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令府。
此刻大堂内唯有一片沉寂无声,针落可闻。
侯立在旁侧的几名捕快面色发白,冷汗涔涔地绷紧全身,死死盯着坐在堂内的两道身影,默默咽了口唾沫,只觉时辰仿佛定格在了一刻。
而坐在主位上的年迈县令,同样是神情沉重的抚须无言,垂眼噤声。
“县、县令大人,谢先生如今还没有赶到。”
片刻后,一名侍卫快步跑到身旁,附耳不安道:“我们如今该——”
轰隆!
霎时,在县令府远方蓦然炸开一道惊人响声,引得在场众人纷纷侧目,面露惊愕。
“难道是...妖鬼在县内大打出手?!”
“看来,是那些附身者按耐不住,意图铲除掉谢温先生了。”
堂内一位衣裙艳丽的赤发女子勾唇媚笑一声:“不知谢温先生,能否避过附身者的伏击,幸免于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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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其身旁端坐的中年男子肃穆庄重,抿茶沉吟道:“李县令,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赤羽如今能屈尊前来与你们联手合作,已是念你们这些凡人凄惨可怜,格外开恩。
但你若再拖拖拉拉不肯同意,那谢温先生若是身死,你们这最后一层庇佑可就要彻底消失了。
届时,是生是死,可再也由不得你们分毫。我们赤羽也不必再费心思帮你们这些凡人。”
两人接连说出的话语,令在场的侍卫捕快们脸色愈发难看,默默攥紧了双手。
他们在此地经历了这大半个月来的惊变,更亲自领略过这些妖鬼与术者们的可怕,深知以凡人之力根本没有任何抗衡的资本。
若连唯一真心相助的谢温先生都身死陨落,这辽昌县或许当真得化作一片无人居住的废墟,只剩这群魑魅魍魉厮杀火热。
“......”
老县令抚须动作微顿,低吟缓缓道:“我若同意了你们的要求,你们赤羽当真能保得此县无忧?”
“当然~”那妖艳女人交叠起裙下隐现的美腿,随手拨弄着鬓角鎏金发坠,嗤笑道:“我们若无把握,又怎会跑来与你们这些凡人讨价还价。要不是那玄女...我们还不至于扯这些无聊之言。”
“...好。”
老县令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脱力般沙哑道:“今后这辽昌县就受赤羽庇护,每月定期上供、再为你们赤羽提供‘人才’。希望二位能遵循诺言,将那些恶徒尽数赶出辽昌,还我们一个安宁平静。”
“李县令终于肯松口了啊。”妖艳女子妩媚浅笑,素手一拂,一张黄纸顿时飘飞到了县令手边。
“既是同意,不妨就将这份契约签了吧。往后你们这辽昌县的县衙官府,便由我们赤羽管辖,如何行事,皆听我们命令,你们可是明白?”
“我们——”
“看来,我们来的还不算太晚?”
一声轻笑,蓦然在大堂门外传来。
赤羽二人倏然瞳孔紧缩,豁然起身,神情惊异地循声望去。
在看见谢温带着一男一女走进大堂,妖艳女子更是眼神骤沉,挥袖一抖,一截仿佛燃灼着阴火的赤色长鞭陡然从袖中飞出,砸落在地。
“谢温!你如今——”
“且慢!”
但她刚一开口质问,身旁的中年男子当即面色惊骇地抬手一拦:“快些收手!”
“什、什么?”妖艳女子眼神一愣,错愕喃喃道:“为何收手?难道他们如今有何...”
短促交谈间,大堂内的老县令等人也纷纷站起身,惊喜交加地大声道:“谢温先生!您果真平安无事!”
谢温温和一笑,朝众人拱了拱手:“虽是遇袭,但好歹受高人相助,化险为夷。”
他很快笑着摊手道:“李县令,容鄙人介绍一番,刚才救下鄙人性命的正是这位林天禄,林夫子。此次正巧途径辽昌,听闻县内惨剧不休,便想着来助我们一同渡过难关。而他身旁这位则是其内人,同样修为非凡。”
林天禄与华舒雅一同抱拳行礼:“见过诸位。”
旋即,林天禄又饶有兴致地看向了堂内的一男一女,挑眉笑道:“叶先生,一段时间未见,没想到我们竟还能在这受灾受难的辽昌县内有缘重逢。”
堂内这中年男子,赫然便是当初在江盖县内有过交谈之缘的赤羽门人,叶晓。
“林、林夫子——”
叶晓脸上的风轻云淡早已不复存在,只剩苦涩无奈,连忙拂袖躬身,庄重作揖道:“许久未见,林夫子还是这般精神奕奕。而且...不同往日,夫子如今威名远播、实在是令在下倍感钦佩敬仰。”
“林...夫子?”
