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医护人员用担架抬走之前,封逸凡低下头,将额头靠在球场上,姿势仿佛是在亲吻它,也像是在告别它。
衡玉用照相机忠实记录下这一幕。
“队长,你一定不会出事的……”队员红着眼睛,他们在这短短一天里经历了人生的种种情绪,既激动狂喜又委屈落泪,既骄傲又不甘。
封逸凡强行忍住密密麻麻的疼痛,抽着气出声宽慰他们:“没事没事,我啊,现在感觉前所未有的好。”
听啊,满场的观众都在为了他们欢呼、为了他们呐喊。
封逸凡闭上眼感受着这一切。
这种胜利的喜悦,真是让人如饥似渴。
封逸凡的初步检查结果并不乐观,像是撕裂拉伤这种伤势,严重的足以毁掉一个运动员的职业生涯。
所以在跟医生沟通过后,封逸凡被转移到了医院总部,后续还要做更细致的检查。
他的伤势为华国代表团的喜悦蒙上了一层阴影。
衡玉暂时顾不得宽慰他们,她正在阅读医生开的检查报告。
【零,你能帮封逸凡重新站到球场上吗?】系统咬着手绢的力度更重了,这场胜利如果是用一位优秀运动员的职业生涯来换取,那代价未免太大了吧。
衡玉沉默几秒,又将检查报告看了一遍:“如果后续恢复良好的话,我能帮他重新站起来,不会太影响他的正常生活。”
系统听懂了她话中的未竟之意:【他还那么年轻,前途光明,为了这场胜利值得吗?】
“可是你别忘了,这场胜利,中华民族期待了整整一百年。至于值不值得……这个问题还是去问封逸凡本人吧。”
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封逸凡才能告诉系统。
《芬兰体育日报》是报道奥运会进程的最权威的报纸,他们每天都要出一份报纸,来跟进奥运会的进程。
芬兰当地时间下午六点,记者们将今天奥运赛场上发生的事情全部汇总到杂志社总部,等着主编决定要对哪一个内容大写特写。
“篮球队小组赛结束了。”
“射击比赛的结果已经出来了。”
“要我说,苏联这边统治了游泳比赛,几乎把各项游泳比赛的金牌都包揽了,这件事是今天最令人激动的事情。”
《芬兰体育日报》的主编从外面急匆匆走进来,恰好听到这最后一句话。他轻笑了下,幽默道:“几乎全部包揽吗?那真是厉害。但我觉得最激动人心的事情,是落后者的绝地反击。”
“今天那场足球比赛,华国运动员明明看不到任何赢的希望,但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成就了凡人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我的天,他们在比赛开始前一定曾被上帝祝福过。”
比起讴歌那些荣光,华国那场足球比赛更能展示运动员的风采,更能展示体育竞技精神。
第二天早上,《芬兰体育日报》最新一期报纸发行。
华国外交部部员每天都会买这份报纸,今天早上,他吃完早餐后溜达出门,顺手买下报纸,才刚把报纸展开,看到报纸头版头条,他瞳孔猛地睁大,飞快往住的地方跑回去。
认真看完报纸,衡玉勾唇:“《芬兰体育日报》的记者们很有眼光。”
“不仅仅是《芬兰体育日报》……”代表团的其他人激动得险些要晕厥过去,“《芬兰时报》,《欧洲日报》,好几个权威报刊都在报纸上提到了这件事。天呐,《欧洲日报》还是在全欧洲发行的,这不就意味着我们的事迹会被全欧洲的人都知道?”
他们实在太高兴了,一个个都说自己要留念,于是众人结伴出门,把所有提到了华国的报刊都买全了。去探望封逸凡时,还把这些报纸一块儿拿去给他,让他也跟着高兴。要不是有他做了那么重大的个人牺牲,他们也不会得到这么盛大的褒奖。
布满消**水味道的医院里,封逸凡躺在病床上。
窗帘大开,温暖的阳光从窗外争先恐后钻进来,懒洋洋洒在他身上,照亮他俊秀而苍白的容貌。
他安静躺了一会儿,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掀开被子抚摸右腿。
他刚刚已经从医生那里得知了自己的伤势。
所以他的职业生涯……真的只能有这么一场胜利吗?
封逸凡疲倦地紧闭双眼。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封逸凡连忙抬手抹了把脸,收敛起自己脸上的愁绪:“请进。”
衡玉抱着鲜花提着水果推门走进来,一个记者打扮的中年男人跟在她的身后,笑着向封逸凡打招呼。
封逸凡回以一笑,但是并不认识这个中年男人:“奚副部长,这位是……”
衡玉找了个花瓶,将那捧鲜花插进里面。
“《欧洲日报》的记者,他是专门过来采访你的。”
因为封逸凡不懂英语,他们两人的交流由衡玉代为翻译。
前面的问题都比较中规中矩,在采访临近尾声时,《欧洲日报》的记者温声问道:“请问在踢出最后一球之前,你察觉到右腿的不适了吗?”
