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大夫,许融就吩咐人去抓药。
萧信想反对,但许融压根不管他也不看他,转头就去暖阁了,他自己闷闷站了一会,只好也回了东次间。
案上还摊着他作到一半的一篇文章,他提起笔来,要继续写,但脑子里有些乱,丝缕的情绪游散着,不算繁杂,却搅得他集中不了注意力,不但不知底下要写什么,连之前写的也看不进去。
她是不是生气了?
是,这不用怀疑。
认识这么久,他第一次见她从唇边到眼底都完全失去笑意,还不顾体面,当着大夫的面就与他争执起来。
她身上本当永远有一种不疾不徐的慵懒风度,像春日吹过庭院的风,又像秋日凉爽的天空,阔朗安适,令人安宁。
现在都没有了。
啪嗒。
手腕悬停的时间久了,一滴墨直坠下来,晕染了他笔下已写满大半的宣纸。
萧信低头,皱了下眉,将污了的纸放到一边去,另拿过一张新的来,想誊抄,才抄了一行,又觉得这篇写得干巴枯瘦,破题也破得陡峭,索性丢下笔,将两张纸一起揉了。
这是他的缺陷,苏先生再三提点过,八股文风要端正正大,才不易出错,锐气太重,就容易叫考官压下去。
他相当一部分精力花在改造这上面,但偶一闪神,仍会有属于他本性的那部分跑出来。
他的本性……
就是既不端正,也不正大的。
比如此刻。
萧信勾一勾唇。他知道她生气了,但他仍旧笑得出来。
且是由心发出的愉悦。
她一定不知道他有这么坏。
他还不想改。
怎么改得了。
文风可以伪装,心情伪装不了,这一点甜润在舌尖,是他的全部也是他的仅有。
……
好一会之后,萧信终于铺开一张新纸,从头又构思起来。
这次不知怎么回事,却是顺畅许多,一篇文从破题到结尾几乎一气呵成,写完了再审视一遍,他自己也有淡淡的满意。
“二公子。”
帘外适时传来声音,跟着帘子被掀开,许融端着一个小碗走了进来。
萧信一望便知那是什么,很想说他不需要,话到嘴边,拐了个弯:“你让丫头送来就是了。”
许融将碗放到他书案上,才道:“丫头送来,二公子也一定喝吗?”
她一点也不客气,直接把话点明。
萧信无话可答,慢吞吞伸手去拿那碗药。
触手半温,是已经放置过一阵子的。
“二公子,你这么大了,”许融见他拿到手里又不动弹,催他,“难道还怕苦?”
萧信瞪着碗里黑乎乎的药汁。
苦是真的不怕,药也是真的不想喝。
“我没事——”他试图再挣扎一下。
什么气虚,完全没有觉得,他每日精神都好得很。
他坐着,许融站着,居高临下瞥他一眼,很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由生出些许无奈来:还挺要面子,不想承认虚,就药也不肯吃。
她有点没办法,说不出真的重话来——有没有用且不说,他因苦读而伤了元气,现在算是半个病人,她难道还能跟病人计较吗。
见他仍在磨蹭,她只好道:“二公子,你在太子殿下跟前说的话原来都不作数吗?”
但倘若内子为此忧闷——
不用完全回忆,萧信低头,将大半碗药汁一饮而尽。
许融:“……”
她惊了一下。
就也没想到这么爽快。
她自己吃药都得好一阵子,知道长痛不如短痛一口气喝下去最好,但是太苦,真咽不下去,喝完了还得躺枕上缓一会,感觉灵魂都要苦出窍。
萧信已经把碗递回给她,表情平静,示意她接。
许融迟迟疑疑地,一手接碗,另一手把一颗藏好的蜜饯递出去,总觉得她有点多余准备。
还有点后悔,早知他没这么难劝,就不提那日的话了。
萧信怔了一下,而后倒没说什么,从她手心里拿起蜜饯,塞到嘴里,脸颊就小小鼓起一块。
他抬头看许融,许融松了口气,那点后悔没了,见他的样子又有点心软,差点要伸手摸他的脑袋,想及目前微妙尴尬的关系,及时忍住,端着空碗转身出去。
萧信望着她的背影,拿舌尖把那颗蜜饯拨弄得换了个边,清甜果香溢满口腔,渐渐把药汁的苦涩全盖了过去。
帘子晃动停止,他转回头来,一边含着蜜饯,一边又看着苏先生给他开列的另一个题目,想起新的破题来。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天色渐渐昏暗,至晚间,萧信出来吃了饭,又要回去,却被拦住。
“二公子,我们谈一谈。”许融很正经地向他道。
萧信随她到了暖阁。
他不知许融要说什么,坐下等她开口,许融却没立即说话,而是从炕头的立柜里取出一张纸来,递给他。
萧信低头看去。
是一张有点奇怪的纸,打了横平竖直的几道格子,格子里挨个列着——
辰初-辰中:起身,洗漱,早膳。
辰中-午初:读书。
午中-未中:午膳,午歇。
未中-申末:读书。
酉初-酉末:晚膳,洗漱。
戌初-戌末:读书
亥初以后:就寝。
萧信:“……”
许融为他解释:“二公子,这是我给你拟的作息表,你以后就按此起居。”
