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世道啊?
当正就是邪、黑就是白,当是与非的份际不再清晰,天地便会成为灰蒙蒙的一片。
红橙黄绿蓝靛紫,都不见了;灰,那是人间仅有的颜色。
曾有那么一个人,在那孤单的年岁里,他的体内依然流着滚烫的热血,他的眼神或许悲凉,他的身体或容孱弱,但他相信,他也坚持,他能用自己的刀与剑,护卫自己信仰的道。
冷眼傲对千夫指。
芸芸众生中唯一还有颜色的,只剩下了他,那是炽热的血红色。
侠客,他这么称呼自己。
疯子,世人这么称呼他。
滚烫的热血喷洒而出,迷迷蒙蒙间,伍定远身子急速下坠,扑通一声,冰冷的河水淹过口鼻,其寒彻骨。
沉入水中,心头出奇的平静。抬头往上,日光透入碧幽幽的江水,那光芒黯淡隐晦,仿佛悲悯世人的天神不复在矣,渺茫无踪……胸膛伤处的热血急速渗出,伍定远闭上了眼,只因他不再想睁眼。
能够决定对与错的,只剩下强与弱?
伍定远忽然两手握拳,脸上现出了愤慨,用力挣扎着,但身子就是难以浮起。深深的恨意让他不能自已,在这生死一刻,一人破水而入,他架住了伍定远的身子,死命将他往上托。
眼前这张脸好生熟悉,那是卢云。
“卢兄弟……”
伍定远想要说话,但寒冷的河水不曾让他发出声音,他连喝了几口冷水,再也支撑不住,当场昏晕过去。
“他醒了!”
伍定远悠悠转醒,只见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还不及呻吟,一人便已探头来看,这人剑眉星目,长方脸蛋,正是卢云、他身旁站著名美貌少女,却是见过几次面的顾家姐。
床边炭火艳红,几上油灯晕暗,将冬天寒,房里却显得好生温馨,伍定远呆了半晌,想要起身,却是力不从心,卢云赶忙上前,扶侍他躺下,温言道:“你安心躺着,你现下人在我家,平安得紧。”
伍定远微微一醒,想起自己与卓凌昭相约决战,那时中了致命一剑,之后摔入江中,尔后就人事不知了,看来是卢云将他救了起来、伍定远喘息半晌,眼前又浮起一张冰冷高傲的面孔,好似卓凌昭还在自己面前冷笑不休,嘲讽他不自量力。
伍定远大声道:“卓凌昭人呢?他……他上哪去了?”
卢云轻叹一声,摇了摇头,道:“他取回神剑之后,连夜便走了。”
伍定远大怒欲狂,忍不住便要站起,卢云急忙按住他,劝道:“你好容易保住性命,千万别乱动,免得伤处又破了。”伍定远心下一凛,低头便往自己胸口望去,霎时见了一处血洞,这洞足有指粗细,却是被“神剑擒龙”刺出的伤口,望之深不见底,里头填着些棉花药粉,看来情状极是可怖。
伍定远满心愤慨,竟尔置之不理,咬牙道:“卓凌昭一日不死,我就一日不得心安,这点伤还拦不住我!”说着将卢云推开,仍是执意下床。
顾倩兮看在眼里,忙劝道:“伍制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下你还是养伤要紧,快快躺回去吧。”
伍定远嘿嘿一笑,并不答应,他与顾家姐不熟,若是身边事,也许会卖她个面子,但他与昆仑的恩怨何其重大,哪是只言片语便能解开的?当下不加理会,便要从床沿翻下。
忽听一声叹息,房中传来一个声音,淡淡地道:“卓凌昭得了神剑,早率门人远离长洲,以你现今的伤势,那是万万追不上他的。快别白费气力了。”伍定远撇眼看去,只见说话那人端坐几旁,说话声音平平淡淡,不是那杨肃观是谁?
伍定远一见杨肃观的面,立时满心怒火,那时卓凌昭当面坦承,说杨肃观与他定有密约,这条计策却没对伍定远明说,全把他蒙在鼓里。
伍定远陡见杨肃观,登即冷笑,讥讽道:“伍某武功低微,自然追不上卓凌昭,却不知你杨郎中的少林真传如何?不过你俩家早已握手言和,结为生死至交,又何必追赶什么呢?哈哈!哈哈!”大笑声中,目光扫过,朝卢云狠狠一瞪,眼神大有责怪之意。
卢云面色一颤,咳道:“伍兄先别动气,大家把话说清楚,你再发怒不迟。”
伍定远不应不答,神色满是气愤,当下更要站起,卢云与顾倩兮对望一眼,都不知该如何相劝。
便在此时,一只纤纤素手伸了过来,扶住了伍定远的肩头,柔声道:“君子报仇,三年未晚,伍大爷武功高强,又何必急在一时呢?”
