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业力
魏鸿卓站在花坛边,看着同学们围着颜岸欢声笑语庆祝。
刚刚的运动会上,颜岸分别拿了男子100米和男子800米跑的冠军。他下场后,就被迎接他的同学们包围了。颜岸跑得满脸通红,面对同学的各种溢美之词,他只是笑了笑,接过了一瓶矿泉水。
他一直都是这样,魏鸿卓暗想,颜岸的举手投足间总是有种不自觉让人心折的魅力,在阳光下,他本来白皙的皮肤晒得发红,俊秀的鼻梁上渗满了汗珠。他的眼睛闪着自信,但是言谈与举止却总是温和谦逊。女生们挤在他旁边争着递毛巾矿泉水,男生们也用着一种钦佩的态度和他说话。
这些人似乎完全忘了数月前我们这位优秀不凡的班长还是肮脏的盗窃嫌疑犯。魏鸿卓想,那时候你们可不是这幅嘴脸。
他清楚地记得他们是如何在背后编排和嘲笑颜岸。从颜岸的外表来看,谁也想不到他家竟然如此穷困。当那个泼妇跑到学校大哭大闹时,他们也就理所当然地信了,然后用尖酸刻薄的言语贬低着这位昔日高高在上的班长。
魏鸿卓从一开始就不相信颜岸会偷窃,或者说颜岸在他心中一直就是纯洁无垢而又闪闪发光。从很久以前魏鸿卓就秉持着这样的印象。颜岸大概早就忘了,但他还记得。
初中时,他曾见过颜岸跳河去救一个落水的老人,把老人救上岸后确认没事后,颜岸转身就跑了。后来老人的家人登报致谢这位不知名的少年,电视台也报道了这事寻找这位小英雄,但那位救人小英雄却一直没有露面。
魏鸿卓没有去揭露是谁,颜岸不想出风头,他何苦去做没趣的事。对于颜岸,他一直以来都在旁观,在他眼中,颜岸是奇妙的自傲又自律的混合物,他似乎生来有一种傲慢的道德观,总是让魏鸿卓火冒三丈。
数月前颜岸被那个泼妇指认是窃贼时,他第一反应是这真的太他妈可笑了,但他万万没料到班上竟然有不少同学竟然真的信了。一时之间,魏鸿卓几乎想破口大骂,但当他看到颜岸那张与平日无常的脸后,他选择了一言不发,冷眼旁观。
比起这些听风就是雨的同学,用平静的笑容维持自己的颜岸更加让人生气。
现在,颜岸又成了班级的英雄。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魏鸿卓耸耸肩,转身离开了。
魏鸿卓出身于当地的名门望族。他家从太爷爷开始发迹,靠着头脑灵活目光独到,成为本省出了名的实业巨子。如今斗转星移到了第三代当家,在商界仍旧风生水起。
魏家有一栋故居,是一栋德国人设计的洋房,房屋高低错落,前后有着宽广的私人花园。青草盈盈,花木茂盛。花园环抱着一个小湖,湖上有一个设计精巧的中式小桥,湖边种植着樱花,玉兰,桂花,红枫等植物,还错落有致地布置了各种假山。整个花园有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趣。这个故居可以说是奇怪的中西合璧,但仍旧秀丽清雅。
魏鸿卓从来没有在这个洋房住过,他们家在很早以前就把这个花园和宅子捐给了国家,如今已经变成了本市一个小小的旅游景点。
班级春游时曾经来过这个昔日的魏家洋房,同学们得知这是魏鸿卓家以前的祖宅后,不由得全都露出了不胜羡慕的神情。魏鸿卓并没有在意同学们的目光,他顺着假山与花木在花园里闲逛,想起了他的太奶奶。昔年,他的太爷爷在太奶奶的陪伴下于这个秀丽的花园别墅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的太爷爷英年早逝,太奶奶却极为长寿地活了一百多岁。魏鸿卓很喜欢太奶奶。在太奶奶的最后几年,年幼的他常常会溜进太奶奶的房间,让太奶奶给他讲故事。
太奶奶是个很温柔的老人,她总会用瘦骨嶙峋的手摸摸魏鸿卓的头,然后讲起一件又一件昔日的民国轶事。魏鸿卓一直都记得老人给他讲的最后一个故事。
“那天,我和凡白看见了星星从天上落下。”老人这么说道,她口中的凡白是魏鸿卓的太爷爷。这是魏鸿卓第一次从老人口中听到已逝的太爷爷魏凡白。
小小的魏鸿卓挺直了身体,睁大眼睛催促着老人继续往下讲。
“那是一颗白色的星星。”老人低语,“它直直地朝着我们坠落,就像是白色的火焰。后来它掉了下来,掉在了一个树林里。”
“我知道,那是陨石!!”小魏鸿卓激动地喊道。
“树林里燃起了苍白的火焰,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凡白胆子大,他说他要过去看看。我不敢过去,只得叮嘱他小心一些。”太奶奶的目光凝聚在被子上,她的声音很低,“凡白过去了。然后那边的火焰熄灭了,可是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了一个白色的怪物。”
“白色的怪物?”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其实它也不是白色,它一直变化,有时我觉得它像一个白骨构成的怪物,有时又像一阵茫茫的灰雾在树林上飘荡……”
“然后呢!然后呢!”
