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衣箱,陈腐的发霉味儿冲鼻而来,凑眼望去,入眼的是件大红袍。金线绣花,喜气洋洋,那是去秋攒花宴的衣裳。天下间除开一甲状元,无人能穿。
卢云将状元袍抖了抖,拍落了上头的灰尘,双手捧开。他再次伸手出去,又往衣箱掏拿,这回取出了一件官袍。看那胸前绣着一只鸟儿,这是件朝觐礼袍。
文武百官最重品级,服色记号万万逆乱不得。所谓“文禽武兽”,便是说文官以禽别品,武官以兽做秩。一品仙鹤,二品锦鸡,三品孔雀,皆珍禽大鸟也,专供膜拜赞赏。再看四云雁、五白鹇、六鹭鸶,皆益鸟也,倒也能帮着吃些蝗虫蛀虫。最后看垫底的彩鸂、黄鹂、鹌鹑……这些鸟啾啾鸣叫,悦耳动听,那是让皇上听来高兴的。
看这袍上绣着彩鸂,正是自己这个七品知州的朝觐礼服,自去年返京述职后,再没碰过半回。卢云拿着手上的官袍,嘴角泛起了苦笑,上三品是拿来给人看的,中三品是用来办事的,可这彩鸂么……卢云叹了口气,他十年苦读圣贤书,可不是为了在皇帝面前啾啾唱歌,翩翩起舞。彩衣娱圣这等事,他可做不来。叹息之间,随手将鸟官袍一扔,丢上床去了。
再往衣箱掏拿,霎时眼前一亮,终于找到了他要的东西。
阳光透入窗儿,照得那件衣衫隐隐生辉,如梦似幻。
一面东风百万军,当年此处定三分。手上拿的是件铠甲。一时之间,耳边人声马鸣,内心战志激昂,彷佛回到了西疆战场,自己足跨骏马,手提长枪,正于万军之中放手一搏。
卢云望着手中的铠甲,慢慢回过神来。几年安逸下来,没想这身铠甲朽旧成这模样。看那胸甲锈蚀,肩铜泽绿,实在不能看了。他摇了摇头,取了牛油出来,就沾着棉花,只在细细擦抹。自西疆归来后,还没上阵打过仗,也该把戎装清理一番了。
细心擦着,翻转了盔甲,见到了背后的一处箭孔。
那道箭痕透甲而入,依稀可见当年弓箭之利。卢云轻轻抚摸破孔,脑海中浮起一张秀美高贵的脸蛋儿。
银川公主……
往事历历在目,回思那生死相依的几日,天山激战、大军厮杀、林间分手,好似昨日才发生过。
“但愿老天有眼,你与顾家姐有情人终成眷属,待你成婚之日,请人稍信过来汗国,我自也替你欢喜。”
当年两人分离之时,公主便曾为自己诚心祝祷。言犹在耳,如今人生真个否极泰来,自己非但贵为一甲状元,更与心上人定亲,一切真如公主金口,半分都没差。
卢云擦着盔甲,默默思念远在异乡的佳人,莫名之间,泪水便已盈眶。
※※※
往事一一飘过眼前,手上铠甲也已隐隐生辉。卢云舒了口长气,缓缓放落手上棉花,便要开始着穿戎装。
摘我乌纱帽、宽某青禽袍、除余书生巾,脱那一身文弱装,方知原本英雄貌。
卢云赤着上身,望着镜中的自己。他深深吸了口气,低下头去,从抽屉中取出一道公文,低声读道:“查怒苍群据山作乱,秦匪仲海率众犯事,为祸多端,不日侵州犯界,着长洲知州卢云即刻北上河南,听从调遣,不得有误。”
卢云闭上了眼,将公文放了下来。
怀庆店里的残废儿,雪地里孤身离去的背影,如今终于找回自己的人生,再次引领万军,与天同高。知己东山再起,说来真该替他高兴才是……
只是故人这回选择的道路,却成了一道十万火急的公文,朝自己的衙门火速送来……
卢云睁开双眼,蓦地一声轻啸,满心激昂中,正拳击出,震脚踏下,碰地一声大响,竟将盔甲震得跳将起来。这招正是“拳腿双绝”,当年西疆大战的救命绝招。
“无绝心法”还算使得:“无双连拳”也有模有样,拳脚还不算生疏,看来这几年虽在官场度日,却没忘了昔年志向。
卢云向镜中的自己点了点头,彷佛眼前这人无所不能,凭着一身忠肝义胆,终能扭转乾坤,为万世开太平。
※※※
自唐代以来,天下读书人便分两大宗,一称山东经生,一称江南文士,两者一北一南,一通经史,一擅诗词,各有所长。看卢云北方出身,性刚好直,自属山东经生无疑。
这些年来南方人物独占鳌头,金榜题名者大大多于北方,卢云这帮经生中举倍难,平日便只能耕田维生,苦待出头之日。长年贫苦煎熬之下,虽练就了满身筋肉,却也造就了一身愤世嫉俗的死硬脾气。
论灵性,山东经生不比江南大理的人情秀巧,讲才气,更不及苏扬两州的文章耀眼。差堪一提的,恐怕便是那打死不低头的硬气,与那下田农耕苦熬出来的铁骨。
果不其然,看卢云这位状元高头大马,体格精壮,将那束带环腰,重盔厚甲一一戴上,腐儒书呆拿起腰刀,狠狠往刀鞘一插,霎时摇身一变,成了个虎视鹰扬的大丈夫。
穿好了军装,大踏步走到内厅,顾倩兮与红已在相候。顾倩兮走了过来,眼望着情郎,日光照上黄甲,胸口护心镜闪耀,更显得英姿勃发。自两人相识以来,这还是第一回见卢云身着戎装,没想衣着一换,文诌诌的书生竟有这身男子气概,让人不觉多看了两眼。
卢云见这对主仆目不转瞬,只在看着自己,忍不住奇道:“怎么了?有何不妥之处?”
顾倩兮心头有些异样,脸上起了羞红,别过头去,轻声道:“没事。”
卢云不觉有异,只喔了一声,自问红道:“洪捕头他们到了么?”
那红平日专见卢云无病呻吟,早把他当成腐儒一样,哪知此刻与未来的姑爷目光相触,忽尔脸红心跳,满脸娇羞间,只是低下头去,竟没回答卢云的问话。
卢云咦地一声,有些纳闷了。他却不知此刻自己气象一新,左悬钢刀,右挂箭袋,满身钢盔铁甲,不过往厅里一站,便似凛然生威,红这个丫嬛哪里敢与他目光相接?一给他的凤眼盯住,芳心早已怦怦乱跳,全身更是酸软无力。
卢云满头雾水,当红耳背了,他用力咳了几声,再次问道:“洪捕头呢?”