伍定远听这话声好熟,他虎目斜望,霎时见到了一名美貌少女,这女孩儿满面温柔,唇颤樱颗,生得是白腻瓜子脸蛋,还没将手扶来,便已闻得芳气袭人,如此动人楚楚,自是艳婷来了。
伍定远微微一愣,道:“你……你也在这儿?”艳婷颔首道:“我随师父过来拜寿,刚巧也到了长洲。”她扶住了伍定远的肩膀,柔声道:“伍大爷这回真是命大呢?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若非我师父刚好在长洲,又有谁能救治?来吧!我扶你坐下。”说着纤手伸去,便将伍定远扶回床边。
伍定远怔怔望着她:心中忽起柔情,给她搀扶着,便缓缓坐回床上。
卢云看在眼里,只想过去帮忙,顾倩兮却伸手拉住,摇了摇头、众人守在一旁,看着艳婷拍枕拢被,扶侍伍定远回床歇息。
伍定远躺了下来,问道:“尊师还在长洲么?他老人家救我一命,我得拜谢恩德才是。”艳婷听他口气和缓许多,微笑道:“我师父带着师妹先回山了,只是怕你的伤势有甚变化,才命我留下照护。”说着替伍定远端来一碗伤药,送到他的唇边,便要喂他去和喝。
伍定远正想凑嘴过去,忽尔想起众人都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有些尴尬,杨肃观轻咳一声,别过头去,提声道:“定远你好生休养,我有些事要与卢知川谈,咱们先出去了。”说着伸手拉住卢云,示意他离开。
卢云皱起眉头,低声道:“这不好吧!你放定远一人在房里……”话声未毕,顾倩兮已是掩嘴轻笑,她摇了摇头,伸手往卢云背上一推,催促他离去、卢云手上给人拉着,背后又给推着,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偌大的房里,只余下艳婷与伍定远二人,两人默默相对。
眼看众人离开,艳婷放落手上汤碗,当场垂下泪来,伍定远躺在床上,本等着喝汤,待见她无端哭泣,不由一惊,道:“姑娘怎么哭了?”艳婷啜泣道:“伍大爷,你……你从不爱惜自己的性命,神机洞里是这样,虎丘山顶也还是这样……我看你在悬崖上同人打斗,后来又掉到江里,我心里好怕,就担心你中剑死了……”
伍定远见地面上带着泪光,直是娇弱可怜的神色,他心下感慨,叹道:“丫头,你我萍水相逢,不必老记挂找。”艳婷在床边蹲下,抓着伍定远的铁手,贴在白己的脸颊上,道:“神机洞中,你一命换一命,把我救了出来,艳婷终身不忘伍大爷的恩情。”
伍定远伸出左手,轻轻抚摸艳婷的秀发,叹道:“那日我自知有死无生,不过死前多做一件好事而已,你不必记在心里,知道了么?”
艳婷摇了摇头,端来汤药,跟着将伍定远扶了起来,柔声道:“伍大爷,我现下不管别的,只要你好好养伤,顺顺当当,艳婷就开心了。”
艳婷坐在床沿,服侍伍定远吃药,伍定远闻着地身上的幽香,又觉她的身躯温暖轻柔,虽在重伤垂危之际,仍感心动不已,接过了汤碗,三两口喝完。
艳婷取出伤药,低声道:“这药是我师父精心调制的,擦抹一阵,伤处便会凝和。”
她以金针挑起伤药,将伍定远的衣衫解开,在他的胸瞠上擦拭。伍定远闭起了眼,体受这柔若无骨的抚触,脸上泛起了一丝笑容。
那日在华山上,灵定大师也曾亲受剑芒之伤,便是靠着青衣秀士的灵丹妙药才救得性命,此时伍定远亲自领受,只觉这药入体冰凉,微微-抹,伤口便不再火烫。伍定远敬佩叹服,微笑道:“尊师治伤的本领当真难得,真无愧是天下奇人。”
艳婷见他神态温和,更是着意温顺,只怕弄痛了他。良久,将他衣襟合起,服侍他躺下。伍定远见她满脸爱怜地望着自己,一时喜乐无限,心中极为平安。
艳婷擦药已毕,自行搬过凳子,坐在伍定远面前,道:“伍大爷,你日后有何打算?”