其身旁的妖艳女子茫然神情渐至惊愕,似是想起了这‘林夫子’三字,顿时脸色大变。
她睁大美眸,又惊又喜的投来目光,急忙收起长鞭,几乎是以跪伏般屈膝欠身道:“贱妾有眼不识泰山、惊扰了林夫子,还望夫子能够原谅贱妾的粗鲁无礼。”
“用不着那么胆战心惊的。”林天禄轻笑两声:“我这人不喜打打杀杀,你们二人若没做些伤天害理之事,我们自然能坐下好好聊聊。”
“这——”
老县令等人看着眼前这一幕,面露惊色,只觉一阵匪夷所思。
原本还高深莫测的赤羽二人,如今竟是如此的低声下气,宛若卑贱低劣的奴仆一般,这等场面实在是...
等等,这林夫子之名怎得有些耳熟?
“县令大人刚才似乎与你们二人在商谈某事。”
林天禄笑呵呵地摊手道:“不妨让我与谢先生一同入座听听?”
叶晓尴尬苦笑一声,颔首道:“林夫子快请入座。”
其身旁的妖艳女子又露出几分惴惴不安之色,毫无之前的邪魅霸道,仿佛像是个小女人般垂眉低首,安静相随。
半晌后,大堂内已是归于平静。
谢温打量着手中的黄纸契约,面色渐沉,思酌片刻后蓦然道:“此事可当真荒唐,取代了罗星,你们赤羽难不成想在这辽昌县内当个土皇帝?”
叶晓扫了眼坐在一旁的林天禄,连忙哂笑着拱手道:“还请谢先生见谅,是我们赤羽之前太过贪心了些,奢求太多。既知晓此地有林夫子庇佑,我们赤羽当然不会给出如此条件。”
“是、是啊!”
那妖艳女子连忙扬起谄媚笑容:“我们如今可以收回契约,立刻退出辽——”
林天禄接过契约再看了两眼,轻笑道:“所以,叶先生可否要改一改这契约内容?”
“呃?”
此言一出,叶晓与妖艳女子神情微怔,话音更是陡收。
而叶晓沉默片刻,略微前倾身子,试探般小声道:“林夫子,您言下之意是...”
“不妨与我们说说,你们赤羽为何要突然出面帮助辽昌度过难关?”
林天禄不急不缓道:“我听谢先生介绍,这辽昌县内已受诸多势力交战波及、足有半月之久。但为何今日你们才出面谈判,而不是更早行动?”
谢温附和般微微颔首,沉吟道:“前段时日,辽昌大乱,并无赤羽身影。你们二位此番行动,着实耐人寻味。”
叶晓急忙拂袖拱手,苦笑道:“诸位见谅,我们此次前来辽昌,本是受‘玄女’指点。而经过一番考察,也料想此地有些油头,这才会出面与老县令谈判一二。
毕竟如今天下大乱,哪怕是我们赤羽亦需增添人手、获取据点,思来想去之下这辽昌县确实不错。”
“玄女?是广元县的玄女,她让你们来辽昌?”
“是的。”叶晓神情肃然地颔首道:“那玄女料事如神、更是多智近妖,与其交谈一番着实是受益匪浅。
而她也指点我们可来辽昌碰碰运气,若运筹得当,不仅能将辽昌救出危难火海开展幸土,同样也能让我们赤羽得些好处,算是一举两得之法。”
谢温眉头紧皱道:“所以,你们赤羽便开出了这样一份契约?”
“谢先生稍安勿躁。”叶晓急忙拂袖安抚:“这契约只是初订,若有何不满,在下会立刻修正。只是,不知林夫子是否...”