之前一直胆怯不敢上前的年轻的太奶奶在这时突然鼓起了勇气,喊着“凡白”冲了过去。但当她冲到树林深处时,只看到魏凡白跪在一个坑旁,呆呆地瞧着天空。
坑内冉冉升起了白烟,里面只有灰烬与余焰。
“凡白!凡白!”她摇着魏凡白,“你怎么了?”
“……”魏凡白回过神,他看着她,脸露喜色,“神仙!我看到了神仙!”
“神仙?”
“对,天上来的神仙。”魏凡白点点头,他用力抱住了她,“我对神仙许了愿,我会发财,我会变得很有钱。我会堂堂正正娶你。我们再也不用私奔了!等着我!等着我!我一定会变得很有钱来娶你。”
听完了太奶奶讲述的小魏鸿卓笑道:“这就是我太爷爷起家的源头吗?有神仙庇佑。”
太奶奶却没有回答,她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捏着毯子,在小魏鸿卓眼中犹如白骨,她的声音低如蚊吟:“许愿……都是许愿的错……”
“太奶奶?”
她突然凄厉地喊道:“它们带走了他!是它们!!它们根本不是什么神仙!!”
“太奶奶?”
“它们杀了凡白!!它们吃掉了凡白!!啊啊啊啊啊啊我的凡白!!把凡白还给我……”太奶奶悲痛地惨叫着,“凡白!!我的凡白!!!”她白骨的手指在脸上抓出道道血痕,疯狂如鬼魅。
直到医护和家人们把小魏鸿卓从太奶奶的病房里拖走,太奶奶一直都在惨叫。他的父亲当天用鞭子狠狠抽了小魏鸿卓好几下,惩罚他把本来就已经脑子糊涂的太奶奶刺激得更加病势沉重。
当夜,太奶奶去世了。
听说她临死之前一直在喊太爷爷的名字。
魏鸿卓从来就对许愿这种事不屑一顾。
四中的校区内有个名人故居,里面有一株近千年的古树,有好事者在古树前放了一个水盆,便不断有同学跑来丢硬币,祈愿考试恋情父母同学相关的各种小愿望。于是每天这水盆里都能收获一大堆硬币。校长在一次闲逛后发现了学校校工的这种敛财方式,便命人禁止在古树放水盆,也禁止学生跑来丢硬币。
水盆和丢硬币被禁止,但阻止不了学生们想要许愿的心。在他们心中,这株近千年的古树本身就带着仙气,于是一到什么重大考试前,便会有学生在树枝上系上自己的心愿结。
在运动会前一天,魏鸿卓瞧见罗清溪跑去系了心愿结。因为那天有流星雨,许愿据说特别灵验。出于微妙的好奇心,等到罗清溪走后,他偷偷来到树下,踮起脚,拉下树枝,想看看这位校花许的是什么愿望。
(我要成为当红的大歌星。)
……
魏鸿卓笑了,这笔迹一看就是班上那位白晓雨同学许的愿。
他拉下旁边一根树枝,罗清溪的字迹跃入眼前。魏鸿卓暗想,果然啊。他松开了树枝。
现在他站在花坛上,无聊地喝着饮料。最近父亲正在和他说免试保送的事,这让他非常烦躁。听父亲的意思,如果这次免试保送TOP大学的事没有搞定,就会直接安排他出国留学。
他不爽地捏憋了汽水罐,他最烦父亲这种态度。这次高考他当然会参加并且全力以赴,父亲给他安排了最好的辅导老师,而他的成绩从来就不差,再搞这种走近路的免试保送算什么?他这三年来付出的时间又算什么?更何况,这三年来,他就赢过颜岸一次。
他一定要参加高考,并且堂堂正正地和颜岸好好较量一下。
高考,他志在必得。
魏鸿卓对着垃圾桶丢出汽水罐。砰!汽水罐被弹开了。落在了一个男生的脚下。
颜岸站在垃圾桶旁说:“你扔偏了。”
没料到有人在的魏鸿卓吓了一跳,他手舞足蹈的啊的一声栽下了花坛,摔得他两眼冒金星。
颜岸一脸茫然地问:“你怎么了?”