伍定远原本满心欢喜,陡听她问及往后营生,不由得微微一愣,道:“打算?什么打算?”
艳婷道:“听杨大人说,你目下离京辞官,一个人在江湖闯荡,我很是担心你。”
伍定远哈哈一笑,道:“原来是这档子事。”他看着艳婷秀美的脸庞,微笑道:“放心吧!你伍大哥本领高强得很,以后四海为家,何处不能去?又有什么好担忧的?”
伍定远这话倒也不假,他现下武功奇高,江湖上可说罕逢敌手,即便强如萨魔,也要甘拜下风,日后遇上了金凌霜、屠凌心、罗摩什等高手,自能从容应付,除非遇上四大宗师正面为敌,料来天下之大,也无人能奈他何。凭着这番本领,日后闯荡天下,开山立派,自有一番局面,心念于此,更是大为振奋。
艳婷听了这话,却是双肩颤动,泪水忽地洒落下来,伍定远吓了一跳,惊道:“干什么了?又……又哭啦?”伍定远昔日是西凉捕头,生平只在刀光剑影中打滚,少与女子相处,艳婷动不动便哭,只教他惊惶不已。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艳婷哭道:“你说要闯荡江湖,其实又要去报仇了,对不对?卓凌昭拿了神剑,你打得过他么?”
伍定远摇了摇头,想起决战时的生死豪气,说道:“打得过,打不过,都不要紧,老天爷没让我死,便是要让伍某奋战到底。便算死在卓凌昭手下,我也是心甘情愿。”
艳婷泪如雨下,她往前一靠,紧紧抱住了仇定远,伍定远吃了一惊,道:“你这是做什么?”艳婷垂泪道:“伍大爷,你别糟蹋自己的性命了,都说好死不如歹活,我师叔便是这样莫名其妙死在坏人手上,求求你别再招惹卓凌昭……”
伍定远听她提起张之越,登时闭目长叹,道:“人生在世,苦多乐少。何异禽兽?气节而已。”这几句话却是张之越死前的遗言,此际感慨脱出,竟隐约生出同感。
艳婷啜泣道:“伍大爷,别提师叔那些书人的话了,他死的容易,咱们师姊妹却要孤零零地活在世上,受人轻贱欺侮……你想要赌命报仇,真该替你的家人朋友想想,他们没了你,可要多难受……”伍定远听了这话,忍不住哈哈大笑:“我父母双亡,故旧离散,只怕伍某死后,连个收尸的也没有。哪有人难受呢?”
艳婷哭道:“伍大爷,便算你没有亲人,你怎可忘了艳婷?你几番救我性命,早已是艳婷的亲人,你死之后,我只要想起你曝尸荒野,心里就会痛苦难受啊!”这几句话不见什么修饰,但此情此景,说来恰如其分,竟让伍定远动容。
艳婷哽咽道:“伍大爷,你以后四海飘零,居无定所,却要艳婷如何找你?难道……难道你一点也不念着我?”说着低下头去,目光满是哀怨。
伍定远光棍数十年,从不曾受半个女子爱慕崇仰,此时听艳婷话外有话,忍不住便是一愣,颤声道:“艳婷姑娘,你……你……要我念着你……”
艳婷低声道:“你待我这般好,两次三番救我性命,我该当好好服侍你才是。伍大爷,求你看在艳婷的份上,好生爱护自个儿。”
伍定远又惊又喜,颤声道:“艳婷姑娘,你……你可是想……想和我一块儿……”他难掩感动惊诧之情,一时心下激动,伸手抓住她的肩头。
艳婷听了这话,登时抬起头来,凝视着伍定远,良久良久,目光都不稍瞬。伍定远见她脸上满是柔情,心中又是激荡,又是兴奋,只盼她能轻轻点个头,答应一声,那他伍定远就终身无憾了。
过了半晌,艳婷却是不言不语,良久良久,终于一声叹息,将眼光转了开来。伍定远呆了半晌,把手从她的肩上移开,想要说话,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强挂着一幅苦涩笑容。
艳婷见他脸色难看,当即伸手过去,紧紧抓住伍定远粗大的手掌,低声道:“伍大爷,我有个主意,不知你觉得好不好?”伍定远本感难受,忽听她如此说话:心中又生希望,忙道:“什么主意?”