红忸扭捏捏,细声道:“洪……洪捕……那个头在外……外面……”
卢云听她一句话说得歪七扭八,好似口吃一般,更感奇怪,他满心疑惑,便往顾倩兮看去。顾倩兮看入眼里,忍不住也笑了,她走到红身边,羞了羞她,道:“好羞呢?话都说不清楚。”当年身在扬州,红何等威风,如今却身子发烫,两腮火红,低声道:“婢子看卢……卢大人好生威武,心里有些……有些害怕……”
顾倩兮面带微笑,伸指在红面颊上轻轻刮了刮,算是惩戒。
顾倩兮生性大方,从不是个气姑娘,更非善妒之人,情郎能令女子仰慕心仪,她只会欢喜自得,绝无吃醋忧虑之情。也是为此,每回她以公主的往事取笑情郎,从来是骄傲多于妒嫉,一切只在自信二字。
※※※
府中虽然温馨,其实天下情势极其严峻。兵祸将起,朝廷为挡怒苍军马,早已号令朝廷群英齐聚河南,为少林高僧助阵。卢云乃是柳门大将之一,自也接到了朝廷圣旨,此际便要由长洲启程出发。
顾倩兮缓步行上,亲手为卢云整理胄甲,她俯身弯腰,替心上人把刀鞘环扣锁紧,这还是她生平第一回触碰兵刃,不免显得有些手忙脚乱。卢云见未婚妻替自己做这些琐事,心里有些怜惜,握住玉手,道:“别忙,我一会儿就走了。”
顾倩兮回握他的手掌,柔声便道:“此去务必珍重,朋友情义固然要紧,但自己的性命前程更是要紧,你定要平安归来。好么?”
顾倩兮是兵部尚书之女,这几日早把详情打听过了,此行朝廷起兵十万,远征怒苍,说来大占赢面,反贼想要以寡击众,恐怕大是不易。说来军情并不吃紧。顾倩兮自不担忧。
其实便算朝廷吃了败仗,顾倩兮也不会害怕,凭心上人与敌方首脑的私交,便算兵败被俘,性命也无危险。唯一让她放心不下的,反而是卢云那身脾气,此行出征,龙蛇混杂,倘与那些奸臣人犯冲争执,说不定会惹上事端,那才是真正让人发愁的事。
卢云见顾倩兮凝视自己,目光隐带忧虑,他轻抚秀发,温言道:“你别烦恼。此行有杨郎中做咱们的主帅,他办事一向俐落,不会出什么乱子的。”
想起杨肃观那张俊脸,顾倩兮登时松了口气,她与杨肃观相处年余,自知此人性情沈稳,精明多智,有这人领军,自己的心上人定能平安。顾倩兮稍感安心,颔首道:“心使得万年帆。不管怎么说,谨慎些总没错的。你知道……咱们中秋时就要……就要……”
卢云抱住了她,微笑道:“咱们中秋时便要成亲了,我怎会忘了呢?放心吧!就要成家立业的人,不会贸然犯险的。”
※※※
两人说过了话,卢云便与顾倩兮同到外厅。知州大人携眷出来,厅上两人立时起身相迎。其中一人面貌凶猛,身穿官差服色,正是衙门属下洪捕头,另一人却是个军官,看他面长如马,却是当年护驾和亲的那位李副官。
当年众人西疆归返,各有各的际遇,看半年后卢云高中状元,秦仲海也升任禁军统领,这李副官终也得了封赏,官拜九品都尉,这几年只在江夏驻防。只是没想两人这回见面,居然是托了秦仲海造反的福,说来真让人唏嘘不已。
卢云尚未坐下,那洪捕头立时秉道:“启禀卢大人,巩师爷交代属下,说他一会儿有件东西要呈给知州,请大人相候则个,别急着走。”卢云哦了一声,那巩志是自己的师爷,前两日早将州政托付给他,大事井井有条,却不知启程在即,却有何事要他相候?
卢云此时官居知州,行事多少也有些派头,便只微微颔首,示作会意,跟着自行走向李副官。待见这位同侪神色郁郁,料知李副官烦心军情,当即拍了拍他的肩头,安慰道:“李兄别愁,咱们这趟是去做和事佬的。打不起来的。”
李副官自从接到令书以来,想起要与昔日上司开打,始终愁眉苦脸,听得此役另有内情,心下立时一喜,忙道:“大人此话怎说?”卢云庄容道:“杨郎中修了封密函过来,说他师父有意与怒苍山和谈,只要调解得当,双方各做让步,这仗未必打得起来。”
李副官啊了一声,细声便问:“听大人的意思,难不成朝廷有意招安?”
卢云缓缓摇头,道:“详情我也不清楚。不过杨郎中信中交代,咱们只需盯紧江充那厢人马,别让他们无端开启战端,其余事情少林寺自有折冲。”他顿了顿,又道:“无论朝廷奸臣心意如何,有杨郎中主事安排,加上侯爷与诸位大臣的力道,此战必有转机。”
顾倩兮顺着话头,接口道:“正是如此。便算他们几位大臣使不上力,朝廷里还有我爹爹帮着,只要那位秦将军真个有心投效朝廷,有众大臣一齐作保,事情定有转折。”
顾嗣源乃是兵部尚书,说话自有份量,满厅人众都松了口气。非只红、洪捕头等人大感心安,便连李副官久历沙场,此刻也是连拍心口,料来都放下了心中重担。
李副官哈哈大笑,正要接口,洪捕头已咳了一声,低声道:“李大人,您还没拜见顾大姐吧?”眼看李副官满面茫然,洪捕头附耳过去,低声道:“顾姐是未过门的太座知州,又是兵部尚书的千金。军爷可得心伺候着。”
李副官望了顾倩兮一眼,当场哎呀一声,道:“我可粗心了,该死!该死!”顾倩兮名门出身,李副官的官碟上还盖着顾嗣源的大印,便不看卢云的面子,自己也该拜见。忙向顾倩兮躬身哈腰,道:“末将拜见顾大姐,知州姐佳偶天成,珠联璧合,这里向您贺喜了!”
顾倩兮回了一礼,嫣然笑道:“多谢李爷金口。女子常听知州大人提起军中往事,都说李爷英勇非凡。今日一见,果然是忠义大将的气度。”
李副官草莽出身,不曾读过什么书,一听美女称颂,便即飘飘然起来。笑道:“卢大人过誉了!当年护驾和亲时,他卢大人那才叫神勇哪!看他万军之中狂战番僧,把咱们公主娘娘抱在怀里,一路翻山越岭,不眠不休,真个让人佩服万分!人不过躲在阵里射射弓箭,哪比得上卢大人的万一啊!”
