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当心轻轻捻动佛珠,道:“如果说花好、月圆、人寿三事,是凡夫俗子的至乐愿望,那么心意顺遂,念头畅然,就是你们道教中人的追求吧?”
叶千秋道:“念头通达,又谈何容易。”
李当心呵呵一笑,道:“念头不通达者,绝对不包括你叶大真人啦。”
叶千秋则是笑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比如说现在,我们都坐在这儿聊了两个时辰了。”
“李禅师连碗茶也不给准备,这是让我们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呀。”
李当心则是低声道:“媳妇不让准备茶水,贫僧可不敢擅自主张。”
叶千秋闻言,不禁摇头失笑。
娶了媳妇,生了女儿的假和尚李当心,却是要比这世上九成九的真和尚要更真一些。
这时,只见李当心一脸鸡贼的朝着不远处喊道:“徒儿,来来来,跟叶大真人讨教讨教佛法。”
“叶大真人可是精通儒释道三教精义的。”
年轻和尚吴南北微微抬起那颗小光头,不情不愿道:“师父,如果不是李子不让我走,我还要给师娘去玉清观那边买胭脂呢,师娘说那边有位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这些天贩卖的蜀葵花胭脂很是价廉物美,据说还有江南吴越烟柳坊特制的绵燕支,去晚了可就未必能留下一盒啦。”
李当心立马瞪眼道:“你还好意思说那绵燕支?”
“就指甲片大小的一小盒,就敢卖五两银子?”
“如果不是你跟师娘说起,她又岂会惺惺念念一晚上,昨夜说梦话,都是绵燕支绵燕支!”
吴南北理直气壮的反驳起来。
一时间,莲花峰上吵吵闹闹,鸡飞狗跳。
没过了一会儿,几个孩子都一哄而散。
这时,本来如同老僧般入定的齐仙侠猛然站起身,转身望去,如临大敌。
李当心依旧安然坐在小板凳上,缓缓捻动佛珠。
至于叶千秋,则是若隐若现。
这时,一名双鬓微霜的男子出现在众人视野,两手空空。
只见他微笑道:“自方寸雷后,我近二十年又悟出两刀。”
“本来想要和王仙芝讨教,但王仙芝已死,便只好来此叨扰叶真人了。”
李当心在一旁精神大震,道:“叶真人,有人来找茬了!”
“不过事先说好,切磋也罢,论生死也好,可别毁了茅屋,否则贫僧会生气。”
叶千秋淡淡一笑,道:“我最不喜欢打架的时候伤到花花草草。”
李当心竖起大拇指,道:“果然是大圣人。”
这时,只见那边的那名男子道:“我只管出刀,至于李禅师生气与否,我不管。”
“叶真人,请!”
齐仙侠和韩桂赶紧朝着一旁退去,生怕殃及池鱼。
他们当然猜出了来者的身份。
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外。
方寸雷。
这无疑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头。
就像每当世人提及春秋剑甲李淳罡,必然绕不开木马牛,还有两袖青蛇和剑开天门。
不说离阳江湖,即便是朝堂之上,也无人不知晓那位兵部老尚书的成名绝学,方寸雷。
正是凭借此招,为离阳赵室平定了东越南唐两国的武将顾剑棠,战胜了原本如日中天的刀法大家毛舒朗,以此奠定了天下用刀第一人的超然地位,顾剑棠之于刀,如李淳罡之于剑,王绣之于枪。
这种一览众山小的武道地位,无数江湖人梦寐以求。
只是顾剑棠最为难堪的地方,在于站在了世间用刀之人的顶点,历届的武评名次始终不出彩。
别说像武帝城王仙芝那样一骑绝尘,恐怕连名列前茅都算不上,更重要是在刀剑之争中,无论是老剑神李淳罡,或者是桃花剑神邓太阿,无论是修为境界还是纯粹战力,离阳都公认为新老两代剑道魁首都甩开了顾剑棠很大一段距离。
在徐凤年初入江湖之际,那时候的江湖,王仙芝、邓太阿和曹长卿,便被誉为“唯三人卓然于世”,其余七人,显然沦为了陪太子读书的角色。
包括顾剑棠在内的七人席位,对整座中原江湖而言不可或缺,可跻身最拔尖十人之后,则可有可无。
用剑之人,更是在李淳罡重返陆地神仙境界后,扬言顾剑棠与李淳罡的差距,还隔着一个顾剑棠!