艳婷柔声道:“伍大爷,咱们一起回北京,成么?”
伍定远惊道:“回北京?”
艳婷点了点头,道:“伍大爷,你是柳侯爷手下爱将,怎好这样不声不响的离开?不如你早些回到京城,日后艳婷也好探望你,好么?”
伍定远原本面带笑容,听了这话,霎时表情变得僵直,想道:“不对……艳婷这丫头一向对杨郎中十分钟情,怎会忽然对我这般好?难道……难道……“他连想了几个“难道”,心中竟尔一酸,不愿往下多想,便只摇了摇头,不曾接口。
艳婷见他不语,忙道:“伍大爷,你答应了么?”
伍定远有意试探,他低头叹息,道:“你别劝了。倘我真的回京,与卓凌昭照面了,恐会坏了杨郎中他们的大事,到时反而不美。”
艳婷将伍定远的手掌抱起,轻轻放在脸上摩擦,腻声道:“伍大爷,忘了卓凌昭的事情吧!你好容易做到了九品制使,为了日后的前程,别再为难自己了……”
伍定远本在猜疑艳婷的用心,听了她这句话,再无怀疑,已知杨肃观背后教唆,居然想让艳婷说服自己。否则艳婷一个姑娘,什么时候知道“宦海前程”的道理了?若非杨肃观怂恿,她又怎会对自己这般好?伍定远心中酸苦,霎时低下头去,双肩微微颤抖。
艳婷见他低头不动,兀自道:“等你回了京城,我定会常来探望你,只盼你能好好保养身子,好不好……”耳听艳婷一骨脑儿地讨好自己,伍定远心下既悲且恨,他抬起头来,咬牙道:“别再说了……这些话究竟是谁教你说的?是杨郎中吗?”
艳婷吓了一跳,忙道:“不……不是,是我自己说的……”
伍定远听她兀自隐埋,心中痛极,一时不怒反悲,竟尔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艳婷颤声道:“伍大爷,你怎么了?别吓我好么?”
伍定远放声大笑,其实内心沉重之极,只听他喘息道:“艳婷姑娘,请你转告杨郎中一句,莫太看伍定远了!姓伍的辞官南下,早已不要性命,求的便是“公道”两字!你试想想,当年我要是贪恋富贵之人,又怎会舍命救你?你千不该,万不该,便是作人家的说客,过来讨好于我。”他说到悲痛处,再也耐不住心里的悲愤,脸上泪水流了下来,将手指向门外,厉声道:“走!”
艳婷见他发怒,吓得全身发抖,连连摇手道:“没有,我没有……”
伍定远见她不动,当下更不说话,自行起身,便往门外走去,竟是头也不回。
艳婷冲上前去,叫道:“伍大爷!你别走!”说着抓住了他的手掌。
伍定远嘿地一声,大声道:“把手松了!”
艳婷兀自紧抓不放,伍定远大怒,举手一震,艳婷如何抓他的住?霎时身子飞了出去,摔在地下。艳婷又怕又惊,吃痛难受,忍不住大哭起来。
伍定远见自己一个冲动,竟在妒恨中摔她一跤,可别误伤她了,他呆呆看着,艳婷哭得梨花春带雨,大见柔弱之态,伍定远从震怒中回神,想道:“不妙,我这番大怒,恐怕吓坏这女孩儿了。”
伍定远柔情忽动,当下行到艳婷身边,柔声道:“怎么了?摔伤了么?”艳婷泣不成声,哭道:“你走吧!我不要见你了!”伍定远蹲下身子,伸手抚摸她的秀发,温言道:“乖孩子,快别哭了。好不好?”伍定远对付女人的法子比卢云更加蠢笨,自不知该如何安慰女孩,想来想去,也只把她当婴孩一样来哄,身边若是有糖,怕也拿出来喂她吃了。
艳婷泪水盈盈,哽咽道:“我怕你荒废一身本领,这才出言相劝,可……可你把我当成别有居心,我听了好难过……你别理我,快快走吧……”
伍定远叹了口气,寻思道:“也许她真是好心,给我错怪了也说不定。唉……我同她发什么脾气,找杨肃观过来,把话说清楚,那才是好汉所为。”当下温言道:“好了,伍大哥乖乖留着便是,只是我心里有几句话,不能不和杨大人说明白,请你找他过来。”
艳婷止住厂泪水,低声道:“有话好好说,你别寻他相骂。”
伍定远哈哈一笑,道:“昔年杨大人对我有救命之恩,饮水思源,我怎会为难他?快快请他进来吧!”艳婷急急点头,当下便出门寻找杨肃观。
伍定远这番话只是来哄艳婷,其实他自己根本不愿再回北京,此时只想把杨肃观找来,把话交代了,从此便要远走高飞,再不与柳门中人有所牵扯,他坐在茶几旁,想起日后孤身闯荡江湖,心中忽起疲倦之感。
伍定远转动几上的茶壶,想道:“当年从西凉来到京城,现下却到了该走的时候,嘿嘿!官辞了,朋友也得罪完了,我该去哪儿呢?回西凉,再做一个捕快么?还是去关外,那又该做什么?这辈子便这样算了?”