眼看李副官比手画脚,说得口沫横飞,顾倩兮也连连称是,只是这个马屁却把卢云的俊脸给拍肿了。他脸上青红不定,咳了几声,道:“时候差不多了,咱们该启程了吧?”李副官哈哈笑道:“军马早在城外相候,只要知州高兴,随时都可以出发。”
众人正要出门,忽听一人叫道:“知州大人留步!”卢云尚未回话,只见厅门匆匆奔入一人,抹汗道:“幸甚,幸甚,总算没误了事儿。”看这人神色匆忙,手上捧着一柄宝剑,正是巩志。众人见他携剑入府,不由一怔,都不知他的用意。
正猜测间,巩志两手捧剑,弯腰躬身,沉声道:“此剑名为“云梦泽”,家师听闻知州即日远征,特以此剑相赠,还望大人笑纳。”巩志的师父便是欧阳南,此人铸剑之术名闻天下,极见精湛,众人没料到欧阳老爷如此多礼,都是暗暗纳罕。
欧阳南如此诚心,卢云自不免受宠若惊,只是他精擅“无双连拳”,不闇用剑,再加接任知州以来少涉江湖之事,想起自己剑法如此粗疏,怎好暴殄天物,糟蹋人家的宝贝?摇头便道:“宝剑赠烈士,我的剑法稀松平常,切切菜或还使得,怎能用得这般神物?”
巩志早料到卢云必会推辞,自也不觉诧异。他向顾倩兮望去,道:“大姐,此剑切金断玉,实乃护身利器,知州大人随身带着,凡事趋吉避凶,有利而无害。”
顾倩兮听了宝剑足以护身,立时留上了神。她与卢云两地相隔,分离多年,好容易相聚了,对心上人自是爱渝性命,只要对卢云有利的事,便要她倾家荡产的维护,也是甘之如饴,何况是人家送来的一片诚心?当下走了过来,低声嘱咐道:“人家欧阳老爷专程送礼,怎好推托什么?快快收起吧。”巩志听了这话,自也忙着帮腔:“知州大人望重乡里,战场上若有闪失,我等定会痛心疾首,深以自责。这是家师的一番心意,还请收下吧。”
卢云听顾倩兮这么一说,自也不好推托。再看巩志的模样,好似自己若要推辞不受,他便无法回去向师父交差,卢云这些年也学了不少人情世故,铁头书生的模样收拾了不少,当下咳了几声,便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请师爷传话回去,便说下官拜领盛情,当用此剑自卫防身,绝不辜负老爷子的一片厚爱。”
巩志大喜,道:“谨奉宝剑,望知州旗开得胜。早日平安归来。”说着捧剑过肩,连剑带鞘交到卢云手里。卢云单手接过,掌心微微向下一沉,心下登时一凛:“这剑好重。”
众人围拢过来,各自细看赏玩,只见剑鞘乌木所制,通体黑褐,既无花纹缀饰,也无剑穗连附,形状朴素,好似黑黝黝的一根大木头,不知有何高妙之处。巩志见众人各有疑惑,忙来解释道:“此剑长四尺二,只因剑身锋锐,剑光若水,宛如大泽之美,家师遍查古书,终以“云梦泽”名之。宝剑难得,还望知州大人试剑。”
卢云更不打话,登即拔剑出鞘,只听嗡地一声,堂上精光暴现,果然剑刃若水,映得大堂流光隐动。众皆大惊,赞道:“真好剑也!”卢云看在眼里,自也暗暗称异,他提剑虚劈,陡听呼地一声轻响,彷如流风轻送,足见剑刃之柔之韧,已达极境。
原来这剑来历不凡,正是“剑神”卓凌昭留在铸铁山庄的五件兵器之一。当年洪武天炉重起神火,铁精为骨,终在当朝第一炼铁师手中打出十多柄兵刃,其中一柄王者利器,便是旷古绝今的“神剑擒龙”。后来卓凌昭试剑出招。虽然毁去了大批兵刃,但铁精造出的利刃极多,终于还是留下了五柄完好无缺的,便一一让欧阳南打出问世。这柄剑便是其中之一。
这“云梦泽剑”曾被误认为“擒龙”,一旦出鞘,如同出水芙蓉,极尽光彩夺目,此剑若在天下排名,定在前十之列,无论是点苍镇派之宝“赤龙”,抑或是神刀门的“天雄”,全都无法相提并论。只是巩志知道卢云性子刚直,定不喜此剑与卓凌昭的渊源,此刻便隐瞒不说,以免他又弃而不用。
卢云正要还剑入鞘,忽见巩志伸手入怀,取了个信封出来,塞入卢云手里。口中低声道:“这封信拜托知州大人。”卢云见他模样鬼鬼祟祟,一时颇感错愕,他随手接过信封,见弥封处写着“乞转铁牛儿欧阳勇”。忍不住咦了一声,不知巩志用意为何。
巩志满面殷切,附耳贴身,低声道:“这位欧阳勇是我师父的儿子。他昔年受奸人所害,以致误入歧途,投上山寨。至今离家已渝三十年。我师年岁已老,日夜悬念爱子近况,却又找不着门路送信问讯,还乞大人可怜他老人家一片爱子痴心,成全则个。”
卢云听了这番情由,心下已是了然。当年朝廷一场大祸,不知拆散了多少人家,卢云也曾听青衣秀士提过,那时欧阳家的大儿子受“洪武天炉”一案牵连,硬遭鸠毒喑哑,充军流放,想来不堪朝廷荼毒,便也投上怒苍山去了。卢云虽是朝廷命官,但他性情耿介,深恨奸臣为恶,面露悲悯之余,点了点头,便将信封揣入怀里。
巩志见他慷慨相助,丝毫不以反逆之意,一时满面钦仰,拱手道:“知州仁义之名,人见识了。”卢云拍了拍他的肩头,低声道:“师爷何出此言?卢某是儒生,不是刀笔吏。”
他怕众人起疑,当下不再多说,自行转过身去,朗声道:“蒙欧阳老爷赠以宝剑,有此神物照拂,卢云此行必定平安而归!”
在李副官、洪捕头的叫好声中,顾倩兮已盈盈走来,两人双手交握,相视良久,彼此虽无只言词组,但一切爱意眷恋,尽在不言中。
洪捕头、红等人望着两人的神态,嘴角都泛起了微笑。只有巩师爷一人眉心深锁,他把目光撇开,转望窗外,只见乌云遮日,随时要起暴雨。
天有不测风云,此去少林,恐怕艰难无比,知州大人,您要多多保重啊……
※※※
雨云横亘南北,万里江山都为之笼罩,黑影重重,京城日月无光,明明是午后时光,此际却黑沉沉地彷如深夜,大都督府点起了烛火,更显得天色的阴森。
“嘿!看那模样,八成要下雨了。”这嗓子带着湖北口音,调子拖得慢长长,看那说话之人生得张圆圆胖胖的大脸,正是柳昂天的头牌护卫,武当出身的韦子壮。
一旁坐着高大男子,右手戴了个铁套,却是伍定远。他看着阴霾天色,皱眉道:“这可烦了,这两日我还得出京,路上可别积水才好。”
话声未毕,轰隆一声巨响,窗外暴闪亮光,众人惊呼声中,只见天际闪电飞来,如同神龙探首,正爆在京城半空,刹那间染白了天地万物。
雷神咆哮,巨响轰然,天边大雨坠檐,啪哒哒地甚是密集。
“啊呀!”