“啊~~”魏鸿卓惨叫了一声,他想站起来,但脚腕痛得厉害,“我的脚好像扭了。”
没有说多余的话,颜岸伸出了手,“你站得起来吗?我送你去医务室。”
“老子不要人扶!”魏鸿卓哼哼道,他试图站起来,但只要左脚一碰地,那钻心的酸痛就让他的大脑立刻缴械投降,做出了继续瘫坐在地上的决定。
颜岸也懒得和他多说,直接让他半搭在自己身上,扶着他前往医务室。
等他们到了医务室,推开门,医务室里却空无一人。
颜岸扶魏鸿卓坐在椅子上,四处张望确认无人后,他说:“今天运动会,校医都在操场上。”
魏鸿卓哼哼着不说话,反正他是没办法再跑去操场了。
“我去找校医……”颜岸刚说了一半,医务室门口出现了一个女生。她是罗清溪,手中拿着一瓶喷雾,她将喷雾递给颜岸,“刚好我和校医拿的,给你们吧。”
“谢谢了。”
罗清溪转身走了。
魏鸿卓瞧着这位校花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他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问颜岸:“班长,你对我们班这位美貌的娇花有什么想法吗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颜岸猛地对他的扭伤处喷了喷雾。
“草!畜生!你能轻点吗?”
“我看你才是娇花。”颜岸说,“还有,你说我们班的是什么意思?罗清溪根本不是我们班的。”
“……”魏鸿卓眨了眨眼,他的脑中响起了一些奇怪的噪音,就像是有人在用砂布摩擦金属板,“……罗清溪不是我们班的?”
“是啊,她就不是我们班的。”颜岸看着他的表情笑道,“你是不是摔傻了。”
“但为什么我会觉得……”魏鸿卓抓了抓头,“我们和罗清溪好像从初中就在一个班?”
“你摔傻了吧。”颜岸盯着他的肿胀部位,“罗校花同学从来就没和我们同班过,无论是初中还是高中。”
魏鸿卓点点头,没错,他是摔得有些记忆混乱。罗清溪的确从来就没和他一个班。
大概是因为连日来的备考复习让他的大脑压力有些过大才让他产生了和校花一个班的妄想。
他抬起头,无聊地四望,看起来还要再等一阵子才能有校医过来了。
然后,他的血液凝固了。
一个怪物。
一个白色的怪物站在医务室的小房间里。
不,那根本不是白色的。只是他根本不知道用什么词汇来形容。就像是流血的灰雾,粘稠的液体滴滴答答地滴落在地上,在触碰地面的那刻,地面便像灰色的糖浆般化开了,升腾起了因为腐蚀而生成的青烟。
它是灰雾,下一秒又化作了白骨构成的怪物然后扭曲成泛着脓液的苍白血肉,它变化着扭动着。
它正在盯着他们看。
魏鸿卓能完全确定这点。
它正用着它那双眼睛,那燃烧着黑火的眼睛注视着他们。它张开了嘴,如果那怪异的黑洞能够称之为嘴的话,他看见了獠牙与恶臭的舌头。
这根本就不是理应存于世间之物。
“■■■■■■■■”
啊。
呼吸喘不上来。
啊。
应该做些什么。
应该逃跑。
但身体被这超出常理的恐惧所震慑,一动都动不了。
救命。
救命。
谁来救救我。
颜岸一把将他拉起,将他背起,一脚踹开医务室大门,冲了出去。
他趴在颜岸的肩上,听到男孩吃力的喘气声。
颜岸正在背着他狂奔,但很快速度就降了下来。他气喘得更加厉害了。
魏鸿卓想起来颜岸刚刚才跑完800米。他的体力根本就不足。
但就算如此,颜岸也没有丢下自己逃命,而是选择了将自己背在了身上带着他逃走。
魏鸿卓咬住牙,他看了眼身后,那个可怕的怪物追了出来,跟着他们后面。
“■■■■■■■■”
它发出了某种尖啸,但那根本不是声音,而是某种刺激着他们大脑的剧痛。
“那到底是什么?”魏鸿卓说,他压不住语气中的颤抖。
“不知道。”颜岸喘着气狂奔,然后他拐进了一个灌木丛,把魏鸿卓放在了数个球灌后,“你先躲在这里,我引走它。”
“但是……”不容魏鸿卓反驳,颜岸转身走了。
颜岸冲到了大道上,那个怪物如飓风般地追了过来。魏鸿卓捂住了嘴,他看见那个怪物扑倒了颜岸。
它撕咬着颜岸。
撕裂。
扯烂。
嘎吱嘎吱。
嘎吱嘎吱。
血液飞溅。
咬碎血肉。吞噬白骨。
啊。
啊啊。
颜岸死了颜岸死了颜岸被吃掉了颜岸被吃掉了吃掉了吃掉了吃掉了吃掉了吃掉了吃掉了吃掉了吃掉了吃掉了吃掉了……
明明才刚刚和颜岸成为了朋友。
明明才刚刚成了朋友。
魏鸿卓捂着嘴无声地哭泣。他听到不远处一个女生在尖声惨叫,一只绿翼小鸟从他的头上飞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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