转念一想,心里又浮出卓凌昭冷傲的面孔,更是心如死灰。“现下这杀人魔王从容离开,还把神剑夺走,我日后若要找他报仇,怕还是打他不过。唉……好容易得了这一身武功,难道还要看着这帮凶徒横行天下?我对得起齐润翔父子么?”想着想,心中逐渐萧索,一时豪气尽失。
正想问,艳婷已然走进,伍定远抬起头来,问道:“杨大人呢?”艳婷低声道:“卢知州说,杨郎中收拾了行囊,已先回京去了。”
伍定远满面错愕,双手紧紧握拳,大声道:“他…他为何要避开我?”
艳婷听他又自发怒,面色一颤,道:“杨郎中留下一封书信,要你过目。”
伍定远嘿地一声,伸手接过,艳婷看了他一眼,怕他大发脾气,低声便道:“你慢慢看,我先出去了。”她见伍定远心境不佳,不敢久留,便自离房。
伍定远抓住了书信,咬牙切齿,心道:“好你个杨郎中,事事料先,居然先走一步了!嘿嘿!我伍定远心意已决,谅你城府再深,这回也是百用了!”他将信纸抖开,只见字迹摸色墨色未干,足见行色匆匆。伍定远面带冷笑,读道:
“定远吾友足下,君艰苦卓绝,千里奔波,只为遗孤申冤雪恨,此诚忠义心。相识经年,弟辄念高义,深敬服也。”
这段话写的是杨肃观对他的感佩敬重,只是伍定远心里明白,杨肃观这人心机颇多,写的未必是真心话,当下只哼了一声,自往下读去。
“考诸当今大局,朝政祸秧,八虎横行,外有江充威逼,内有刘敬制肘,弟此来长洲,肩负外交,立柳门于不败之地,然诸友辱责,众人皆以我为无耻,弟悲心自问,吾何尝有过矣?”
这段话孤臣丹心,字里行间,草书飞舞,仿佛垂泪一般。伍定远读后,自也不能无感。他出神半晌,摇了摇头,便又往下看去。只见杨肃观又写道:
“弟此番折返京师,昆仑诸人若守信约,腊月二十当于大理寺相见,若弃守盟约,则万事俱亡矣。势大,柳门既已择战,焉得图存?当定祸亡无日也。江充一日不除,如置黎民水深火热,此天下义士共知之。然观君之所为,以私怨盖公利,见仇而忘大义,岂英雄所为哉?”
伍定远看了“以私怨盖公利,见仇忘大义”这两行话,仿佛当头棒喝,忍不住嘿地一声,身子震动。他低头读着信上最后一段话:
“君本高节,洁身自好,待弟斧戎加身,君可至坟前祝祷焚香,聊尽往昔义理。弟肃观顿首再拜。”
伍定远反覆读了几遍,将信纸折起,低头苦思前因后果,此时朝廷双雄相争,柳昂天既已出面拉拢卓凌昭,这招险棋一走,算来已与一代权臣正面开战,如今柳门如要自保,定需卓凌昭信守然诺。倘使剑神弃盟远走,柳门一系怕如信上所言,已至祸亡无日的地步了。
伍定远叹息一声:心道:“杨郎中手段虽然不光明,但一切苦心意旨,只为侯爷的事业奔忙,此番用心,却非我伍定远可及。”他站起身来,反覆踱步,又想道:“眼前朝中三派决一死战,我若在此时背弃侯爷而去,他会怎么想?卢兄弟、秦将军、韦护卫他们又会怎么想?这许多弟兄的性命都不看在我眼里了么?我这么一意孤行,难道便是义气么?”