雷声隆隆中,一声稚嫩惊呼在厅上响起,只见孩童往伍定远怀里钻去,径自发起抖来。伍定远拍着背心,安慰道:“莫惊,打个雷而已。”韦子壮见那孩子好生胆,不由取笑道:“真是的,快十岁的人了,怎还怕打雷?过来,给韦伯伯瞧瞧。”
伍定远将那孩童轻轻拉开了,温言道:“快过去,见过韦伯伯。”
窗外暴雨如瀑,天边雷电轰闪,那孩童兀自害怕,皱着一张黑炭脸,低声唤道:“韦伯伯。”
韦子壮望着眼前干瘦的孩子,嘴角不禁泛起了笑。那时伍定远从长洲返京,没带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回来,身边却多了个干瘪瘪的鬼。看他好生疼爱这儿子,还特地找了算命先生,为儿子取了个堂堂正正的好名,叫做什么“崇卿”,想来伍定远望子成龙,定也想义子好好读书,日后学着卢云的路子考试应举,没准也能弄个功名什么的。
韦子壮正要逗那孩子,忽听脚步声响,大雨飞洒入厅,几名家丁忙去关窗掩门,韦子壮猛地暴喝:“甭关!一会儿闷!让厅上几扇窗开着。”
暴雷也似的吼声传过,家丁赶忙照办,改置干布于窗边地下,韦子壮嗯了一声,甚是满意,忽觉身旁那孩子不住发抖,一双大眼盯着地下,直似泪眼汪汪。韦子壮醒觉了,自知惊吓了孩童,他从怀中取出一锭元宝,塞入那孩子手心,温言道:“别怕,韦伯伯是在管教他们,不是凶你,懂了么?”
那孩子嚅嚅啮啮,手上捧着元宝,也不知该不该收起,便往伍定远望去。
伍定远捕头出身,向知人情世故,微笑便道:“伯伯打赏,还不快道谢?”那孩子又惊又喜,忙把元宝捧过头顶,慌乱间跪在地下,叩首道:“谢谢伯伯。”
韦子壮一把将他拉起,笑道:“真是乡下孩子,一个元宝便让你磕破头了,可别让人看了笑话。”他手指厅角一名婢女,温言道:“跟那位姊姊玩儿去,伯伯和你爹爹有事要谈。”
那孩童哦了一声,转头望去,只见那婢女满面笑颦,模样甚是亲切,这孩子一向害羞,虽看姊姊貌美,仍不敢与人家多说一字半句,自管缩身低头,任那婢女携手走了。
大雨稀沥沥地下着,到处都水蒙蒙的。那孩子随婢女离开,偌大的花厅更无人声,水花四溅,院中一片雨景,衬得大堂加倍寂静。十来张桌椅空空荡荡,此时只伍定远与韦子壮二人对坐,望来倍觉幽深。
伍定远两手抱胸,凝目望着空旷的大厅,满心寂寥间,只在怔怔出神……
一年之前,对面的大位上端坐一名威风老者,左手陪坐一名俊秀公子爷,右手椅上跨着条凶猛虎汉,再看那耿介书生、刚直捕快,各在下首相陪,众人欢笑吵嚷,好不快活……
雨水声哗啦啦地响着,脑海中的那幅景象也渐渐淡去,现下厅上冷清寂寥,眼前除了韦子壮那张胖脸,再也看不到旁人。伍定远伸手抚脸,叹了口气。
韦子壮见他目光呆滞,忍不住咳了一声,他取起了茶碗,问道:“什么时候过去少林?”
伍定远觑着厅心,淡淡地道:“明儿吧。”韦子壮喝了口茶,颔首道:“早些过去帮手,怒苍再起,那可不是闹着玩得。”
伍定远神态萧然,自顾自地望着院中的暴雨。雨花四落,院里水珠倒弹起来,从这儿看去,彷佛成千上万人立的兵儿,正在院中列阵激战。
砍吧、杀吧……天下群雄会少林,此战会是什么下稍呢?奸臣当道,英雄豪杰却要互相凶杀,连自己都要下这苦海,世上还有谁能自外这场混局?
国破山河在,尽管战火尚未腾烧,便已毁去无数家园。念及那位佳人,伍定远忍不住感伤,他这些时日辗转难眠,心中悬忧挂念,只要想起她下落不明,便似如坐针毡。
眼前浮起艳婷那张端鼻樱口的雪白脸蛋,伍定远伸手掩面,手掌下的大嘴轻轻抽动。
“艳婷……你在哪儿啊?”
九华山惨遭正道人物围攻,青衣秀士弃山远走,艳婷、娟儿两名少女下落不明。消息传来,惊得他寝食难安,半个月来到处奔波打探,却还是找不到佳人芳踪……
※※※
“定远,你来了?”
一声威严问话响起,赫然打断了伍定远的沉思。抬头看去,只见一名老者身着缓袍,正从内厅走将出来,正是柳昂天来了。伍定远赶忙起身,拱手道:“侯爷。”
柳昂天微微颔首,示意伍定远坐下。看柳侯爷好生福气,尽管称病不出,身边仍见群美服侍,左首一名女子四十来岁,正是四姨太。右首侧一名女子容貌清丽,三十上下,却是妾七夫人。伍定远凝目看去,见她肚腹隆起,竟已身怀六甲,当有七八个月的身孕。
在这乱世之中,居然还有喜事?伍定远又惊又喜,忙问韦子壮:“七夫人有喜了?”
韦子壮尚未回答,柳昂天已然哈哈大笑,道:“当然是有喜了,还能是胖了么?”看七夫人面红过耳,颇见娇羞。伍定远急忙起身,躬身拱手道:“卑职恭喜侯爷了!”
柳昂天哈哈大笑,颇见得意。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柳昂天六十好几的人了,此番老当益壮,床第上虎虎生风,自然要大肆宣扬一番,伍定远又惊又佩,这声道喜更见诚挚。
柳昂天畅怀大笑,其状甚豪,大堂上便响起了无数回声。伍定远听在耳里,不免又叹了口气。此刻喜事临门,若照往昔模样,柳门定会热闹非凡,看顶头上司老蚌生珠,秦仲海如此捣蛋,还不第一个带头作乱?不把临老入花丛的丑态加油添醋来说,定不甘休。柳昂天受了捉弄,自也会作势打人,再看杨肃观周到,定赠名贵药材,卢云穷酸,只能拿着典籍讲说医学安胎……众人打打闹闹,谈谈说说,不知要有多快活……
只是今朝不比以往,看现下门可罗雀,车马凄清,非只“文杨武秦”踪影全无,便连卢伍两名新人,也只自己一人陪同在侧。满厅寂静中,只听柳昂天一人哈哈笑着,那笑声稀稀落落,越来越低,越来越干,终至寂静无声……
哗啦啦……除了院中暴雨不绝于耳,再无其它声响。
※※※
柳昂天擦拭眼角,也不知是笑得太过开心,抑或是心中隐感悲伤,竟然流泪了。他缓缓就坐,拍了拍手边的茶几,大声道:“定远你来,陪老夫说话解闷。”那位子紧临柳昂天左侧,向来是柳门中第一张大位,过去坐的人自是杨肃观无疑,如今“风流司郎中”上少林去了,位子自是空无一人。伍定远不及深思,当即躬身拱手,便自入坐。
两人隔几相邻,柳昂天探头过去,拿起伍定远的铁手细细打量,啧啧赞道:“以往没瞧仔细,倒不知这手套纯钢打造,挺沉的吧?”伍定远摇头道:“十来斤而已,一点不沉。”一只义手十来斤,自不能算轻,伍定远这般回话,不过是谦虚之词而已。
韦子壮见他俩就坐,当下提起茶壶,便为柳伍二人斟茶。柳昂天笑道:“定远啊!听韦护卫说过,好似你武功越练越高了,现今中原武林没几人打得赢你。这话是么?”