说话间,他似是试探般再看向了林天禄,欲言又止。
“你们若能明白其中利害,自然再好不过。”
林天禄笑了笑,随手将契约抛回其身前。
“‘适可而止’四字,你们赤羽应该懂得这简单道理。”
叶晓闻言眼神几度变幻,沉吟思酌,很快便恭敬弓腰道:“多谢林夫子宽宏大量,给了我们赤羽一番机遇。”
“是福是祸,还得你们自己掂量斟酌。”林天禄蓦然话锋一转,兴致盎然道:
“但,如今不仅是我,还有在座的谢先生、李县令等诸位,应该都很是好奇,你们赤羽二人又有何办法能驱逐镇压辽昌周边的妖鬼势力,这契约可不仅是辽昌一方,还有你们赤羽一方之责任。”
“我们已与两个势力暗中合作,笃定能有足够的底牌速战速决,将余下的散兵游勇一网打净。最后便可一同围剿清扫躲藏在县城内的附身者。”
“哦,如此说来,叶先生此举也算得上自编自演?”
“并、并非先生所想。这势力之间的明争暗斗实在难以三言两语说清,其中更有尔虞我诈、唇枪舌剑,这诸多暗处交锋皆是处处危险,着实不可一概而论。”
叶晓汗颜道:“我们二人亦是费了不少心力,这才寻得破局之法。至于那伤天害理之事,夫子明鉴,我们二人可都没有做过,皆是那些势力所为。待得此事一了,余下那两个势力,我们定会再想尽办法好好惩治一番,为民出气。”
林天禄再看向了谢温和县令二人:“二位可还有何异议?”
谢温皱眉沉思,而老县令很快沙哑低声道:
“林夫子,您说我等凡人,当真能相信这些妖鬼么?”
“县令大人其实心中应该也清楚。”
林天禄拱了拱手,坦然笑道:“如今这世道妖鬼横行、人道式微,要想维持安稳无忧,有时候一番通力合作是在所难免的。
就如同这位谢先生一样,他同样是妖鬼之身,但一样能与诸位妥善沟通交流,甚至是为了这方故土不遗余力地奔走战斗。还是说,县令大人想以凡人之身份维护好这辽昌县,不借妖鬼们一丝一毫的协力相助?”
老县令满是皱纹的苍老面庞,闻言愈发沉重。
“我等这些凡人,终究还是...”
“县令大人,这时代是会慢慢转变的。”
林天禄出声打断了他的话,语气温和道:“领略这妖鬼之威、百姓们当真是要心安理得的化作家畜任妖鬼鱼肉,永生永世都成他们肆意玩弄的棋子?”
说话间,笑着点了点自己的额头:
“人活于世,何时是依靠一把子的蛮力?不正是靠着头脑与智慧,才能成为万物之灵首,代代传承繁衍不息?”
老县令渐渐闭上双眼,长吁一声:“...林夫子所言,值得令人深思。”
“这其中或许有千难万险、更有诸多尔虞我诈。但若因此惴惴不安,在这乱世之中怕是失了万物之长的锐气,不过是流落各地狼狈奔逃,活个凄凄惨惨。”林天禄笑吟吟地向叶晓一摊手:“而如今机会便在眼前,县令大人可是能抓得住?”
老县令沉默片刻,闭眼低声道:“我等有合作之心,但林夫子如何能替我们保证,这所谓的赤羽之人,不会违背承诺,倒戈一击。
我们就算再有周旋的本事,但终究是肉体凡胎,或许他们只需要吹一口气,我这把老骨头就要化作一地森然白骨,死的无声无息。”
“老县令还请放心。”
叶晓倏然起身,神情肃穆地躬身抱拳道:“既有林夫子作证,我们赤羽定不会再做出任何出格之举。况且人与妖鬼之间亦算得依存之关系,只要有人从中牵头,或许正如林夫子所言...我们或许能有通力合作的机会与可能。”
“——好!”
旋即,谢温起身来到了大堂中央,环顾在座众人,沉声道:“如今诸位既有合作之意,不妨便静下心来掏心掏肺的交流沟通一番,共商对敌之策,护我辽昌故土。”
叶晓与妖艳女子眼神微闪,暗中瞧了眼林天禄。
在见其正似笑非笑的看向自己二人,顿时心头微凛,暗叹一声。
或许,玄女所言的机缘转机便在此次一役。
叶晓深吸一气,上前几步抱拳沉声道:
“如今,便由我们赤羽来展现一番诚意,助诸位将三股纠缠势力歼灭。”
“诸位请看。”
一旁的妖艳女子很快起身,长袖一拂,由阴气凝结而成的券县地图赫然浮现众人眼前。
她绷紧娇颜,抬手一指县城偏隅:
“今晚,便是群魔乱舞之夜。”
夜色渐临,阴云笼罩,仿佛风雨欲来之势。
而在县内一座宅邸内,随阴火骤燃,数道模糊鬼影悄无声息地踏入此地,庭院之中更有十数道鬼影相随,仿佛卷起一阵刺骨寒风,院内更为萧瑟寒冷,生气具无。
“没想到,你们竟当真会来到此地。”
“为何不来?”