想着想:心中微软,渐生回京之念,忽地心念一闪,又想道:“不成,一样是性命,燕陵镖局满门的性命却为何这般下贱?卓凌昭辣手杀死镖局老,杨肃观身为少林弟子,却不把这段仇恨放在心里,似他这般凉薄,我伍定远能做得到么?我今日贸然回去京城,又怎对得起无辜冤死之人?”
想起自己得了一身神功,做起事来居然缚手缚脚,比往日干捕头时,居然还差了老大一截,伍定远紧握书信,雄浑的内力到处,掌中信纸尽成粉碎。
他怒目冷视,咬牙道:“杨郎中,休怪伍定远无情了。”霎时推窗向外,掌力送出,满手碎纸随风飞去,便如花蝴蝶般飘入院中。
伍定远既已做出抉择,便不再多想什么?他舒出一口长气,正要阖上窗扉,忽听一声叹息,伍定远斜目看去,满天纸雨中,一人孤身悄立院中,这人身穿白衣,背上负着行囊,却是杨肃观。
乍见此人,伍定远不免大吃一惊,他此时功力通神,与卓凌昭、宁不凡等人相差无几,哪知杨肃观悄声行入院中,他竟会一无所觉,伍定远愣了半晌,道:“你……你不是回京了么?”
满天纸片飞舞,杨肃观静静站立,他伸出手来,握住一块纸层,低垂凤目,待见是自己写就的书信,忍不住叹了口气,他摇了摇头,俯身弯腰,自行拾起满地散置的纸片。
伍定远见杨肃观神情平淡,不露喜怒之情,只低身去捡地下的纸屑。他看在眼里,心头微感歉意,只想跃出窗去,和他软语相向,转念想起燕陵镖局的案子:心头又复刚硬,便硬生生忍住了。
良久良久,杨肃观将碎屑一一拾起,收入怀中,他走到窗下,凝视着伍定远。
伍定远此时已无歉疚之情,冷冷地道:“杨郎中忽然回来,莫非是想劝我回京么?”
杨肃观目光柔和,道:“那倒不是。我此番折返,只因心中害伯。”
伍定远哼了一声,杨肃观位高权重,城府又深,便是江充也未必拿他奈何,口出害怕二字,未免做作。伍定远皱起眉头,沈声道:“你怕什么?”杨肃观叹道:“你自己看吧!”说着右手指天,向上比去。
伍定远微微一奇,不知他有何用意,当下顺着他的指端往上去看,霎时之间,身子一震,竟尔向后退开了一步。
莽莽星空中,一只硕大无比的彗星横空而过,彗首光芒璀璨,气势滂沱,遮蔽了无数星辰,长尾如帚,绵延天际,以明月的彩艳,被那万丈雄光一逼,竟也为之黯然失色。
天际忽生异象,伍定远满心惊诧,抬头看着难得一见的天文奇景。
杨肃观仰望星空,面色凝重,道:“典籍记载,这彗星七十余年现世一回,上次降临人间,宫室便生骨肉之乱,七十万军民陷于战火,今次再度来临,尚且直入紫微帝宫……唉……”他摇了摇头,凝目看向伍定远,怔怔地道:“莫非,又要改朝换代了?”
伍定远听了“改朝换代”四字,想起神机洞中的所见所闻,饶他内力之厚,世所罕见,还是全身巨颤,神色极为震恐。
杨肃观仰首再看星象,道:“肃观自幼受戒持身,灵台清明,了无牵挂。但方才路上行走,见了这妖星降临,我却忽地折返回来……定远,你可知杨某的心意?”
伍定远静静听着,如何不知杨肃观关心同僚的心情?他吞了口唾沫,不由低下头去。
两人辞别在即,杨肃观自知不必多言,淡淡地道:“我走之后,你专心养伤,其余身外之事,不必烦心挂记。”说着转身过去,道:“日后能否相见,一切随缘,肃观绝无勉强之意。”
神光照耀大地,映得杨肃观的脸颊更加雪白,他仰头望着万丈彗芒,霎时一声轻啸,背起行囊,悄然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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