伍定远一向内敛,听了嘉言赞誉,赶忙起身,拱手道:“韦护卫过誉了。正教掌门个个本领通天,武功何其了得。属下这身粗浅武学,如何与人相比?”伍定远一身武功实乃天授,与秦霸先同为天山传人,他这般身手若要自况粗浅,天下有谁敢自居高手?韦子壮此时正在斟茶,听了这话,忍不住用力咳了两声,想来不表苟同。
柳昂天哈哈大笑,拍了拍伍定远的肩头,道:“定远,你的霸气呢?想在朝廷里混,没点霸气是不成的。这里就咱们几个在,说你强,那便是真心夸你强,何必谦让什么?”
伍定远听他责备,慌忙起身道:“多蒙侯爷指点,属下知错了。”
柳昂天微微一笑,示意他坐下。双眼却盯着伍定远不放。
柳昂天久在朝廷,带过的属下不计其数,正直的、阴险的、鲁钝的、勇猛的……多如过江之鲫。眼前这位伍定远虽有些世故,却不是奉承谄媚之人。看他几年官场历练下来,却没什么长进,仍是一幅乡下捕快的土模样,老实如故。但掉句话来说,官场这个大染缸也没弄污了他。这是难得的事情。
想着想,柳昂天嘴角泛起了微笑,他看了伍定远一眼,忽道:“定远,你老实回答老夫,倘若你与韦护卫过招,你俩谁胜谁负?”
伍定远啊了一声,尚未回答,韦子壮已然说了:“属下不是定远的对手。”
柳昂天微微一笑,道:“好,那老夫再问一人,你若与当年的卓凌昭较量,可有把握取胜?”伍定远摇头叹息,低声道:“剑神若持神剑,卑职不是对手。”
柳昂天微微一笑,道:“能打得赢空手的卓凌昭,那也不是容易的事了。”他眯起了眼,喝了口茶,低头道:“那我再问一个人,好不好?”伍定远忙道:“侯爷请说。”
柳昂天抬起头来,朝他斜觑了一眼,低声道:“你若与仲海较量,谁输谁赢?”
此言一出,韦子壮忍不住吃了一惊,伍定远也是咦了一声,两人正要询问详情,猛听当琅一声大响,厅侧一只茶碗坠到了地下,打了个粉碎。众人回头看去,却是七夫人。只见她掩嘴惊呼,睁着一双妙目,神色显得十分讶异。
韦子壮慌忙起身,行到两位夫人身边,拱手道:“二位主母,天落大雨,外厅湿滑,别要一个不慎摔跤,难免动了胎气。还请到内厅歇息吧。”
四姨太知道老爷有大事相商,她一个妇道人家,自是不敢多听,当下急急站起,便往后厅去了,那七夫人面带犹豫,脚下虽望前走,眼角却不离柳昂天身边,似乎不很情愿走。韦子壮见了,更是一路扶着她,把她请入了后厅。
※※※
过了半晌,韦子壮转了回来,伍定远见厅中别无旁人,当即惶恐站起,低声道:“大人,您……您要我和秦将军较量,可是想抓他么?”柳昂天摇了摇头,道:“你别胡思乱想。我要抓他,何必还要你出手?他的兵法是跟我学的,咱爷俩真要较量兵法,他打不过我的。”
伍定远忙道:“侯爷那您……您为何要我……”
柳昂天叹了口气,眼角泛起了泪光,说道:“说来你们也许不信,我有些挂念他。”
耳听众人惊呼,柳昂天自行低下头去,叹道:“仲海这孩子和我投缘,我带过这么多下属,没一个像他这般讨我喜欢。那年他残废坐牢,听他要死,我心里好痛,可现下他活了,偏又走上他爹爹的老路,我听了心里更烦……”伍定远心中同情,当下大着胆子,伸手出去,握住了柳昂天的手,略做安慰。
柳昂天浑然不觉,他撇望着院中暴雨,幽幽地道:“我年纪老了,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他。定远……你如果遇上仲海,请你代老夫转告一声,就说……就说我累了,想和他一同归隐……”一时之间,泪水夺眶而出,竟是老泪纵横。
柳昂天一向疼爱秦仲海,两人言语投机,情同父子,柳门中人自是深知。伍定远听在耳里,心下也甚明白。想来柳昂天将兵权传给杨肃观,便是不想与昔年爱将正面冲突。伍定远低声道:“侯爷,杨郎中办事很厉害的,也许事情还有转机,您别烦忧。”
柳昂天茫然望着院中,忽然伸手出去,按住伍定远的手背,幽幽地道:“定远,老夫身边没人了。现下只有你,只有你最可靠……你生来是个老实人,比谁都有侠烈之气,不论此战胜负如何,等你回来以后,老夫都要重用你……”说到此处,他紧紧抓住伍定远的臂膀,咬牙道:“居庸关!待你回京,老夫传令下去,从此居庸关军马便让你接管……”
这居庸关何等要紧,非只紧临京城,兵马众多,更是柳门数一数二的大位,伍定远啊了一声,颤声道:“这……这怎么使得?”柳昂天喘息道:“当然使得。老夫不会看错人的。”
自赴京以来,伍定远始终在运粮运米的杂事上打转,不曾掌过什么兵权,万没料到一旦受人器重,第一个职务便如此吃紧,茫然之间,只是张口无语,连谢字也忘了说。
※※※
众人说谈一阵,时候已在傍晚,眼看柳昂天入厅去了,伍定远便也携着义子告辞。
韦子壮张伞相送,一路来到了大门。家丁才一开门,大雨立时溅洒进来。伍定远怕韦子壮淋湿了,拱手便道:“韦护卫留步,咱们自个儿走成了。”
雨势甚大,伍定远的义子尚未行出,身子便湿了半边,韦子壮心下怜惜,轻抚着脑袋,道:“你这回过去打仗,带个孩子定不方便。要不把他留在北京吧!我帮你看着。”
一听此言,伍定远登时大喜,这话他是求之不得,只是不好启口而已。他蹲下身去,问向义子道:“卿儿,爹爹要去河南,你这几日乖乖随着韦伯伯,好不好?”