淡漠冰冷的交谈在院内响起。
“我原以为,你们会对此地发动伏击,继续战个不死不休。”
“那赤羽在暗中虎视眈眈,我们可再耗不起。如今,正是特意来找个...‘机会’。”
“嚯!你们若当真有合作之意,如今该拿出点筹码才行,而不是说这等空泛之言。”
大堂内鬼影模糊,显然是几名妖鬼都不曾显出真身,只是以声对话,互有提防小心。
“筹码?”一道鬼影冷笑出声:“你们想要筹码?谢温那些麻烦的项上人头,还是这辽昌县十数万凡人的性命?”
主座鬼影森然沉吟道:“比如,你们在先天阁内捞到的一些好处。又或是....罗星内部如今的秘闻?”
“呵!与其说是这两家,不如说照宵院更合适些?毕竟如今这些凶恶可怕的附身者,可与他们之间有着不小联系。”
“你们如今相互试探可无甚意义。”另一道鬼影讥嘲道:“再至天亮,你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白白浪费时间。”
“好,那我们如今——”
“如今,在场诸位便老老实实的束手投降吧。”
异常清晰的冷哼声蓦然响起。
堂内众多鬼影惊愕起身,赫然见庭院内竟出现了未曾料到的身影。
“叶晓!?”
“你怎会出现在....”
“诸位形迹可疑,可逃不过在下的眼睛,一来二去下自然有所发觉,寻个规律出来可不难。”叶晓笑了笑,拱手道:
“林夫子、谢先生,还请出手吧。今夜便可大胜一场。”
“什——”
没等在场妖鬼们反应过来,一道缠绕着澎湃灵气的身影骤然从天而降,撞碎房梁,宛若神兵天降般轰然落地。
在一众妖鬼愕然注视下,林天禄自烟尘中走出,神色平静地抬手一挥。
——轰隆!!
灵气好似光柱冲天而起,一时在县内轰鸣声不绝于耳。
而在一座青楼门前,华舒雅与身旁的妖艳女子镇守门外。与此同时,数十位侍卫捕快持兵械森严戒备,神情紧张沉重的凝视着昏暗楼内。
“....华夫人,不知您能否帮我们在林夫子耳边美言几句?”
远处的灵光宛若月光倒影而来,妖艳女子攥紧手中长鞭,忍不住低声道:“夫子虽无多言,但他心中想来是事无巨细,我们赤羽多有得罪,如今只想——”
“夫君他双眼雪亮,看得出你们想要什么。”
华舒雅淡然开口,将长剑横举至面庞:“苍生万物皆处乱世,谁人都逃之不过大势所推。
皆说万事讲究一饮一啄,你们若能懂得变通之法,顺应正确的大势而为,夫君他当然不会对你们出手。”
“....好,贱妾明白。”
妖艳女子神情渐凛,在感觉到楼内阴气浮动暴涨,一抖长鞭,激昂道:“如今,就由贱妾亲手为林夫子打来一份自荐贴,以证我赤羽合作之诚心!”
下一刻,数道妖鬼身影尖啸着破空而出,卷起漫天黑雾,一时间如坠阴曹地府之中!
但早有准备的华舒雅与妖艳女子齐齐娇叱出声,挥舞兵刃,正面迎击而上!
辽昌县内多处激战齐开,战况颇为激烈,烈火纷飞。
而在谢温的宅邸之中,谈娘正在大堂侧座内垂眸静静打坐,双膝上平放佩剑,似在感悟着剑道真意,并未受到县内战况震荡所扰。
直至——
一道身影极为轻巧的落回到院内。
“谈娘,怎得还不回屋去歇息?”
“只是在等候两人归来。”
林天禄掸了掸身上的尘土,顺势走进大堂,面露无奈笑容:“只是些小事而已,谈娘何必如此挂念操心。如今诸事已处理的七七八八,就快些回屋吧。”
他又环顾四周,好奇道:“璇灵她如今去了何处?”
谈娘默默睁开冰蓝冷眸,神色漠然的侧首一瞥。
与此同时,柔夷玉手已然渐渐搭在了剑柄之上,森然寒意不知不觉间笼罩了整座宅院,恍若严冬寒风,似刀如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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