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张子明的意料,败屩妖竟然提出要和他一起上路。
一人一妖相互扶持,离开了这片坟地。
张子明一心想要赶回洪都去,可他却忽略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再这么走下去,迟早会直接丧命,更别提带着消息见到战友。
与老翁结伴而行,让这个一直很尊老爱幼的士卒有了顾忌,他明知道这是个妖怪,哪怕外形是老人,也一定不会和老人一样体弱,但是看着那样的外表,还是无法做到真正的区分他们。
张子明打来的水,做好的饭,都会让败屩妖先动第一口,白天睡觉的时候,更会将自己的外袍给他当被子盖着。如此一来,时间上就有所拖沓,可是这么一拖沓,他快要崩溃的身体反而逐渐好了起来。
在张子明不知道的时候,在他打水的时候、捡柴火的时候、睡觉的时候,败屩妖都坐在一旁,用拐杖支着手,仁慈而又温柔地看着他。
他们休息够了上路以后,虽是张子明搀扶着败屩妖,但败屩妖会偷偷把张子明的重量往自己这边转移大半,同时悄悄地提高速度。
有了良好的状态和老翁的帮忙,张子明比预估中还要更块地到达了洪都。
譬如说,本来这路程需走十天,张子明已经紧赶慢赶用一天走了三天的路,可照他的走法,剩下的路走不到一半就会累病过去,有了败屩妖做“累赘”和他的帮衬,现在不到六天,他们已经能够依稀见到那三江五湖了。
前方地势变化多端,有一座山挡在前面,道路看起来也崎岖,但江与湖的水色,却确确实实映入了眼底,洪都就在那里,看不见,但很近。
这时候正好是正午,阳光从头顶洒下来,透过树叶分开成束,一道道落在地上,日头毒,照得人头晕眼花,身上一缕一缕地出汗。
张子明搀着败屩妖的手臂,带他走到了阴影中去。
“阿公,就到这里吧?”张子明弯腰扶着他,让他靠着树坐下,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燃起的黑烟,担忧道,“仗还在打,到处都是兵,很危险。”
他说着说着就下定了决心:“你在这里等我,仗要是赢了,我就回来接你,不然的话,阿公,你就自己一个人去应天吧。”
败屩妖是妖物,又是从怨念中催发出来的,加之在坟地里呆了很久,这样热的天气下,身边还是阴凉凉的,他看张子明的头发都被汗水打湿了,便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张子明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用心,顺着动作坐下,继续道:“这场仗要是输了,元帅接下来一定会很难,但是难,也是有盼头的!哪一个王朝建立起来会轻松?我们就是要从难里边,找出容易来,把它留给后人!”
他盯着老翁的眼睛,严肃道:“阿公,应天府有个镇妖处,你到了镇妖处去,一定能做大事——那个地方的名字虽然是镇妖,但镇的都是坏妖怪,你这样的好妖会没事的。”
败屩妖听他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只点点头,而不回答什么,等他停下来,才取出别在腰间的水壶,示意他喝上一口。
他的胳膊没变,还是麻绳一样,细细的几根草编成的,但张子明已不害怕这些,接过水大喝了几口。
看他喝完以后,败屩妖道:“我和你一起去,多个保证。”
张子明大惊:“怎么能一起去?现在那里乱成一片,莫说是人了,狗脑子都能打出来,我自己一个人目标会小上些。”
“更何况。”他接着道,“听镇妖处的道长们说,妖怪是不能随意插手人事的,会受反噬。我现在身负重任,离洪都远了还好说,如此近的距离,气机牵引,阿公你要是再帮我,或助我逃离死劫,那可是要天打雷劈的!”
想不到他竟然对这种事了解得这么深,败屩妖诧异地看了张子明一眼,把本来要说的糊弄之词咽了回去,转而说道:“不怕,我有分寸。”
张子明急道:“分寸在这种事面前怎么会管用?能有多少分寸?”
他觉得自己已经歇够了,于是猛地站起来,拔腿就走:“不多说了,阿公,你在这里好好休息吧,我赶路去了!”
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洪都,一方面还有赶紧离开败屩妖的意思。
谁知道张子明还没有走出去几步,就被一道声音叫住。
败屩妖用他那老迈沧桑的声音喊了一句:“你一个人是过不去的!”
张子明不由自主地停下,心里开始打鼓,他又何尝不想得到老翁的帮助,可那到底连累他人,再说人家又有什么义务非得帮忙?
走到这里已经是情谊了,难道为了洪都,就要连累阿公他吗?
想到这里,张子明就赶紧又把腿从地上抬起来,但他刚一行动,胳膊就被败屩妖拉住了。
说到底,他虽然很有毅力,品质优良,忠诚守信,但绝没有成大事者的狠辣,是个普通人罢了。
可就是因为这样,张子明才能意外得到败屩妖的青睐。如果见到败屩妖的第一面,他就满脑子利用,能不能走出坟地都未可知。
老翁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凑了过来,像前几天一样,一如往常的,将张子明的手放在自己的草胳膊上,示意他扶住自己,根本不给拒绝的机会,微笑道:“走吧!走吧!你把老朽带到这里来,还能抛得下么?”