那孩子看了韦子壮一眼,心里有些怕,低声便道:“爹爹,您……您什么时候回来?”伍定远温言道:“爹爹没两日便回来了。你这几日乖乖听话,爹爹回京时给你带些好玩的,嗯?”那孩子虽不很乐意,但他乡下出身,向来听话温顺,眉心紧蹙间,还是点了点头。
伍定远站起身来,微笑道:“多谢韦大哥了。”韦子壮握住他的铁手,嘱咐道:“转告杨郎中一声,凡事多加心。这仗我们输不起。”
两旁家丁抢上,自将大门阖起。伍定远站在门外,回头向门内看去,只见雨水不断落下,彷如水帘一般,门里的义子张着大眼,满脸都是不舍。伍定远向他微笑摇手,那张脸张口欲叫,便在此时,大门缓缓合起,那张脸也慢慢隐去,终于看不见了。
闪电交加,大雨滂沱,伍定远深深吸了口气,自管踏步出门,此刻狂风暴雨,街上行人早已跑得一个不见。伍定远无须照顾孩子,索性连伞也不撑了,只在街心大步行走。此时了无牵挂,又似恢复了当年孤身赴京的痛快心情。
雨点实在密急,好似当头泼浇而来,伍定远不曾练过“火贪一刀”,自不能凭借热气蒸发雨水,但他贵为“一代真龙”,自也有御水之道,他略提内息,真气鼓荡之下,衣衫灌满了内力,彷如钢盔铁甲,雨水难浸衣衫,便顺着袖口洒落地面,直似透水不入。
当年受难来京,如今神功盖世,尽管一路走来风风雨雨,但这几年也不算白过了。
※※※
一路沿着长安大街行去,身上都甚干爽,他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不知不觉间,已然来到了大明门,却见不远处矗着一栋大宅,正是大学士杨远的府邸。
伍定远凝视着雾蒙蒙的豪宅,忍不住停下了脚步。上回入得杨府,还只去秋的事情,当时柳门众将同去饮酒,卢云在杨府巧遇顾倩兮,一时大见失态,弄了好些事情出来,最后靠得秦仲海侧面帮忙,有情人终成眷属,总算有个美满收场。
伍定远回想这些往事,嘴角起了微笑。
便在此时,忽听杨府门前传来叩门声响,听得一个声音道:“这位大哥,敢问……敢问杨郎中回家了吗?”那声音是个少女,说话时颇带鼻音,好似伤风一般,伍定远低叹摇头,想来杨肃观受人爱慕,便在大雨淋漓的傍晚,也有少女登门求见。
门口传来家丁的声音,冷冷地道:“这位姑娘,你问了好几回啦!我不是说过了么?咱们大少爷不在家里。”那少女啊了一声,道:“对不住,那……那我改日再来吧……”
嘎地一声,大门关上了。雨声淅沥沥的,伍定远人在街心,侧目看去,只见那少女苗条的身影在街上缓缓行走,手上却也没拿伞,只淋得她落汤鸡一般。
伍定远凝视那少女的背影,心下暗暗叹息。杨肃观如此家世武功,岂是寻常百姓女儿配得上的?看她如此痴心妄想,恐怕有得苦头吃了。
那少女走着走,街上行来一顶轿子,那女孩儿赶忙让开,自行躲到街边观望。她驻足不动,痴痴望着杨家大门,八成以为轿中人是杨肃观。过不多时,那顶官轿停在杨府门口,里头行出一名老者,却是杨大学士回府了。
主人回府,大批家丁忙着举伞出迎,那少女没见到人,神色落寞间,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那叹息声满是幽怨,却有着无尽相思。伍定远心生恻隐,当下回首去看这名痴心女孩。
大雨之中,只见那少女秀发湿淋淋地,贴在前额上,看她长长的睫毛,姿容艳丽,不是艳婷是谁?
伍定远全身大震,双膝一软,正是踏破铁鞋无觅路,佳人原在灯火阑珊处。
自从接到九华大难的消息以来,伍定远早在出力寻访艳婷,此行赶回京城,更是逢人便问,其间还花了大把银子,托人探听九华山两名少女的下落,哪知竟在此地遇上了她,伍定远心中激动,不知有多少话想说,当场便要奔将过去。
脚步才动,便见艳婷伸手入怀,取出一块令牌,跟着低头啜泣起来。
伍定远眼力远超常人,举手投足都有石破天惊的大威力,此刻稍一凝力,无数雨点彷佛半空静止,目光飞出,直从迷蒙大雨中穿过,他把令牌字样看得明白,见是“兵部职方司”五字篆文。
伍定远本要过去相认,但这令牌一出,登让他脚下发软,竟似动弹不得。他苦笑两声,把脚步缩回了,一时心中也如天雨般阴霾。
四下闪电交加,雷声隆隆中,杨远早已行入府中,大门便紧紧关上了。艳婷看在眼里,却无移步的意思,只痴痴地守在门口,她手中紧握令牌,看来还在等着杨肃观回家。
“傻孩子,杨郎中人到少林去了,你怎还等得到人啊?”
伍定远望着丈许外的艳婷,心中这般喊着。雨势不歇,两人各自守在一处屋檐下,水瀑如帘,把两人隔了开来。伍定远侧头望去,佳人虽在咫尺之外,但水气蒙蒙,艳婷苗条的身影却已逐渐模糊,彷如天涯海角之隔。
伍定远正想着自己的心事,忽听一声咳嗽,那艳婷低头抚胸,模样竟似十分难受。伍定远回想方才她与家丁的对答,那时听她的鼻音极是沉重,说不定已受了风寒。
伍定远摇了摇头,把左手伸了出去,触碰檐下倾落的雨水,不觉叹了一声。
这雨水冰凉彻寒,好生透心,连“一代真龙”也觉得冷,可怜艳婷一个女孩儿,身上全湿透了,却要她如何支撑?
※※※
天色将暗,已在晚饭时光,艳婷低诉徘徊,始终不肯离去,慢慢华灯初上,街边窗户一间又一间地亮起,杨府大门终于打开了,艳婷神色激动,正要奔上前去,却见一名家丁走出,点上了门口灯笼的烛火,灯光晕映,照得地下一片金黄。
天色已黑,看来杨肃观今日是不会回来了。艳婷淋着雨水,垂头丧气,终于低头走了。伍定远心中担忧,自在背后远远跟着。两人一言不发,各怀心事,一前一后地离去。
行出了城门,二人已到荒郊,伍定远四下打量,只见附近杳无人烟,望来漆黑一片,除了雨水溅响,其它别无声息。他不知艳婷为何来到这等地方过夜,心中只感纳闷。
眼看艳婷穿过了荒烟径,伍定远不敢跟得太近,只与她相隔十来丈,再行不远,来到一处草棚,只见艳婷缩入棚中一角,从乱草中找出包袱,取了个馒头出来,低头啃着。
那草棚极为简陋,伍定远凝目去看,却是一座废弃马槽,早给人弃置多年。伍定远心下难过,才知艳婷落魄潦倒,这几日都在这破烂处所过夜。
雨水阵阵,哗啦啦地打在草棚上,听来彷佛琵琶连珠。黑暗中艳婷一人独坐草棚,身影望来倍加孤单。伍定远看入眼里,心中酸苦,眼眶径自红了。
艳婷满身雨水,不断咳嗽,她拱了个火堆,便在棚中生火取暖,只是连着几日大雨落下,柴薪早已湿透,打了几下火石,却始终生不起火来。艳婷孤身坐在地下,心中万般无奈,再也按耐不住,两手掩面,终于哭出了声。
忽然间,一个低沉声音在耳边响起,跟着一双大手扶住了她,低声道:“乖孩子,别哭了。”
艳婷回过头去,眼前那人眼角含泪,满面关切地望着自己,不是伍定远是谁?
