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着实把路迎酒给整懵了。
他如此敏锐,知道少年的情绪绝非有假,本来想要捏决的手,硬生生停下来了。
——面对一个紧抱住自己,还红了耳朵的少年,谁能下得去手?
但是驱鬼师的信条,依旧缠绕在他心间。
他缓声说:“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久久不答。
有些野鬼确实不通人言,讲出来的话都是鬼哭狼嚎。
路迎酒以为他听不懂,或者是不会说,刚想要用符纸请来小鬼充当翻译,就见少年抬头看他。
少年没有过多神情,一双眸子幽深无比——单是这么看,还是有几分阴冷气场的,而通红的耳朵却暴露了他。
他说:“……我没有名字。”
看来是一只孤魂野鬼。
路迎酒不再纠结,又问:“村里那个叫段康的,是你杀的吧?”
少年飞快地点头。
“你为什么杀他?”路迎酒问。
这是他最在意的问题。
如果是滥杀人类的野鬼,肯定是要驱散的。他必须从少年口中得到回答,一个确切的回答。
少年态度分外乖巧,有问必答:“我知道他杀了刘兰,杀人偿命,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刘兰就是那刘老太太。少年并未对他说谎,路迎酒已经证实了,段康确实是谋财害命。
他刚想追问,少年却像是知道他的心思一样,又开口:“几年前,我去村里的时候,她给过我一碗热粥。”
原来,他是想报那一碗热粥的恩情。
少年又补充:“我替她报完仇之后,再没有去过村子,也没伤过其他人。”
语调恳切,字字真诚。
这下路迎酒完全打消了动手的念头。
他把少年轻轻推开一点,直视着他:“即使是这样,鬼怪还是不该待在人间,你应该回去鬼界……你可曾有未了的心愿?”
少年微微抿唇,不回答。
望着他的眼眸,还未拔高的身形,又想起一碗粥就能被他记个几年,路迎酒不禁轻叹一口气。
孤魂野鬼,就没有几个混得好的。
他也不顾自己穿的是白衣,用袖口擦了擦少年脸上的血污,说:“你饿了么?”
少年眼前一亮。
两刻钟后,一人一鬼已经下了山,回到竹屋。
少年一进屋就规规矩矩去角落坐着。他知道自己身上脏,半点没靠近被褥。
路迎酒有些发愁。
他就是一时恻隐,把这鬼领回了家,这屋内到处都是符纸,他也不怕少年突然翻脸。
但他根本不会烧饭。平日做饭吃不死人就行。
就他那厨艺,忽悠人不成,恐怕连鬼都嫌弃。
但这种时候也没办法了。
之前柴老汉替村里人给他送了米,还有柴火堆在外头。
路迎酒说:“我还是给你煮白粥吧?”
少年点头:“嗯。”眼睛亮亮的,目不转睛地看着路迎酒。
路迎酒也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啥好看的。
总之他淘米、生火、煮粥时,少年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他要是回望过去,必定又能看到他的耳朵变红。
少年身上还脏兮兮的,全是血——当然不是他自己的血,而是那些鬼怪的。
等扣上锅盖,路迎酒捏了小纸人,叫它们去抬热水。
没过多久,隔间的木桶中已是热腾腾的清水。少年非常自觉,低声说了句谢谢,便去了隔间。
等白粥的淡香传出,水声渐歇。
路迎酒把自己的衣物暂时借给他穿。
于是,少年穿着一身宽大的白衣,洗涤污秽后,那眉眼更是俊朗似水墨画卷,干干净净,乌黑头发垂下,赤足踩在地面。这时候他安静又乖巧得像是邻家少年,完全想象不到,那些死状凄惨的尸体都是他所为。
路迎酒掀开锅盖,边盛出热粥边问:“你为什么要杀那些鬼怪?”
“因为它们靠近了山头。”少年说,眼中闪过一丝晦涩又冰冷的光,只有这种时候,他才像是鬼,“它们知道我住在这里的,过来就是挑衅。”
“所以,你就把它们都杀了?”路迎酒问。
“……嗯。”少年坐在桌前——他这次回答得有些小心,像是不想惹路迎酒的不快。
实际上路迎酒没觉得不悦。
鬼怪之间的斗争,他不会理会,也不会试图说教少年。
他不可能劝说一个鬼放弃那份凶残,毕竟,那才是它们的生存之道。
他只是想着,这少年若是长大了,肯定是个名震四方的大鬼。
木碗轻轻放在桌上,路迎酒也坐下来。
接下来的一阵子,他们两人无声地吃着,谁也没有作声。
少年有些心不在焉。
隔了一阵两人吃完了,他才开口问:“你……你接下来会去哪里?”
