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秦淮河岸(1 / 1)

朱标被关在了门外。

这“水窖”建在地底下,一阵阵往上吹着阴风,即使关上门,从门缝里露出来的风也寒冷无比,叫人的骨头缝里都刺痛。

恐怕是这鬼东西的巢穴。

现在她带着孩子进去了,朱标没有再隐藏自己的道理,当下就准备撞门。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冲进来一道白色的闪电,快得离谱,一个急刹车停在朱标脚边,把地都刹出四个坑来,噗噗地溅出许多泥土,正是六出白顺着气味赶来了。

朱标立刻用手向下虚虚一按,示意它别叫出声,又指了指那扇破旧的木门,喊它进去。

六出白会意,兽类的脚垫子上有肉球,走起路来悄无声息,自然在前面充当先锋。朱标紧跟着从半开的门后钻了进去。

门后乌漆漆的一片,风凄惨惨地嚎啕,好像被鞭子抽了似的,仔细闻闻,还有隐隐约约的土腥气。一条长长的土制楼梯,顺着门缝外泄进来的光向下延展,不知道尽头会有些什么。

朱标因为眼睛的缘故,在黑暗中也能看十分清楚,六出白嗅觉敏锐,也不怕黑,就这么向着下面赶。

妇人这边,一路都熟悉得很,直接顺着楼梯游走进了最底端的屋子,这地方从外面看着破旧不堪,里面却别有洞天。

地板是木头的,飘着清香,天花板上挂着层层叠叠的樱桃红、石绿、鸡油黄、烟蓝、大红等色的纱幔,四脚坠着绒嘟嘟的绣球,好像成熟的果实一般压在绳子上,向下垂着。桌椅板凳还有屏风都很秀丽,炉台上点着香,发出袅袅的香气。

乍一看如同彩色仙境,曼妙至极。

这样一个破败的地底洞窟,竟好像玉楼金阁。

孩子就被放在角落的绣床上。

妇人换了一身打扮,款款走过去,不看去看她的脸,还挺像是一位大家闺秀。她用水盆洗了手,拿手帕擦了擦,小心地抱起婴儿。

“乖乖,你饿不饿?”

婴儿动了动,突然大哭起来。

妇人赶紧把她抱起来晃了晃,发现不对劲,明白是尿了,于是打开布包,找了一片布出来,也不嫌脏,替她换了块尿布。

“乖乖,快睡吧,睡一会儿就天黑了。”

说着说着,她就咯咯笑了起来,嘴角咧开几乎到耳边,舌头吐出来直有几寸长,滴滴答答地流口水,淋湿了一片床褥。

也不知道她是饿了,还是高兴的。

“孩子,孩子,真不错。”妇人笑道,“这是我的孩子……不对,不是我的,应当是她的,她不能生,只有我能生!我能生……对,这是我的孩子……”

孩子看着她,竟然还不害怕,只吐了个泡泡出来。

妇人俯下身,对着她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喃喃道:“好香的肉。这人气也好重,不愧是朱家的孩子。”

帷幔深处突然伸出一只嫩白的手来,真是好像葱段一样的颜色,指节如玉,轻轻撩开水红色的纱,一步步走过来,走的是唱戏时才有的步子,如同一缕袅娜的清烟,柔软而妩媚。

她有一双含笑的大眼睛,嘴唇很薄,但是并不显得刻薄,脸上的肤色虽然发一点黑,却只会让人觉得更美。

她一出来,妇人的神智就仿佛恢复许多,嘴和舌头都收了回去,也不笑了,似乎是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这副模样。

女人款款走过来,一手抚上妇人的背,一手摸上她的腰,整个人黏在她身上,神情温柔,眼神专注,眨也不眨地盯着妇人看,好像只能瞧见她似的。

妇人显然也很喜欢她,安抚地拍拍女人搭在自己身上的手。

“姐姐,你就忍一忍吧。”女人柔声道,“这孩子是要送出去的,不能吃也不能养着。若不是那些符纸,这孩子也偷不出来。”

妇人叹道:“你看她刚生下来就白白嫩嫩的,想必长大了也是个漂亮姑娘。我当然知道你说的话,但是……但是这孩子是我唯一看着生下来的。”

女人劝道:“姐姐可以等日后再看一个,拿来玩一玩,吃一吃,岂不是简单得很?”