陡见故人,艳婷放声大哭,霎时纵身入怀,悲声道:“伍大哥!”
多少年了,自己这个伍大爷终于变成了伍大哥。伍定远心中大恸,一把抱住艳婷,哽咽道:“可怜的孩子,你吃苦了。”
艳婷趴在他的怀里,哭道:“师父被人围攻,我实在没法子,只有自己走了……路上找不到师妹,又有好多坏人过来抓我,我一路躲躲藏藏,和他们打了几场,伍大哥……我该怎么办?”伍定远目光温柔,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先别说这些。你上京城多久了?”
艳婷啜泣道:“我来京城几日了,这里到处都是官府衙门,我怕朝廷的人找我麻烦,也不敢住客店,又找不到熟人……”她回顾身周,待见自己的潦倒模样,一时深为羞愧,痛哭道:“伍大哥,我……我真没用……”
伍定远伸出左手,轻抚她的面颊,柔声道:“乖,别哭了。先让大哥安顿你,好么?”
艳婷看着眼前的汉子,只见他眼神中满是关怀,那是极为真诚的神色。她心下感激,泪流满面间,只是连连点头。
伍定远见她手中兀自抓着那块令牌,不由想到了杨肃观,便道:“等你住定下来,日子安稳了,大哥再带你去找杨郎中,好么?”
艳婷听得这话,一时又惊又喜,霎时便是一声低呼。伍定远心仪自己已久,艳婷怎会不知心意?哪料到此时此刻,自己受难蒙尘,伍定远却无趁人之危的念头,艳婷又是感激,又是高兴,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伍定远伸手出去,把艳婷的手掌紧紧握住,低声道:“别担心什么?但教伍某人一息尚存,天下便没人动得了你。来,这就跟伍大哥走。”
当年神机洞里一命换一命,那时伍定远还只是个武艺低微的捕快,尽管生死危难加身,却始终信守诺言,不曾相负。如今贵为天山传人,说起话来更是一言九鼎,面色更透出一股坚决。他拉住艳婷的手,便要带她离开。
艳婷却没移步脚步,她抬头看着眼前粗壮诚恳的汉子,嘴角微微颤动。
伍定远面露不解,问道:“怎么了?冷么?”
艳婷泪流满面,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伍定远的脸颊。
人生总是这样,总要到那受难蒙尘的一刻,方知世间真情。
※※※
伍定远见艳婷哽咽啜泣,却又迟迟不移步,伍定远满心茫然,猜不透心事,他咳了一声,道:“你先收拾一下,看看有没少了东西。”说着站到草棚一角,任由艳婷哭着。
艳婷低下头去,背转了身子,从怀中取出师父给她的锦囊。她轻轻打开师父最后的叮嘱,先看到了锦囊中的那份藏宝地图,以及那张早已看过无数次的字条。
那是一份细心爱护,也是一个极有远见的叮嘱,上头只写了三个字:“伍定远”。
泪水滑落面颊,艳婷仍是一言不发,缓缓将字条放了回去。她转望掌心的令牌,在这泪流满面的时刻,嘴角竟是苦笑起来。
那五字篆文好生繁复,直到现今,她还是看不懂上头的文字。她痴痴望着,珠泪顺着雨水落下,滴到了令牌上,那五字篆文变成了美丽的迷蒙图画,再也不能辨识。
艳婷忽然掩住了脸,伸手一挥,将那令牌远远扔了出去。
伍定远吓了一跳,惊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艳婷一双美目回斜,凝视着眼前的大汉,霎时一声嘤咛,紧紧抱住了伍定远。伍定远见她突如其来的抱了过来,心下赫地慌乱起来,忙道:“艳婷,你……你怎么了……”
他还不及说话,怀中少女提起脚跟,双臂绕上后颈,樱唇近靠,已然吻了上来。
少女吐气如兰,一点朱唇柔软芬芳,贴在嘴上直似烫入心魂。伍定远心惊手忙,待见艳婷满面柔情,闭紧双眼,只在专心吻着自己,更有不知所措之感。
人生难得几回醉?当此美梦成真,伍定远却显得十分惶恐。他虽是三十五六的大男人,但这般情真意切的与女子拥吻,却是人生头一遭。他既不敢推开艳婷,也不敢伸手去搂纤腰,两手不知该往哪儿放去,中指只得紧贴裤缝,好似在立正听训一般。
※※※
大雨中飞来一样物事,咚地轻响,那东西正坠在草丛之中。一双修长手掌伸了出来,缓缓将之拾起,低头去看,那令牌上刻着几字,见是“兵部职方司”五字篆文。
将令牌揣入了怀中,跟着一个身影转了过来,那人左手打伞,身穿黄衫,看他模样沉稳,俊脸英挺,正是令牌的主人来了。
雨夜寂寥:“风流司郎中”身怀讨逆要务,却在深夜来到荒野,莫非有甚图谋?
杨肃观淡淡一笑,回头朝草棚看去。黑夜间营火升起,远望过去,火光暖和,看来好生温馨。
没什么图谋,簧夜来此,只是为了两位故人而已。不忍则乱大谋,人海茫茫,不该相认的人,那便不能乱了方寸。哪怕是万人咒骂,那也不必在乎。
愿天地罪孽尽归吾身,杨肃观既能说出这等话,人生如何下场,他早有觉悟。他向草棚里的两人微微颔首,霎时袍袖轻拂,飘然远飁。
※※※
杨肃观满腹心事,缓缓朝京城走去。
大战将起,天下风起云涌,少林一战生死难卜,江充也好、怒苍也罢,甚至连师父的计策也让人放心不下。此战如此凶险,为求避人耳目,杨肃观便伪离京城,这几日只在京城暗中走动。他私下差人察看艳婷的动静,直至伍定远现身接手,这才放下了一桩心事。
该做的都已做了,心事已了,再无旁骛,便该嘱咐自己的身后事了。
身后事,便是交代遗言。自从看过达摩院的那人以来,他已有必死觉悟。以当年刘敬的声势手段,只要误触朝廷陷阱,还不是给人群起攻之,落个一败涂地的下场?杨肃观自知一只脚已踏入了鬼门关,少林之战若败,代罪羔羊必死无疑,便算侥幸险胜,为了达摩院里的那人,怕也难逃厄运。也是为此,离家时便已交代胞弟绍奇,要他今夜子时到东华门的广南客栈相候,为了娘亲弟弟,他有几件大事要亲代。
※※※
时值深夜,天雨路滑,大街上见不到半个行人。杨肃观手中打着油伞,彷如清莲般飘过街心。他看似神色从容,其实眼角不住打量身遭,脚下更是渐渐加快,陡见他提身一纵,跃过了房顶,隐身后巷之中。
杨肃观才一藏起身影,便听大街上传来呼啸口哨,人影闪动,四周民房跃出大批探子,看这些人神色惊慌,俱都现身出来,只在察看自己的踪迹。
自接任“代征北”的大位以来,江充的眼线满布身遭,时时刺探声息,只要一个不心,军机随时都会外泄。杨肃观自是加倍谨慎。
过了良久,脚步声渐远,杨肃观这才走出巷外,他望着黑漆漆的大街,神色甚是孤寂。
乱世之中,身不由己,有时连自己都不能相信,何况他人呢?