这二十年来,长久执掌太安城顾庐权柄的顾剑棠,从来没有与人切磋,之后以大柱国头衔总领两辽军政,更是深居简出。
只有那次西楚曹长卿携带姜姒闯入京城,本来都已经将心爱佩刀转赠女婿袁庭山的顾剑棠,才稍稍崭露峥嵘。
顾剑棠似乎对武榜名次的高低从不在意,对刀剑之争更是提不起兴趣。
王仙芝有自称天下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的霸气,曹长卿有四过离阳皇城如过廊的风流壮举,邓太阿有骑驴看山河的恣意逍遥。
以至于最近这些年里头,神霄掌教叶千秋横空出世,一手神霄真雷,吓退了不知多少魑魅魍魉。
新凉王徐凤年崛起离阳,短短几年,成功跻身到了江湖最顶尖的那一拨人里。
大雪坪轩辕青锋异军突起,名震武林。
魔头洛阳更是接连震动北莽离阳两朝,执掌了魔教。
而一直身在朝堂,不闻达于江湖的顾剑棠依然沉寂,看那新旧江湖潮涨潮落,无动于衷。
所以天生排斥那座太安城的中原江湖,对这位在庙堂上位极人臣的刀法大宗师,始终仰慕不起来。
但就是这么一位只愿意置身于江湖之外的一国砥柱,在今日登上武当山,找到了叶千秋,要和天下第一人较个高低。
顾剑棠的符刀南华,与武当剑痴王小屏的符剑神荼,并称于世。
他身材高大,典型的北人体魄,青衫儒雅,则是南人气度。
顾剑棠,名剑棠,却用刀。
战胜毛舒朗后,他位于江湖声望的巅峰,也被赞叹为刀法圣人。
绰号有没有取错不好说,名字好像是真取错了。
顾剑棠一手负后,一手缓缓抬起。
叶千秋让李当心也退后一点。
李当心也赶紧往后退去。
叶千秋若隐若现的身躯依旧。
他没有起身。
顾剑棠用刀,叶千秋不用。
当然,若是真用刀,叶千秋也不见得比顾剑棠差。
只不过,这些年来,叶千秋习惯了用剑。
当然,现在这个时候。
叶千秋不会出剑。
因为,他明白顾剑棠的来意。
顾剑棠想要用刀来破他的防。
武帝城外,东海之上,他和王仙芝肉身相搏。
向世人证明了,他的体魄绝不在武夫王仙芝之下。
所以,顾剑棠来了。
要用世人证明,他顾剑棠的刀,可以破掉这天下第一防。
叶千秋坐在原地不动,只表达出一个意思。
你顾剑棠能让我动弹一下,算我输!
身处在虚实之间的叶千秋,越是不发一言,便越是给人以极为强大的压迫力。
身处如今的江湖,能成为天下第一人,靠的绝非是一时的侥幸。
而是真真切切的强大力量。
这种强大不只是一方面的强大,而是全方位的,从里到外的强大。
王仙芝为什么能镇压江湖一甲子。
那是因为王仙芝十八般兵器样样皆通,肉身强大,做到了世间武夫的极致。
但叶千秋比王仙芝还要变态。
作为道教圣人的叶千秋,抛开神通法术不说,在武学造诣上还要在王仙芝之上。
世间之人能将一道走到极致,便能在这江湖之上大放异彩。
但像叶千秋这种存活于世数百年,融合各种武学、道术、神通于一体的道教圣人。
才是最恐怖的存在。
“来!”
叶千秋只说了一个字。
下一刻。
顾剑棠出刀!
一刀!
两刀!
三刀!
叶千秋巍然不动!
顾剑棠的三刀,纵使是山岳也要崩塌。
但叶千秋根本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顾剑棠的刀没有停下。
他一连挥出了十二刀!