听完衡玉的翻译,封逸凡神色郑重坚毅:“其实早在下半场刚开始时,我就注意到右腿出现的小状况。踢出最后一球的时候,我已经有预感这个行为会**上我的整场职业生涯。”
《欧洲日报》的记者肃然起敬:“那你会后悔吗?踢出那一球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
封逸凡眨了眨眼,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怯懦:“后悔啊。”
“我要跟你说一点儿也不后悔,那绝对是骗人的,我还没高尚到这种地步。”
封逸凡面对着镜头,有些吃力地挪动那条瘸了的腿,笑容灿烂明媚。
“但是——”
“不踢出那一球,我会后悔一辈子;踢出那一球,我也后悔一辈子。前者会活得方便些,但后者能让我活得心安。人这一辈子,就怕自己没办法心安,所以踢出那一球,我是没有任何遗憾的。”
“至于你问我当时是怎么想的?我什么也没想,哪来的那个时间想啊。”封逸凡扭头去看衡玉,朝她咧嘴一笑,“我就只想进球,仅此而已。”
想到下半场临上场前,自己曾对封逸凡说过的话,衡玉抿唇轻笑,向《欧洲日报》的记者翻译起这番话。
记者越发震撼。
他似乎是来了很多灵感,飞快在笔记本上做着记录。
第二天,《欧洲日报》最新一期刊登。
报纸头版——【他们只不过是血肉之躯】
配图——封逸凡身披华国国旗,半跪在地上用力微笑。
报纸正文里,记者和封逸凡的最后一番对话全部都写在上面。
正文最后一段,记者宣称:“他们让世界看到了华国,他们身披国旗,为国征战,哪怕小组赛未能出线,亦是当之无愧的无冕之王。”
八月三日,本届赫尔辛基奥运会完美落幕。因为封逸凡还不能下地走动,暂时由其他人举着五星红旗绕场行走,代表华国参加奥运会闭幕式。
八月四日到八月七日里,华国运动员陆陆续续和芬兰运动员进行了友谊赛,双方在体育技术方面进行了深切的交流。
而且菲律宾、A国等几个国家的运动员,出于对华国运动员的敬佩,也主动与华国运动员进行交流。
由于封逸凡他们的出色表现,‘体育外交’这项外交政策比衡玉预想的还要顺利。
八月八日,华国代表团离开赫尔辛基,启程回国,这场奥运会之行圆满结束。要说有什么遗憾的事情,大概就是封逸凡现在还坐在轮椅上,短时间内都要经受着巨大的痛苦。
回到西郊机场当天,北平正是下午,外面下着沥沥淅淅的小雨。衡玉穿着代表团的衣服,打着伞走在队伍最前面,其他人跟随着她一块儿从下机地点跑进机场。
就在他们进入机场的那一刻——
无数的闪光灯。
无数的鲜花横幅
以及无数的尖叫。
机场广播及时地播放起《义勇军进行曲》这首歌,给这些为国征战的无冕英雄加冕。
外交部长任书双就站在一旁等着他们。他穿着整整齐齐的中山装,最先走到衡玉面前,欣慰地拍拍她的肩膀:“了不起。”又向旁边走过去,与代表团的每一位成员都握了手。
接连几天,国内各大权威报刊都在宣传赫尔辛基奥运会的消息,盛赞着代表团取得的荣光。但是高兴过后,外交部和体育部也要面临一个很严肃的问题:要怎么安置封逸凡。
“上海医院的条件更有利于你进行复健。你这条腿是为国家废掉的,复健需要的所有费用都会由国家来负担,以后每个月国家还会给你发放补贴金。”封逸凡现在就住在招待所里,衡玉过来探望他时,顺便把外交部和体育部对他的安置想法告诉他。
封逸凡挠挠头:“啊,复健费用这个我肯定不会拒绝,因为我自己没有那么多钱去做复健。但是补贴金这个就不用了,我又不是干不动活了,自己赚的钱肯定够养活自己,不劳烦国家帮忙了。”
“你觉得国家能让英雄心寒吗?你知道自己创造了什么壮举吗?”衡玉笑着调侃一句,又正色道,“你接下来一年可能都要在上海做复健,我会派人帮你打点好一切。”
“奚副部长这是要动用特权吗?”封逸凡也调侃回去。
“这个特权是领导要给你的,我只是在按照命令办事。”衡玉回道,又问起他接下来打算做什么工作。
封逸凡回答得毫不迟疑:“我想去体育学校里面工作,如果能做跟足球有关的工作就更好了。”
他出身于一个农村家庭,在家里是老二,这种不上不下的位置最容易受到父母的忽略。如果不是因为一场意外与足球结缘,也许他现在正在地里刨粮食。足球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哪怕从今以后他再也没有任何机会重返足球赛场,封逸凡也希望自己不要离足球太远。
衡玉声音放缓,娓娓说道:“北平体育学院打算扩招老师,以你的实力,复健好之后想进里面当一名老师不难。”
“老师……”封逸凡眼睛一亮,又有些紧张地拽了拽被角,“我字都不认识几个,也有资格当老师吗?”
“可以啊,你是去教他们踢足球的,不是去教他们读书写字的。不过我觉得在上海复健时,你可以趁机学习读书写字,多学些东西绝对有益无害。”
封逸凡眼里的火瞬间烧了起来。
奚副部长说得对。
告别了足球赛场的确很遗憾,但他的人生依旧有无数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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