用了“老朽”这个词一强调年龄,张子明就彻底没有办法了,只能咬着牙,带他往前冲。
此时的洪都城外,陈友谅正准备发动最后一场总攻。
再攻不下洪都,他都要怀疑自己的智商了,就这样的脑子,还做什么皇帝,回家打渔去好了。
他现在就在主帐里。主帐里空间宽敞,放着一张大桌子,一张床榻,还有些许零散的其他用具,靠边的地方悬挂着地图,另有一张稍小的桌子,配着七八把椅子。
这些天里,攻打洪都的计划多半都是在这里制定的。结果呢,有个屁用!怎么打都打不下来!
陈友谅透过撩起来的帘子,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看了看自己无数的桅杆和几乎布满江面的大船,又看了看自己数不清的战士,突然就觉得自己的猜想很对。
我这脑子一定是有问题了!
门口突然传来脚步声,好像是有人过来。
来的人是陈善。
陈友谅看清来人以后,表情稍微松缓一点儿,开口道:“太子,你来了。”
陈善跪下叩头:“给父皇请安。”
“起来吧,你,嗯,你给朕把那地图拿过来。”
陈友谅的年纪比老朱同志大,娶妻生子也早,陈善是他的长子,如今三十出头,长的像母亲,脸稍微圆点,浓眉大眼,身材中等,因为攻城还没开始的原因,未穿甲胄,而是穿一身深蓝色的锦袍。
听了父亲的话,他赶紧恭顺应下,小跑过去取下地图,把它放在了那张大桌子上铺开。
“你过来有什么事?”
陈善低头道:“没什么,儿臣只是听闻父皇许久没有用膳,所以特过来给父皇送点吃的。”
他的武艺和文才都一般,本来就自卑,加上陈友谅刚愎自用,疑心颇重的原因,没什么直属臣子,更是难免畏畏缩缩,显得懦弱。
看到他这副样子,陈友谅又气又无奈,因为儿子的关心,不好发作,一时间五味杂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先吩咐外边的人把太子准备的膳食拿进来。
“见过太师了没有?”陈友谅问道。
陈善把托盘从门口随从的手中接过来,低声道:“还没有,太师呆在屋子里,不见任何人。”
陈友谅冷哼一声:“矫情。不想见人?那就一个人都别让他看见!今天明天,还有后天,都不必给他送饭了!”
太师指的就是邹普胜,这次大军压境,陈友谅把他也带来了,一是害怕他会在武昌城做些小动作危及后方,三是想要让他见见“世面”。
陈友谅认为只要让邹普胜亲眼瞧见自己的胜利,他就会回心转意,好好的为陈汉政权出力。那徐寿辉只不过一介匹夫,什么本事都没有,哪里比得上自己?再磨一磨,不愁他不妥协!
实在不行,这里是战场……一刀把人杀了,回去以后料想那些旧臣也不会有话说。
陈友谅笑了一下,脸上勾起的残忍的弧度让陈善看见,吓得他手抖了一下,差点洒掉手上的汤汁。
“你弟弟呢?”
“他在张将军那里。”
陈友谅还有一个次子叫做陈理,现在也在军中,十几岁的年纪,活波好动,人也胆大,对行军布伍很感兴趣,总是在各个将军帐篷里乱窜。
比起陈善,他的性格更符合陈友谅的期许,而这却也加剧了陈善的不自信,听到父亲询问弟弟,他的头又更低了一些。
“让他不要闹了,攻城已经快……”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通告,说是巡城的小队发现一个奸细。
陈友谅皱眉走出门去,对着跪在地上的传令兵问道:“什么奸细?哪位将军手下的人?”
“回禀陛下,是朱贼的兵,不是我们的!”
他们久攻城而不下,洪都那里的伤亡虽然也大,但其实有许多士兵都心生退意,偷偷想要跑路,或是要投敌,乍一听这个消息,陈友谅还以为是自己这边的人出事了。
“朱元璋的人?是什么奸细?莫不是来投降的?”
地上的人答道:“是个送信的,怀里藏着加盖印章的文书,小人不敢看,这就呈给陛下。”
他送上了朱元璋的文书给陈友谅观看。陈友谅看了信,一言不发,脸色黑沉,逐渐握紧了拳头,把手里的这张纸攥成一团。
陈善是站在陈友谅身后的,此时想知道纸上写了些什么,悄悄抬了抬头,看见父亲的脸色,立马低了回去。
“先把人关起来,朕随后就去见。”陈友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挥手示意传令兵下去,“看得紧一些,别让他跑了,这是个狡猾的。”
“是!”士卒领命下去。
看着人走远了,陈友谅一转身,将手里的东西拍给陈善,淡淡道:“你自己看看。”
陈善连忙打开信纸,抚平褶皱细看,一目十行,片刻后也深吸了一口气:“父皇,这……”
“时间要往前推!一刻都不能再等了,洪都,朕一定要拿下来!”
发生这样的事,陈友谅也没了吃饭的胃口,一挥袍袖,大步走远,也不回主帐了,不知道要去哪里。
帐篷前的空地处只余下陈善一人,捧着这张好像一瞬间重了千斤的纸,颤动着嘴唇,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很久,他才找了一根蜡烛,将纸轻轻放在火苗上空,一把火将其烧为灰烬。
“进去吧!”
扑通一声,张子明被扔进了一间没有亮光的屋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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