“不清楚,”路迎酒说,“可能去下个村子,可能回都城。”
少年踌躇一阵:“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吗?”
路迎酒说:“如果你没有未了的心愿,你应该回鬼界。”
少年欲言又止。
“你好好休息,”路迎酒说,“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就要天明了,到时候我们就告别吧。”
屋内还有另外的房间和干净的被褥。
虽然鬼怪不用睡觉,路迎酒还是帮他铺好了床。
“谢谢,”少年又说,“我还是第二次喝到那么好喝的粥。”
“……晚安。”路迎酒笑了笑,吹灭蜡烛。
第二日,朝阳刚刚爬上山头,路迎酒已经醒了。
少年规规矩矩坐在桌前,见到他,眼前一亮。阳光暖洋洋地铺在他的肩头。
路迎酒说:“走吧。趁今日还是中元节,阴气浓郁,我找个僻静处用符纸开鬼界门,送你回去。”
他刚想要领着少年出门,却听少年说:“我其实有未了的心愿。”
“嗯?”路迎酒停下脚步。
少年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路迎酒说:“讲来听听。”
少年踌躇了老半天:“我原来是没有心愿的,但是现在有了。”
“我、我想成婚。”
路迎酒:“……?”
路迎酒:“……??”
他扶额道:“这是什么鬼心愿啊……”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少年的耳朵又红了。
路迎酒揉揉眉骨:“那你回鬼界不是更好?人和鬼又不能在一起。”
“不能在一起吗?”少年看他。
“也不是。”路迎酒想了想,“我有听闻过人鬼相恋,只是大部分的结局凄惨,不是鬼怪狂性大发害了人,就是周围人忌惮,棒打鸳鸯,请了驱鬼师将鬼怪驱散了。你的心上人,是人还是鬼?”
少年耳朵越发红:“人。”
路迎酒道:“那我没办法帮你。与其去期盼这个,我还是直接把你送回鬼界吧,找个漂亮女鬼成婚比找人简单多了。你万一遇到个别的驱鬼师,恐怕就危险了……嗯?”
少年上前几步,又是紧紧抱住了他,将脑袋埋在他怀中闷声说:“我从来没有过家,没有亲友,也没有住处,没睡过那么柔软的被褥。我想和你一起走,我还想喝很多次你做的粥。”
路迎酒被少年抱着,闻到他发间淡淡的冷香,不知怎么,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就被戳了一下。
他走神一瞬,想到,这冷香是什么味道?
像是……某种花。
再想起少年说的话,路迎酒已在外驱鬼多年,自然明白漂泊的滋味。
这少年喝一碗粥,都能记挂几年,想必是孤单又寂寞。
他内心纠结,许久之后才说:“你的心上人在哪?我可以带你过去悄悄看她一眼,再送你走。你说的‘成婚’恐怕还是不可能。”
少年飞快道:“没关系的。我也不清楚该往哪里去,跟着你边走边找就是了,总会找到的。”
路迎酒轻叹一声。
他手上轻抚过对方的发尾:“那就跟我走吧。”
——他怎么也没料到,来村子里驱个鬼,竟然莫名其妙多了个同行者。
对方还是鬼。
虽然他不觉得麻烦,也不觉得讨厌。
内心深处,他似乎一开始就对这少年充满了包容。
他听说过,人与人之间是有缘分的。有些人碰到,就是会觉得一见如故、相逢恨晚。或许人与鬼之间也存在缘分,不管怎样,他说不出拒绝的话语。
再说……
不过是帮一个鬼实现心愿而已。
他之前也做过同样的事情,这并不是例外。
等心愿了解了,人鬼殊途,他们依旧会告别。
既然下定了心,这天正午,路迎酒带着少年找到柴老汉,和他说:“鬼怪已经被我解决了,不会再来骚扰你们。以后你们安心走夜路吧。”
“哦哦哦,那就好。”柴老汉喜不胜收,“还是大师厉害啊!就是、就是我想着,给您的银两,能不能用几件刘老太太的首饰抵换了?”
