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融进了厢房,坐了一会,缓和过来以后,就不闲着了,收拾起之前扔得乱七八糟的包袱来。
萧信先看着,过一会,也收拾起他的书来。
已经跟军士们聊到一块儿去的红榴哥哥看见了要来帮忙,萧信摇摇头,叫他继续歇着去,他就抓抓头,又退了出去。
两个人于是默默地各忙各的。
不得不说,做点家务很有助于平复心境,等把军士们乱扔下来的书都排布整齐后,他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他到许融旁边的椅子坐下,许融也收拾妥了,正算账,抬头笑看了他一眼:“小宝,你忙完了?”
萧信炸了:“你——乱叫什么?”
“不然我怎么称呼你?”许融笑问。
从他不让她叫二公子以后,这确实变成了一个令她有点困扰的问题,若是直呼其名,可真格来说,他连“萧”也不该姓了,那这么叫就也不对。
大多数时候,她就只能索性省略掉,有事直接说事。
萧信语塞:“……那你也不能这么叫我。”
好一会后,他道,说完耳根后红了。
“好吧。那我该怎么叫?”许融请教他。
萧信静了一静:“先生才给我取了字,玄诚。玄取天道玄默,清静之意,诚,即信也。”
男子二十冠而字,他又中了解元,等于半只脚已经踏入官场里,所要出入的正式应酬场合多了不少,苏先生因此精心考虑了几天,替他取定了字,以便他出去交际。
只没来得及用上,也没来得及告诉别人,先出了事,他被迫踏上逃亡之路。
“玄、诚?”许融在心里过了一遍,觉得怪好听的,不愧是大儒手笔,就道,“那我以后就这么叫你?”
萧信:“嗯。”
他应着,耳后的热度才慢慢下去。
许融埋头又算了一阵账,遭了这么番难,想毫无损失是不可能的,好在算完以后她发现,还在可承受范围内,便舒了口气。
萧信不算账,也不看书,就在她旁边坐着,百无聊赖又有点发呆出神的样子。
这在他是少有的状况了,许融再度抬头,发现他连个姿势都没变,虽然不擅长,还是意思意思地劝了一下:“你别多想了,横竖是你爹,你认不认,他都跑不了,顺其自然好了。”
“我没——”萧信脱口嘴硬到一半,跟许融眼神对上,这是他太熟悉的眼神了,无论他怎样焦躁乖戾,从起初到现在,她从来也不会对他不耐烦,像泓清泉,无声抚平他所有负面情绪。
“我没想过他是这样的。”萧信改口,说了实话。
“怎么样?不稳重不成熟不靠谱?”许融接话。
萧信默了。
那好像——也不至于。
“他跟侯爷的性情差得太远了吧,”许融有一点理解,“你不习惯。”
萧侯爷是典型封建式的家长,他一生也不会“宝”啊“宝”地挂在嘴边,萧信从那样冷淡森严的家庭关系里出来,转头碰上林定这样的,难免无法适应。
萧信仍不说话,一会后,闷闷地叹了口气。
许融被他逗笑了:“别发愁了,二——嗯,玄诚,你既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就由将军去做决定好了,他迟早要找你说开来的。”
“——个老王八蛋!我杀了他!”
她话音刚落,忽然从正房的方向传来一声怒骂。
许融惊了一跳:“怎么了?”
她放下账本走出门去,辨出声音原是从耳房里传出的,便走过去。
萧信迟疑一下,跟在她后面。
两人到门边一看,只见林定大马金刀地坐着,两个假苗子双双倒在他脚下,嘴里的破布取出来了,四肢仍捆着,不过换成了个反捆的姿势,许融打量了下,没看出来是怎么捆的,只觉得那姿势一定很痛。
林定虽在盛怒之中,知觉也很敏锐,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那一瞬间眼中掠过的戾气令许融忽然觉得——他与萧信确实是父子。
两人生气时的模样真的相像。
不过萧信更多的是为难自己,林定这个模样,则好像下一秒就要去把两个假苗子的脖子都拧断。
跟在韦氏面前截然不同。
这一刻,他才像个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无情的将军。
可惜这姿态没撑过一秒,看见了萧信,他的眉眼整个就和气起来了:“小宝,吓着你了?都是萧原宏那个老王八蛋干的好事,爹一时生气,没忍住。”
萧信懒得纠正他了,动了动唇:“什么意思?”
“这两个,”林定目光一斜,眼底又有杀气掠过,“是萧原宏派来的,在湖广就跟上了你们,当时没动,直到进了贵州,天高皇帝远了,才冒出头对你们下了手。”
这是他才施展手段拷问出来的,两个骑士原是萧家养在庄子上的家将,专为做一些不得见光的事,萧信和许融韦氏逃出京的第三天,他们就被派了出来。
许融吃惊——好吧,她一点也不吃惊。
萧侯爷这么干,太正常了。
只是明明在湖广就找上了他们,却不立即动手,而是又忍了一阵,再扮成苗子,如此灭口之后,还能最大限度地消除后患,缜密的心思之下,是必杀的决心。
没有一点留手的意思。
萧信晃了一下。
许融安慰地捏了捏他的手腕,被他下意识反手扣住,像找一个支撑。
“小宝,你别难过。”林定喃喃地,他又怂了,不知该说什么。
“我没事。”好一会后,萧信哽声道。
不破不立,这一刻,他真正接受了双方变为敌对的立场。
不可调和,更不存幻想。
许融由他握着,只把眼神转向那两个骑士,问道:“你们走时,侯府里怎么样了?二公子的事传开了吗?”
