果真表里如一,无心皇权。
老皇帝咳出一口血来,音色嗡然,不成人形:“傅丞相,朕要你辅佐新帝,守望江山,永不得反。”
傅长凛拱了拱手,暗下却望着远处默然跪着的小郡主,许诺道:“臣遵旨。”
皇帝遂松下一口气来,全无意识地软瘫在榻上。
侍奉在一旁的御医蜂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替皇帝诊了脉,灵丹妙药与银针一并下去,勉强吊住他的性命。
第三日外头风雪渐消,竟已逐渐显出停歇之势。
皇帝昏睡不醒,却仍有一口气在。
众人皆以为他大约便要熬过这场暴雪,却不想第四日时,老皇帝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天昏地暗地呕了大片的血渍。
未至午时,便已彻底没了生机。
暴雪停在第四日的当晚,他终究没捱过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暴雪。
皇帝崩逝,国丧。
作者有话要说:皇帝崩逝,吃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