他赔笑道:“大家对遗物还是有几分忌讳的嘛,这村子小,我怕容易走漏了风声,卖不出去好价格。大师您在各地行走,方便把东西带远了再卖。”
路迎酒不缺这个钱。
他刚想劝柴老汉把首饰给老太太陪葬了,就看见少年轻抿着下唇。
于是他改口道:“那你把首饰给我吧。”
柴老汉便拿出个木质首饰盒,里头装了手镯、玉戒和步摇,递给他。
临走前,柴老汉还对他连声道谢。
他看着路迎酒离去的身影,突然目光落在了少年身上,几分迷惑:
奇怪,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一号人?
走远了些,路迎酒停下脚步,将首饰盒递给少年。
少年一愣,接过来:“为什么给我?”
“觉得你想要。”路迎酒淡淡说。
他的直觉是对的,少年眼中爆发出欣喜。
他快步带着路迎酒,绕过村尾的几棵老槐树,走上土坡。
那里有一座小小的、简陋的墓碑,写着【刘兰之墓】。
土堆前放了几朵花。
村里人没有给刘兰立碑,这都是少年弄的。
路迎酒站在旁边,看着他挖开土,将首饰一一埋了下去。
埋好后,他站起身,朝着墓碑鞠了一躬。
然后他才和路迎酒说:“我们走吧。”
于是,他们踩着午后的暖阳,出了村子。
路迎酒是骑马来的。
那是一匹毛发油光水滑的黑马,正值壮年,体力充沛,见到陌生人后按捺不住好奇心,对少年打着响鼻。
路迎酒轻盈地上马,拍拍身前:“上来吧。”
少年便上来,坐在他身前。
路迎酒的双手绕过他,执着缰绳,却听见少年小声说:“我会骑马的。”
路迎酒失笑,果然把缰绳交到他手上:“那你来吧,我们要往东边去。”
少年执缰轻轻一甩,这通人性的黑马便迈出步伐。
天高云阔,雀鸟跃于深绿枝头,它哒哒哒踩着浅褐色的石路,一路向着东方去了。
要去东边,最近的路还是上山。
骏马走上山路,周围的树木郁郁葱葱,在风中抖动。
路迎酒问:“这也是你住过的山头?”
“嗯。”少年点头,“我在这边住了五六年。”
路迎酒的呼吸就在他的耳畔,吹得他耳垂和脸热热的,他不禁攥紧了缰绳。
鬼怪没有心跳,他只觉得自己的魂魄在涌动。
路迎酒环视周围。
即便是中元节,阴气弥漫,他也没感受到别的鬼怪。
想来是昨晚都被少年杀了个精光。
这小鬼,护着领地的时候是真的凶。
路迎酒这么想着,浑然不知从初见那刻起,他已被少年划归到了“自己的领地”之中。
接下来的小半个时辰,他看着少年轻车熟路,引着黑马抄了山间的小路,七拐八拐,让崎岖的山路缩减了不少距离。
走着走着,林海间忽然出现了一座小小的竹屋。
少年勒马,跳下来说:“这是我住过的地方。”
路迎酒跟着他进屋。
屋内只有很简单的床铺和桌椅,其他什么都没有了,冷冷清清,完全不像是有人住过的模样。
唯有窗台有一盆花朵盛放。
少年小心地将花摘下来,束成多彩的一捧,递给路迎酒。
路迎酒接过来:“怎么要送我花?”
少年只是笑,不应答。
路迎酒还是第一次收到花,而且还是来自同性。
不过花开得那么热烈,任谁都会喜欢的。
他勾了勾嘴角,拿着花,出去门口了突然想起什么:“唉,你昨晚不是还和我说过,你从没有住处、从没有家吗?这竹屋不就是你的住处?”
他越发觉得不对劲,环顾竹屋:“我觉得你过的生活还不错,能遮风挡雨,床铺被褥都有,还能种种花,哪有你说的那样惨淡,一定要跟着我?”
——要不是少年情真意切地说了那一通,路迎酒还不一定会心软带上他呢。
少年:“……”
少年:“…………”
他打了个响指,一团鬼火拔地而起,熊熊吞没了整个竹屋!
那火势怪异而强烈,不过几息过去竹屋已化作灰烬。
路迎酒:?
鬼火灭了,一缕青烟冒起,飞灰在风中乱舞。
少年紧张地看向他,说:“哇糟糕,刚才是好大的火。好了现在我没有家了,真是飞来横祸啊!”
说完几步上前,又是紧紧抱住了路迎酒:“我的命真是太苦了!我太难过了,简直生不如死,要好多个拥抱才能缓过来!”
路迎酒:???
这是他妈的碰瓷讹诈吧?!
作者有话要说:哇糟糕,刚才是好大的火(无感情棒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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