妇人点点头,把孩子又从绣床上抱起来,刚要递给女人,就惨呼一声。

只见她的大腿上咬着一只白乎乎的狗。

六出白咬得相当用力,妇人腿上立刻渗出血来,阴湿了裤腿。

这血既黑又臭,连六出白也忍不下去,立刻松了嘴,转而又跳起来又去咬她别的地方。

朱标也掏出匕首来,拽着空中的丝绸,借力蹬了一脚墙壁,捅向女人的肚子。

女人先是一惊,随后又轻蔑一笑,不屑于匕首这种凡铁,后发现朱标眼里似有金色微光,捅的地方也颇为巧妙,才慌了神,立刻往地下一蹲,矮了半截,化作了原型。

只见那套鹅黄色的衣服涌动几下,噗的一声落在地上,里面突然钻出一条水缸粗的黑蛇,迅速盘了几圈,吐着信子去咬朱标。

原来是条蛇精。

她这样害怕的原因,也正是因为朱标扎的就是七寸。

她伸长去卷,朱标就躲,尾巴去抽,朱标也躲,在地上爬行,朱标还能躲。不管她怎样做,每次都挨不着他分毫,反观朱标,却次次都能瞄准七寸。

“你,你这小子。”黑蛇嘴里发出嘶嘶声,“这样重的人气……你是朱元璋的儿子?”

朱标不说话,打架还说什么话。

黑蛇看着朱标身上几乎凝聚成实体的人道之气,心里突然埋怨起妇人来,怨她也不仔细看看,就这样让人跟到家里。

心里虽然不满,嘴上却还是要抹蜂蜜的——“姐姐!姐姐!快来救救我!”

妇人却也抽不开身,她被狗咬得非常痛,只能回道:“这狗好奇怪,我抽不开身,它一咬我,我的功力都好像都被咬下来一口似的!”

女人暗道她没有脑子,连只没有完全成精的狗也搞不定,只有用尾巴重重一拍地面,加快速度,冲了过去。

朱标紧跟其后,匕首甩出去,正正好好钉在她的七寸上。

匕首扎得很深,几乎只露了刀柄在外面。

黑蛇痛得大吼一声,娇柔的嗓音再也不见,背上鲜血横流,顿时流了一摊,头却扭转过来,翻身咬住背上扎着的匕首,使劲一拽,把它拽了出来。

朱标心生警惕,人已经因为刚刚的动作跃到了桌子上,这下手也撑在桌面上,蓄势待发。

谁知道黑蛇拔出匕首来,用嘴咬着,一下子就扎进了妇人的心口里去。她显然还担心朱标的匕首不够厉害,又用自己的尾巴尖补了一下。

霎时间鲜血的血液溅在了墙上。

朱标傻了。妇人也傻了。

连六出白也傻了,呆呆地咬着妇人的腿,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下嘴。

黑蛇一击得逞,叼住下向坠落的襁褓,飞快地钻进层层叠叠的帘子里,轰隆一声,钻进洞里。

朱标瞟一眼倒在地上喘息的妇人,冷冷道:“我们追!”

这边黑蛇刚钻进洞里去,就化作了人形,光着身子,也不害羞,皱眉捂着腰后的伤口,满脸痛苦,倒有西子捧心的仪态和感觉。

但西子可没偷人家孩子,更不是蛇精。

洞里黑沉沉的,阴森黝暗,流水的潺潺声像是一缕烟,在耳边沉沉浮浮。

黑蛇抱着孩子,施了个法术让她禁声,抬腿就往水声处响起的地方走。她虽然听不见朱标和六出白的声音,心里也清楚他们一定追在后面,于是也顾不得管自己的伤口,任由血滴了一路,就只管往前冲。

天已经黑了。

云雾中,月光流出一条线来,正好洒在刚钻出来的黑蛇身上,月华滋润下,她的表情明显轻松几分。

流水声突兀得变大,好像是瀑布般轰鸣作响,夜色中,秦淮河的水如天河般奔腾。

黑蛇舒出一口气,左看看右看看,准备过河去逃窜。

这城里肯定是呆不住了,先不说能不能逃过那小子的追捕,天亮以后,自己这种妖类不方便出门,他一去军营调动士卒,日头加上阳气一冲,再扎一次七寸,可就要死了。

这样想着,黑蛇就准备找找桥或是湖边停泊的小船,四下一扫,她的眼睛突然一亮,瞧见河中有好大一块白石头。水流再怎样湍急,这石头也纹丝不动,在月下闪烁着柔和美丽的光芒。