※※※
行到了客栈,杨肃观不从门口进去,他从后院翻身过墙,跟着从厨门闪身入内。
脚步方入,便见一名老妇蹲地洗碗,她见一名贵公子无故入内,霎时大吃一惊,便要出声尖叫。杨肃观竖指唇边,示意噤声,跟着从腰囊中取出几两碎银,塞在老妇手中。那老妇见他形貌尊贵,本已心生敬意,待见了银子,心下更是大喜,一时只向杨肃观哈腰连连,再不多问一字半句。
丙字三房位在楼上,弟弟绍奇已在相候,杨肃观不愿惊动掌柜,放缓了脚步,直似落地无声,从楼梯间匆匆行过,便往客房走去。
来到了门口,杨肃观四下打量,见四周并无旁人窥伺,这才闪身入内。
方入房中,掩上了门,正要出声叫唤弟弟,猛见屋中黑沉沉地一片,并无半个人影。
杨肃观心下微起疑惑,按着两人的约定,弟弟绍奇当在房中相候,怎会不见人影?难不成有事绊住了?杨肃观颇感纳闷,便要点上烛火。
赫然间,背后生了一股寒意。
好冷……冷得心头发寒……这股寒意好生逼人,彷如背后鬼魅吹气颈间,登让“风流司郎中”冷汗直下……
从到大,时时觉得背后传来一股寒意,便连睡梦中也不得稍瞬。十余年苦熬下来,那无数惊惧的寒夜,令人魂胆冻结的鬼魔,永远挥之不去。
面对无穷无尽的恐惧,一个人可以抱头鼠窜,也能哭诉求饶,当然,也可以……
嗖!伞尖直扫背后,全身功力灌注,天诀正宗内力爆出。
“除灭它!”
当琅一声碎响,背后传来花瓶落地的声音,后头并没有敌人。
杨肃观心头大震,他伸手按上剑柄,正要拔出长剑,忽然眼前光芒刺目,一盏孔明灯赫地亮起,那房内原本黑暗阴沉,乍出耀眼光芒,只逼得杨肃观紧眯双眼,他看不清眼前景象,当即双手护住胸前要害,便往后头纵开。
忽然间背心一凉,背后碰上了一只铁条,那东西长管成圆,透骨之寒,杨肃观嘴角发颤,身上发冷,自知后心撞上了火枪管子,背后只要一个冷枪放过,自己必死无疑。
便在此时,火光再次熄灭,房里又成了灰暗一片,茶几旁传来一声叹息,那声音好生低沉,轻轻地道:“别想和我斗。你太嫩了,万万斗不过我的。”
没听过的苍老口音,像个湖广人,但口气却让自己好生熟悉。杨肃观全身颤抖,来人实在厉害,根本没发一招半式,便牢牢制住武功高绝的自己。他自知没有胜算,当下低头垂手,右手放脱剑柄,左手将油伞扔出,已然认输了。
那声音叹道:“想要通风报信么?你啊你,逃得掉么?”
杨肃观没有回话,也不愿回话,便在此时,门外传来一个稚气口音,唤道:“哥哥,我依约来了,你在里头吗?”这嗓音官话道地,字字清脆,来人正是杨绍奇。
耳听绍奇便要推门入房,手足情深,杨肃观不禁冷汗直流,却听那声音幽幽叹道:“为了妈妈弟弟着想,做大哥的总该乖一点,不是吗?”
杨肃观双目生出怒光,再也不管背后火枪会否打死自己,霎时向前扑出,直朝声音来处扑去,乒乓之声大作,房内乱成一片,门外的杨绍奇大惊失色,急忙推开房门,尖叫道:“哥哥,怎么了?”
杨绍奇手提油灯,只见房里倒着两人,一个是自己哥哥,看他满面肃杀,紧抓着一名老者不放,好似要勒死他。杨绍奇定睛看去,只见那老人满面惊惶,舌头外吐,双手拼命摇晃,好似快死了一般。杨绍奇惊叫道:“哥哥,这人是楼下掌柜的,别打死他了!”
杨肃观听了这话,霎时清醒过来,他瞪了那老人一眼,放开了双手,自行跃起。
杨绍奇奔上前去,打量着老人,这人满面皱纹,确是两日前订房时看过的掌柜。杨绍奇惊道:“掌柜的这是做什么?谁让你进到我房里的?”
那掌柜揉着喉头,面色难堪,嘶哑地道:“对不住,有人给我五十两银子,要我到房里守着,说有人进来的话,我就……我就……”杨肃观不愿弟弟多听江湖事,登时夹手抢过掌柜手中的字条,冷冷地道:“你就照着这张字条,把这几句话念出来,是不是?”
那掌柜神色惶恐,连连颔首道:“是……是……”
杨肃观深深吸了口气,他将掌柜一把拉起,跟着指着门外,森然道:“出去。”
掌柜满面堆笑,只得慌忙出门,杨肃观不愿多加理会,他低头探看字条,果见上头写着几句话,从房门开启、花瓶碎裂、一路写到点上孔明灯,所有情事依序写就,这张字条的主人着实可敬可畏,乃是天下难得的权谋术士。杨肃观深深吸了口气,转头望向房里,只见墙边立了座半人高的橱柜,看那柜上放着一根物事,却是根拨弄炭火的铁条。
方才制住自己的东西哪是什么火枪,却原来是这样不起眼的玩意儿。
来人神机妙算,既没用一招半式,也没用半样兵器法宝,仅凭事前臆测敌人举措,便让自己一败涂地。杨肃观大败亏输,咬牙忿恨间,眼中杀气大现,已是震怒欲狂。
杨绍奇急忙上前,低声道:“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听了弟弟问话,杨肃观登时收敛怒容,摇头道:“没事,只是想见见你而已。”
杨绍奇满面狐疑,哥哥前晚百般郑重吩咐,要他偷偷摸摸地半夜出门,前来此地相会,哪知大半夜辛辛苦苦地过来,却似没事了?
油灯闪烁不定,杨绍奇凝望自景仰的大哥,只见他的目光也随着灯火隐隐流动,那眼神好生奇怪,似有些恐惧、又似有些兴奋,不免让人更加不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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