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并不是没有人,反而冰凉的地上坐满了人。一个个缩着身子神情木讷,呆滞望着朝阳门。
等蓉哥儿的马车从道上过时,两侧的人又纷纷注目车上的他。
那样的眼神,贾蓉竟不好意思去与之对视。他们身上的衣物是那样的破烂、邋遢,蓉哥儿身上却穿着厚厚的大袄子。他们缩成团坐地上,而他却坐在舒适的马车里。
尽管蓉哥儿也知道,一切根源的与他并没关系。但看着这群人的眼神,心里却还是不由自主的自责起来。
突然,他见到了陈煦园,四王八公里在九门巡捕营当值的陈家世叔。
陈煦园正领着几个将士手持兵器指挥着这群人往护城河桥上走。
“城外正在煮粥,大家去那边喝热粥吧。暖暖身子,别冻着了。”
很明显,陈煦园并不敢暴力驱赶,只能劝导。
马车吱嘎吱嘎缓缓行者,上了桥,过了护城河。城外原来的繁华竟也消失不见了,一家家商铺大门紧闭,商铺的屋檐下三五成群挤着逃难而来的人。
他们抱团取暖,便是听了马车驶来也仅是稍稍抬头望一眼。
城外的长街不算长,里面却挤满的一群群的黑影。马车缓缓行在长街上,见到旁边的客栈紧闭着门,见到旁边的酒楼关紧了窗,见到原来售卖早点的地方也不见卖家。
城外的商家都没出来。
他们只是害怕罢了,担心自己也染上了痘疹。谁不怕了,没办法的事情。
马车行了一会,终于在一处宽敞处见了几个棚架。确实是有人在熬粥布施,旁边围满了人。若非贾蓉是坐在马车上,否则还能瞧见里面发生了什么。
在车上,他能看得清清楚楚腾腾的热气在上冒。旁边还有官员,有小吏。看来就算不是朝廷支起的棚,也是某几个身份不低的人在布施。
就在这时,蓉大爷在布施的人群里见到了一个衣着华丽的熟悉人影。
连忙垂下帘子。
旧日东宫的嫡子,怎么跑这边来了。蓉大爷不理解,这位郡王此时应该在神京以北的郑各庄才对。
从京外北跑到朝阳门外来,可要费些功夫的。
看来里面的水,果然有些深。
蓉大爷再不探头看了,只坐在晃晃荡荡的马车内往水利营田府赶去。
“大人。”
“今儿到齐没。”这才是贾蓉关系的。痘疹的利害,是许多后世人无法想象的。虽称之为痘,却不是简单的痘。它有着极高的致死率,已经极其强大的传染率。
这种病毒甚至可以在结痂皮肤、灰尘和衣物上存活数月至一年半。
一旦爆发,对任何地方乃至国家都是一次考验。
贾蓉不敢掉以轻心,眼神扫过这群农官,并水利营田府的各所官员。
“到班人数查点无误。”水利营田副使回道。
“可一个个检查了身体?清查了身上是否有痘疹痕迹。”
“尚未,正要说今年各所各司的……”
“有什么好说的,以后点卯之前先查身子。验证无痘疹,方才可进入衙门。”贾蓉直接打断副使的话,黑着脸说道:“先组织营田所官员核查水利所、农官情况。核查完毕,再由水里所检查营田所官员,农官则是检查衙门内外其他所有人。”
贾蓉没好气瞪了副使一眼,“先查清了,再谈什么别的。”
又见了农官堆里的老农,唤道:“农立夫,水利所所正、营田所所正跟我进来,第一个先查我。”
副使幽幽看了蓉大爷一眼,有苦说不出。他昨儿便从苏大学士那里听说了蓉大爷不久之后要去漠北,往后水利营田府里除了总理事务的忠顺亲王,与协理事务的苏大学士外,便是他为首了。
却也没想到蓉大爷是一点面儿也不给。
蓉大爷也不拖泥带水,进了隔壁屋子见这几个大老爷们,也没点害臊。
解下身上的袄子,脱了衣裳,露出那肌肉不太明显的上半身。说道:“一个个都看清楚了,痘疹先发于躯干,再发于脸部、然后蔓延自四肢。耳后的皮肤和躯干一定要检查清楚,这些地方是最先冒痘的。”
农立业等人哪里见过这场面,给上官检查身子,到底放不开手脚。
蓉大爷咬牙切齿,“都围过来,想冷死本官吗?一处处都瞧了没,记下没。先看耳后和胸背,再查脸部与手脚。动作都快一点,莫让人感冒……阿嚏……”
实在是冷。
蓉大爷也不管这些人听懂没听懂,先拿了衣裳穿上,撸起袖子继续道。“正常而言,如果耳后和躯干无痘痕,那么手脚也不必细看了。若有水痘、痘痂者,立刻隔离。检查者亦于另处隔离。”
还是冷。蓉大爷穿好了衣裳,又把袄子穿上。
打了两个哆嗦,继续道:“一对一检查,检查时不得接触对方肢体、衣物等。最好寻一批护手带上,以免误触。”
说完,只见着这几人面面相觑。
“懂了没?”