十二刀之后。
顾剑棠收刀,双手轻颤。
李当心站在后边儿,目瞪口呆,赞叹道:“这比贫僧还要大金刚!”
“乖乖,这得多厚的肉,才能挡下这么快的十二刀!”
齐仙侠一脸好奇,道:“这就完啦?”
李当心道:“那不然呢?”
齐仙侠道:“有点快。”
李当心感慨道:“这十二刀若是我来扛,我立马就得瘫痪,就是王仙芝还活着,硬抗这十二刀也得重伤。”
“坐着不动,让顾剑棠连砍十二刀而屁事没有,天下间也只有叶大真人才能做到了。”
“变态啊!”
这时,叶千秋的身躯由虚转实,他看向顾剑棠,缓缓说道:“顾剑棠,你若是能够心无旁骛地执着于刀,成就应该不止于此。”
顾剑棠的双手已经不在颤抖,但想一想刚刚一连十二刀劈在叶千秋身上的感觉。
顾剑棠就感觉到了一种震撼。
他从未想过,世上居然有人能将体魄炼至如此坚不可摧的地步。
如果说李当心的金刚体魄尚且有迹可循。
那叶千秋的真人体魄可就是混元如一,根本没有丝毫破绽。
顾剑棠缓缓说道:“刀在顾某人看来,只能是沙场杀人的凶器,用来争夺江湖名头,太糟蹋它了。”
剑在江湖得风流,刀在沙场饮饱血。
这兴许就是大将军顾剑棠心底的真实认知。
顾剑棠乘兴而来,败兴而去。
朝着叶千秋说了一句“佩服”。
然后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一场战斗没有惊天动地,但依旧动人心魄。
这时,李当心凑到叶千秋跟前,道:“这十二刀一刀比一刀猛。”
“你没有卸力,没事吧?”
叶千秋淡淡一笑,道:“谁说我没有卸力?”
李当心表示疑惑。
叶千秋抬手指了指脚下。
李当心恍然大悟,竖起大拇指,感叹道:“高,实在是高啊!”
齐仙侠和韩桂两人在一旁听的是一头雾水。
不知道这俩人在打什么哑谜。
……
论武大会还得几日才会开始。
叶千秋也没有离开武当山。
这一趟武当山之行,注定是要有许多风雨的。
武当山掌教李玉斧还在闭关。
得知叶千秋到了武当,武当山的掌律真人陈繇亲自来请叶千秋到莲花峰上的真武大殿一叙。
而在真武大帝之中等候的除了陈繇之外,还有一人。
这人正是那南海观音宗的宗主,澹台平静。
叶千秋见了澹台平静,方才知道,今天陈繇请自己来,不单单是来研讨道门前程的。
澹台平静看到叶千秋来到了真武大殿,也没有多少意外之色。
显然,叶千秋到达武当山的消息早已经人尽皆知。
陈繇笑着请叶千秋和澹台平静落座。
只听得陈繇悠悠说道:“当今天下,道门大兴。”
“但黄三甲在世的时候说过,等再过些年,儒门便会兴盛于世。”
“当然,道门以后如何,不是我辈老朽能左右的。”
“不过,当下如何,却是需要我们去考虑的。”
“澹台宗主,你不是有很多问题吗?”
“我特意将叶真人请来了。”
“我想你的很多疑问,叶真人可以回答。”
澹台平静冷笑道:“什么时候,武当和神霄成了一家亲了?”
陈繇笑道:“天下道门是一家,武当和神霄为何不能一家亲?”
“南海观音宗虽然处在南海,但若是想要和中原道门同叙旧情,也不是不可以的。”
“叶真人,老朽这话没错吧?”
陈繇看向叶千秋。
叶千秋微微颔首,淡淡一笑。
“陈真人所言,在理。”
“我一直都强调,天下道门是一家。”
“既然都是道门中人,那自然是当同心协力,为这人间多做点贡献。”
澹台平静闻言,却是冷声道:“你们为人间做贡献?”