因要与骑士搭话,她沿用了萧家称呼,便于他们理解。
两骑士表情痛苦,闷声不吭。
许融笑了笑:“最不该招的都招了,何必再吝惜这些闲事?你们便不说,等我们回了京,到时自然知道,不如此时说了,少吃点眼前亏。”
其中一个骑士犹豫了一下,开了口:“——我们听召进府时,没有见到府里有什么变化,也没听见别人说二公子怎么样。”
那萧侯爷就是选择低调处理了。
看来萧侯爷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还知道这件事真正传开,固然萧信身败名裂,他也颜面全失。
这世道对女子苛刻不假,男人在某方面来说,也要受到相关制约的——要是传开来他顶着绿头巾,替别人养了二十年儿子,那这个笑话足够在京城流传二十年。
“吉安侯府呢?侯爷有没有说要对我娘家怎么样?”
骑士想摇头——但他被绑的姿势太扭曲了,居然摇不动,只好道:“侯爷没提,我不知道。我该说的都说了,求将军把我们放开罢。”
林定“呸”了一声:“这么会儿就撑不住了?凭你们这两块软料也敢出来干追杀的活!”
骑士无话可说,只得哀求。
林定抱手不理,安心要把他们再惩罚上一阵。
许融向他请问:“将军,您问的口供呢?先叫他们画个押罢。”
“……”林定的胳膊慢慢放下来了,“我、我忘了写。”
实际是根本写不出来,也没想起来写。
许融转向萧信,想叫他放开手,她去取纸笔来写,萧信有所会意,但道:“我写。”
他去取了纸笔来,当桌坐下,冷冷地叫两个骑士再招一遍供。
两骑士先头是受刑不过,这一看,要留下文书证据了,又有所犹豫,林定站起身来,威胁道:“你们招了,好歹能活回京城,不招,我现在就砍了你们,埋到树底下当花肥。”
在死亡的阴影下,两骑士终于还是吞吞吐吐地说了,萧信头也不抬,只是疾写。
写完,叫他们签字画押。
两个却都不识字,只能割破了手指,被按着,垂头丧气地各自留了个指印。
之后,在许融的建议下,林定倒是放开了他们,换回了原来的粽子式捆法——得留着两个活口回京与萧侯爷打官司呢,现在折磨死了,就少了有力佐证了。
这么一遭下来,天色就将黑了,知府待客很周到,及时叫人送了新鲜饭食来,众人用过以后,各自安歇不提。
一点小变故出现在第二天早上。
林定武人习性,要晨起练功,这习惯一旦养成,多少年未变,这一早,雪已经停了,他正精神抖擞地在香樟树下打着拳,先见到萧信从房里出来,用水洗漱,他拿眼瞥着,越瞥心越软,连拳风都软绵绵起来——
他的儿子呀!
看看那脸,多白,那眉眼,多俊秀,那鼻梁,多挺拔——
然后,他就见到许融从另一间房里走了出来。
许融一般不起这么早,不过昨日经了追杀,又换了生地方,她睡不熟,雪光混着天光才映照到窗纸上的时候,她就醒了。
醒了,也就起来了。
林定:“……?”
他一肚皮疑惑,候到萧信把洗脸水倒了,忍不住跟过去:“小宝,你怎么跟你媳妇分房睡?”
“……”萧信愣了下,他难以解释这个问题,也不想解释,就生硬地道,“没什么。”
路上时,他们为了方便互相照应传话,一直按男女要的房间,但现在到了安全的地方,也能住开了,他自然就跟许融顺应了在侯府时的习惯,各住各的,不过白日在一起说话。
“这怎么能没什么呢,”林定很操心,“是不是你不是侯爷的儿子了,你那媳妇嫌弃你了?”
他且回想起来,“我昨天就觉得,你这个媳妇好像挺厉害的,都是她出头说话,连我都安排起来了,你们在家时,是不是也都是她做主?”
萧信抿了抿唇:“没有。”
“你跟爹面前还嘴硬什么呢,爹又不笑话你,”林定安慰他,“但你这样可不行,你是男人,该振的夫纲得振,事事都叫你媳妇压在头上,她不叫你进房你就不进,像个男人大丈夫吗?”
萧信不想听他胡说八道,转头要走,林定难得鼓起勇气跟他聊天,急了扯他一把:“你听爹的没错,做男人,就不能要面子,懂吗?”
萧信:“……”
他脚步慢了慢。
林定松了口气,跟他传授秘籍:“碰到这种厉害的,你就要软起来,她不叫你进房,你求她呀。”
不远处半蹲着漱口的许融:“……”
这个距离,她听得见的好吗?
她慢吞吞站起来,萧信察觉到她的动静,正也望过来,他眼神迟疑而又挣扎,好一会儿,低声问道:“……有用吗?”
林定十分振奋,肯定地道:“有用!”
萧信:“……”
干嘛这么大声!
林定是背对许融,然而他是正对着,清晰看到许融眼中的讶色,他一窘,把林定丢下,掉头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信:破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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