萧信缓缓抬头,看看她,又看看手里的纸,目光最终回到她脸上,这一出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他有许多想说的话,但一时之间,又好像什么也说不出来。
许融以为他有意见,严肃地向他道:“二公子,我充分考虑过了,一天里你有四个时辰的读书时间,以你目前的身体状况,已经足够了,先如此试行一个月。一个月以后,如果于大夫说你的元气补回来了,你想更改,那到时再说,眼下就这样吧。”
萧信沉默,好一会之后,他轻声道:“我真的没事。”
就算有,也只是一点点,不必要这么郑重对待。
许融想叹气,她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去管他是很为难的,按照她的预期计划,回来以后就算不去点醒他,也要适当疏远才是,谁知道太子妃歪打正着,真的把他诊出了病来。
如果是陌生人,她没有这么多善心挥洒,她自己就是社畜过来,过劳算是什么事?她直接过劳穿了。
但萧信对她来说不是陌生人了。
曾经的遭遇便以另一种形式给她敲了警钟,正因为她知道过劳的危害,眼下才不能看着萧信不当回事。
“二公子,来日方长,你只是歇这一个月,耽误不着什么。”她只能坚持劝他。
萧信却比她更坚持,摇头:“下个月,是府试。”
他言简意赅,许融瞬间一怔——她拟作息表的时候居然忘了。
这一个月好巧不巧,偏偏卡在府试之前,难怪他再三地不肯让步了。
许融有所犹豫起来,府试在即,别的学生一定都在日夜冲刺,她叫萧信停下来,损失不言而喻。
明面上是停一个月,实际可能是一年。府试一年一次,这一科考不中,就只有等到明年去了。
而这还是最简单的计算,因为后面的院试是三年两次,跟着顺延,明年考不成,只能延到后年,后年不一定有,那说不定是大后年——
人生又有几个明年和后年。
更重要的是,他延的不只是他的时间,也是她的。
萧信站起身来,他虽然不准备照做,还是把作息表拿上了,整齐叠了两叠,道:“那我过去了。”
许融心乱如麻,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是下意识伸手拦他:“你等一等。”
萧信站住不动。
他眼神幽深了一点,像单纯等待,又像有所期待。
许融挣扎着,终于仰起头来,望着他,道:“二公子,我还是觉得,缓一缓吧。”
她补充着安慰他,“只是少学一些时间,不一定就耽误了这科。”
萧信却好像还拧着,问她:“如果我没考中,就是耽误了呢?”
“那就明年再战。”许融打起精神来,已经做了决定,她也想轻松一点,说服他也说服自己,道,“府试年年都有,身体只有一个。我听说童生试还好,到乡试要关进去好几天的,没个好身体,在里面撑都撑不下来。”
萧信道:“嗯。”
“……?”许融愣了,她惊讶地乃至站了起来,“二公子,你答应了?”
当然这是好事——但这什么情况,总觉得胜利的果实一下子也来得太轻易了。
萧信肯定地再度道:“嗯,我答应了。”
说完他甚至露出些笑意,出去的脚步也不掩饰地轻快。
许融莫名其妙坐了一会儿,不知道哪句话对了他的脉,想一阵想不出来,只得放弃,叫人抬水进来沐浴。
亥时。
萧信伏案。
他十分冷静且有精神。
休息还是不休息,利在哪一边,非常明确的事,她选了他,没选利。
这就足够了。
至于答应下来的话,他看一眼贴在桌角那张四四方方的作息表,天天看一下就够了,他觉得比药管用。
——说到底,他觉得他不虚。
烛光闪了一闪,是燃得太久了,他摸到小银剪,预备把上面多余的烛芯剪掉,静夜里,忽然听见帘外有脚步声响起。
脚步声很轻,因这夜才显得清晰,萧信不以为意,当是哪个晚睡的丫头,但又有点不妙的预感,因为那脚步声目标明确,就是向着这边而来。
丫头们被许融教得很好,不经他传唤,一般是从来不进他屋子打搅他读书的。
唯一一个不听话的翠庭已经被撵走了。
所以——
一只纤细手腕掀开帘子,披件单衣的许融踱步进来,双手环胸,没走近他,只是靠在帘侧墙上,似笑非笑,隐有薄怒:“二公子,你就是这么答应我的?”
她都睡下了,还是越想越不对劲,总觉得他前后两个态度差得有点远,果然。
萧信:“……”
他持银剪的手慌乱里一动,咔嚓一声,不小心把烛火直接剪灭了。
屋里一下暗下来。
萧信视线陡然陷入黑暗,他看不见许融,但许融从外面暗的地方走过来,借着窗外淡淡明月银辉,仍是看得见他的,她一字字道:“二公子,只有作息表看来是不够的,从今日起,请你跟我过来,到暖阁里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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