很不错!若是踏着这块石头过去,就可以跃到河对岸,不需过桥,也不需划船,省力又迅捷。

黑蛇心里下定决心,过了河就用法术炸了这块石头,好拖延时间,也抹去痕迹。

“女人”用同样嫩白的脚在地上跑起来,踩着河岸的泥土,纵身一跳,轻飘飘的好像三两棉花,若是有寻常人在一旁看见了,恐怕会跪下直呼天女下凡。

等到石头就在脚下,黑蛇却突然觉得不对劲,觉得这石头未免也太软了,竟还带些温度。

突然之间波涛浪涌,石头剧烈地抖动起来,一双眼睛从河水里诡异地升起,死死地盯着黑蛇,踏脚处一翻面,本就受伤颇重的蛇精惊呼一声,猝不及防之下,半截身子都掉进水里。

她手里的孩子自然也是脱手而出,一离开她的手,受到惊吓,就哇哇大哭起来,声音放出来,在河面上飘荡。

眼看这孩子也要进到水里去,水面上突又冒出一个硕大的黑影,黑影上又有一道细长的影子,嗖的一下拉长,再缩回来时,孩子已被放在岸边。

黑蛇入水后迅速化为原型,伤口经水这么一泡,细细密密地发疼、发涨,鲜血变本加厉地流出来,染红好大一片水域。

透过剧烈的水花,能看出她大约是在翻滚挣扎。这时她想叫也叫不出来了,要是开口,只会是咕噜噜地灌一肚子水。

朱标这时正好从洞里追出来,看见孤零零躺着的襁褓影子,瞳孔一缩,金芒毕现,幸又发现人没事,才放下心来。

河里后出现的两道影子,这时已合力擒住黑蛇,一前一后顶着它,将它顶上岸来。

“乌品、宁万?”

两声应答响起,一只乌龟、一条泥鳅先后爬上岸来,一甩背,将这条水缸粗的黑蛇重重地扔在了地上。

朱标一看,发现蛇已经死了。

她扭七扭八地倒在地上,身上粘着海草,鲜红的蛇信子吐了老长,虽然还在不规律地抽搐,但确实气机全无。

宁万在河岸的泥里扭了扭,才嘲讽道:“想和我们在水里动粗,这不是找死么?”

乌品道:“大人,那婴孩可是您的亲属?”

“是我妹妹。”

宁万嘴笨,支支吾吾半天,想出来一句:“恭喜恭喜。”

朱标突然发现它们每见自己一次,拍马屁的本事就长一次,态度也更殷勤一些,当下也没有细想,念头一闪而过,并不顾得上深究。

乌品继续道:“这黑蛇……在下这才反应过来,我们把她直接弄死了,会不会坏了您的事?”

朱标叹了口气,又看一眼孩子,沉声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扎了她的七寸,这东西本就活不长了,落到水里被你们轻轻碰碰,都可能死的。”

“那就好。”乌品道,“我们两个出来是找大哥的。”

宁万道:“自从上次被道长喂了酒,大哥已经学坏了,经常夜不归宿,出来鬼混,在河上乱飘,每次都靠我们俩出来拖回去。”

河面上纹丝不动的白石头听见大哥两字,伸出鳍来挠了挠肚皮,打了个酒嗝,又翻了身变成黑石头继续睡。

原来这白白的一面是鱼肚皮。

朱标拍拍六出白的头,叫它先去陪着婴儿,别让她着凉,自己则蹲了下来,也不嫌脏,在蛇身上摸索起来,快准狠地拔起一块鳞片,连皮带肉,血呼刺啦的。

宁万狠狠地打了个寒颤,身上一凉,好像自己的皮也跟着没了一块。

小小年纪的,还真狠,不愧是殿下也看重的角色。

朱标摸了摸,从鳞片里掏出一张遍布污血的符来。他用袖子擦了擦符纸,看着那露出来的一行字,一字一字念出声:“酆都令?”

宁万探着头看了一眼,好奇道:“酆都令是什么?”

朱标一愣,问道:“你不知道酆都?”

乌品突然出声:“在下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酆都?”朱标这才奇怪起来,皱眉道,“你们既然不知道酆都,那么鬼魂轮回,往生轮转,都要去哪里?”

宁万道:“有功德或是怨气,就化鬼,化鬼以后,岁命到了,就自然消散呗。”

朱标还想再问,就因为猛然响起的犬吠声住嘴。

回头看去,一个穿着月白斜领宽袖衫的中年男人正站在水边,任由六出白对着他叫。

他缓缓抬头看了看明月,才低头慢慢道:“不错,这世上,是没有轮回转世之所的。”

朱标问道:“你是谁?”

文士一笑,拱手道:“在下刘基刘伯温,见过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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