“既然是要为人间做贡献,那你们为何要断了天下修行人的念想?”
陈繇笑而不语。
叶千秋平静说道:“天下修行人的念想,不会断。”
“我们断的只不过是一条条无形的大手。”
澹台平静却是说道:“说的好听!”
“断了天上仙人的手,难道人间就能太平了吗?”
叶千秋笑道:“人间太平与否,和断不断天上仙人的手,那是两码事,人间的事由人间之人来处理。”
“既然已经到了天上,那自然就做好天上人即可。”
澹台平静道:“由仙人来掌管大势,难道不好吗?”
叶千秋道:“难道在澹台宗主眼中,人间的凡夫俗子,要比天上的所谓仙人低上一头?”
澹台平静有些无礼地伸出手指,点了点身后的真武大帝塑像。
“难道不是吗?如果不是,那为何这尊塑像能够高坐俯视,让人心甘情愿地低头叩拜,享受千年香火?”
叶千秋淡淡说道:“世人白首求神仙,是心有所求。”
“就像官场市井之间,与人求情,总归是要捎带些见面礼,与人说话总归是嗓音小几分的。”
“事是这般事,理是这般理,可这并不意味着被求之人就能够肆意作为。”
“天上仙人的手伸的太长,过界了。”
“如果他们只是做好本分,倒也罢了。”
“可是这些所谓的仙人垂钓人间气数。”
“人之寿命,国之国祚,皆在其掌控之中。”
“若仅是天道无情,故而不以人恶而早夭,不以人善而长寿,其实也无妨,可只是设身处地,想到连自己的姻缘、寿命、福禄等诸多命数,都尽为他人操控,何其悲哉?”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若是事事都有定数,那这人间也未免太无趣了些。”
“在这样的世间生而为人,何其不幸。”
“而这人间千百年,飞升者又能有几人?”
澹台平静吐出四个字:“大逆不道!”
叶千秋却是说道:“谁是逆,谁是道?”
“澹台宗主恐怕还没真正参悟。”
澹台平静面容一滞,然后说道:“好一个神霄派叶真人。”
叶千秋呵呵一笑,道:“澹台宗主,道不同不相为谋。”
“请吧。”
澹台平静深深的看了叶千秋一眼,下一刻,她的身形消散在了真武大殿之内。
这时,陈繇朝着叶千秋竖起大拇指,道:“叶真人言辞犀利。”
“老朽佩服。”
叶千秋却是说道:“陈真人上武当山多久了?”
陈繇想了想,道:“很多年了,具体多少年,记不太清楚了。”
叶千秋微微颔首,道:“几年前,我曾经来过武当山一次。”
“那时候,洪洗象刚刚兵解不久。”
陈繇道:“哦?老朽真是耳聋眼花了,这是一点都不知晓。”
叶千秋看了看这位在武当山待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掌律真人,笑了笑,道:“出去走走?”
陈繇微微颔首,道:“好,正巧老朽还有许多事要请教真人。”
二人相伴走出了真武大殿。
陈繇一边走,一边问道:“敢问叶真人修道多少年了?”
叶千秋想了想,道:“记不太清楚了,三五百年总是有的吧。”
陈繇微微颔首,道:“真人何以在春秋之时,不显山,也不露水呢?”
叶千秋笑道:“因为,那时候,我不在这人间啊。”
叶千秋这话落在陈繇的耳中,却是有了别样的意思。
陈繇道:“真人也是天上人?”
叶千秋笑了笑,道:“无论是在天上,还是在人间,我都是外人。”
陈繇愣住了。
叶千秋悠然说道:“佛家讲十方无量。”
“这天上也好,人间也罢。”
“不过是这无尽宇宙的一角。”
“不知道陈真人可曾想过走遍人间大地?”
陈繇摇了摇头,道:“未曾。”
叶千秋道:“宇宙无穷,而这人间有尽。”
“大真人全力御剑而行,在这人间打转一个来回,不过两三日光景。”
“你当那天上仙人为何闲的无聊来垂钓人间气运。”
“着实是因为那天上和人间没什么两样。”
“都是一汪水池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