“懂了。”老农率先回道。
蓉大爷瞧了这家伙一眼,点头道:“开始一个个检查罢。往后每日点卯时加上检查痘疹一项。互相监督。若是在家中染上痘疹者,可拖人说明情况,自己就不必到衙门来了。若明知患痘,故意前来者,以罪罚之。”
副使站在旁边欲言又止。
蓉大爷见了,没好气道:“脱了衣裳,让他们几个试试手。”
“试手?”副使愣住了,好歹自己也是个四品官吧。怎么说也是水利营田府里数一数二的人物,怎么能让这群人围着自己看。
蓉大爷瞥了一眼,淡淡道:“不愿便算了,明儿你不必来了。我会亲自上请,请忠顺王换一个水利营田副使来。”
副使听了简直想骂娘。自己读了多年圣贤书,又为官好几栽,好不容易升了。却没想找上官是个比自己年纪小许多的纨绔也就罢了,竟然还让自己一个读书人脱了衣裳给一群泥土子检查。
是可忍,孰不可忍。
“本官……”
“磨磨唧唧。”蓉大爷轻瞥一眼,唤道:“老农,你们过去带人排队,一个个进来检查。”
“本官……”廖承志这一刻有种想哭的冲动,太屈辱了,太屈辱了。在蓉大爷的目光下,他就像是一个被褥里的小媳妇,委屈,说不尽的委屈。
“本官脱。”
“呀,细皮嫩肉的,保养不错。”蓉大爷嘿嘿一笑,呼召道:“来来来,老农你们过来。瞧先看耳后,耳后没有痘疹迹象。”
冷,廖承志不仅委屈,还感到了格外的冷。
冷得发抖。
“别抖,晃得大家怎么看?”蓉大爷哼一声,又看房里其他几人拘束的很。直接硬拉过来,“你们是看见他身上了水痘了吗?躲这么远作甚。现在大家再看前边,前边这一左一右的两粒……不是水痘。”
廖承志在抖,除了冷,还有气,俗称气抖冷。
“行了,穿上衣裳罢。莫着凉受寒病了,水利营田府还有许多事要你处理了。”蓉哥儿拍了拍他肩膀,看着他怒火中烧的样子,忍不住暗暗摇头。
留下一句让大家个个检查后,蓉大爷便离开了房间。
“大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因为本官的到来吗?”廖承志追了出来。
贾蓉款款坐下,才点头道:“是的。不过不是针对你这个人,而是任何一个担任副使的人,都要走今天这一遭。”
“是为了展现你的官威?就不怕本官上告苏大学士?”
“别说告苏大学士了,你进宫上书都行。”蓉哥儿淡淡道。“如果你觉得屈辱的话,请便。”
“我……”廖承志哪里是厚脸皮的贾蓉对手,支支吾吾半天才道:“下官只求一个解释。”
“当初本官是想在水利营田府提一位为副使的,最后听说你要来,我确实很不开心。”贾蓉坦诚说道,“哪怕是从工部调人也好,却没想到是原来地方的藩司官员。”
“藩司官员又如何。”廖承志咬牙道。
“我查过你的底线,是个大才子。可惜水利营田府里大多是泥腿子,他们和你们不同。也不会说官话,更不懂什么经营。所以我要选一个能听我话的,又能办事实的副使。”
“水利营田府不是宁国府。这里是官衙,听的是圣谕,领的是圣命。”
蓉哥儿打断廖承志的话,摆手道:“本官早说了,你若不愿,可以离开。若心底有气,可进宫状告本官。但水利营田府的官员,必须听本官的。”
“你不怕……”
贾蓉像是看白痴一样看着他。说了几遍可以去进宫告状,自己如果怕就不会说了。这水利营田府本就是忠顺王总理着,然而具体事项又是由蓉哥儿督办指挥。
就算告进宫里,最多最多也就是皇帝传一道口谕斥责一下。
最后,还不是该怎样就怎样。
换另一个水利营田使来,别人也未必接得住。除非皇帝不打算营田改革,准备放弃旱改水项目,放弃这两年以来水稻增产的成果。
蓉大爷有恃无恐,廖承志无可奈何。
“大人是想逼走下官?”
“不,总归要一个副使的。本官也可以告诉你,几个月后,本官就要去漠北。水利营田府将由副使兼理。本官要的是一个能够在我不在神京的时间里,指挥并帮助各所、各司开展水利营田任务的副使。”
于公于私,贾蓉都必须将水利营田府牢牢把握在手里。不论营田所,还是水利所,又或者是将来的四个分司。
哪怕这些农官到了分司,他都要掌控着。
贾蓉,必须要让这片土地的水稻增产。哪怕让农官们一步步摸索,一点点朝那位袁姓老人的方向靠近。
所以,不够听话,或者阳奉阴违的副使必须换掉。
蓉哥儿笑道:“你可以想一天一夜,明儿给我答复。当然也可以求助你口中那位苏大学士,听听大学士的意见。”
水利营田府第一天的工作很多,营田所与水里所,最先要确定的是京畿地区要旱改水的地方。农官们则是要搭建四个分司班子,以及清点分司成立后所需要做的事情。
蓉大爷说了一整天,嗓子都哑了。
等后晌下班回去,才见着朝阳门外的人多了一分生气。他心情也轻松了一点,想起昨儿凤姐儿的样子来,期待着今晚去凤姐儿院里治治沙哑的嗓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