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杨蕙娘商量过,当日来回委实是太过劳累了,索性便在那里住个一夜。就是山里的住宿环境到底没有家中那么舒适,该备好的东西还是得备好。
东厢院那头,如娘与杨蕙娘也在清点着要带的物什。
杨蕙娘见如娘手腕戴着条褪色的红绳,上头就串着颗不知是何木头做的珠子,瞧着十分粗糙。
杨蕙娘在朱福大街里也算是比较能挣银子的掌柜了,她天性爱美,在胭脂水粉、头饰钗环上从不委屈自己。
见如娘手上的红绳太过寒酸,便从手腕上脱下一条缀着红玛瑙的金链子,递给如娘,道:“你那红绳子瞧着太旧了,戴我这条,那么好看的手腕戴那破绳子糟蹋了。”
杨蕙娘说话一贯来快言快语,从不爱拐弯抹角。若是旁的不相熟的人听见此话,只怕心里要有些不得劲儿的。
可如娘与杨蕙娘相处这么久,自是知晓她的为人,只笑着道:“这,这红绳子,是,是很重要,的人,送与我的。我,舍不得换。”
杨蕙娘见状,便也不再多说什么,甚至也不去问如娘嘴里说的很重要的人是谁。
如娘命苦,到如今依旧孤苦一人,她说的那位重要的人,多半是没活下来或者杳无音讯了。既如此,又何必问她,徒惹起她的伤心事来?
很快便到了卯时二刻,两辆朴实的马车规规矩矩停在霍府大门。
马车只有两辆,姜黎自是不能与霍珏霸占一辆的。今日要去大相国寺的人不少呢,夫妻二人只好分开坐。
姜黎与杨蕙娘、如娘还有桃朱、云朱坐一辆,霍珏则与姜令、苏世青、何舟、何宁同乘另一辆马车。
原先姜黎还想喊上方神医,可方嗣同说他讨厌大相国寺的秃驴,死活不肯去,便只好留他一人在西厢院了。
姜黎特地让厨娘做了好些方嗣同爱吃的吃食,还给他留了一坛她亲手酿的竹子酒,免得他在府里觉着冷清,又嚷嚷着要离开。
自从方神医来了后,苏老爹与阿姐的身子日益健朗,姜黎恨不能把他当菩萨一样供着。
车辕辚辚,马蹄得得。
霍府的两辆马车才刚驶出城门,一辆雕金描银,贴着个“宣”字的华贵马车紧跟着也出了城门。
马车里,宣毅挑起一侧帘布,望着城外冰雪初融的风光,阴烈的眼里,眸光沉沉。
又过了半晌,从皇宫西侧角门处也疾驰出一辆红布罩顶的马车,穿过长安街,出了城门,直奔大相国寺而去。
赵保英坐在软塌上,慢条斯理地摩挲着掌心的一颗木珠子。
若是杨蕙娘在此,定会认出这做功粗糙的珠子与如娘手上的那颗很是相似,瞧着竟像是同一截木头里凿出来的。
三辆马车隔着不短不近的距离疾行在官道里,天气渐暖,路面不再结冰,倒是比预想的还要走得顺。
姜黎与杨蕙娘都是爱说话的,可这会两人却蹙眉静默着,正在苦思冥想着要给酒肆起个什么大气的名儿好。
杨蕙娘原想着继续叫杨记酒肆的,可又觉着这名儿在盛京着实不大能吸引人。
做吃食生意的,自是知晓,铺子的名儿有多重要。
杨家世世代代居于桐安城,又祖祖辈辈都以酿酒为生,杨记在桐安城,那可是响当当的老字号,叫杨记酒肆当然是合适的。
可在盛京,有谁听说过杨记呢!
那头姜黎攒眉思考片刻,忽地眼睛一亮,道:“娘,反正酒肆要在霍珏会试后才开张。不若这样,等霍珏会试出榜,若是他得了头名,我们就叫会元楼。会,元,楼!听听,多霸气呀!”
这话一出,杨蕙娘立马便翻了个白眼,道:“那我何不等到殿试结束后,再起名叫状元楼?反正女婿一定能给我考个状元回来!日后我就说,女婿都是喝了我们杨记的状元酒才中的状元!”
姜黎虽然对霍珏很有信心,但得状元这事吧,她没她娘这般有信心,总觉着在那金銮殿上,不是靠学问好或者文章做得好就能点状元的。
姜黎动了动唇,正要开口,便听见杨蕙娘扭头对如娘道:“如娘,你觉着状元楼这名儿如何?”
如娘对霍珏的印象一贯来很好,自是道:“很,很好。”
杨蕙娘扬唇一笑,直接拍了板:“就叫状元楼!”
姜黎见她娘一脸的不容反驳,便也不说了,只盼着霍珏真能中个状元回来,免得酒肆里的状元酒卖不出去。
就这般,说说笑笑间,一行人总算在午时抵达明佛山。
明佛山历史悠久,大相国寺亦是历经几朝风雨而屹立不倒的佛门重地,历任住持都是名扬天下的得道高僧。
大相国寺在大周建朝之前便已存在了许多年,相传那时大相国寺曾出了位天生佛根的佛子,那佛子在大周建朝前便预言了下一任皇朝将是周姓皇朝。
果不其然,三年后,天下大乱,大周开国皇帝周潇揭竿而起,得肃州薛家与青州卫家倾囊襄助,逐鹿天下。
最终的结果自然是周潇成了最后的赢家,建立了大周朝。
大周建朝那一年,那天生佛根的佛子忽然脱下袈裟,立地还俗,与前朝宪帝的那位哑巴公主一同离去。至于去了哪,却无人知晓。
相传佛子消失前又留下了两则箴言。
第一则箴言各大世家皆有所耳闻,且代代相传,那便是——上元夜,若天龙吐雾,地龙翻身,则龙脉将迁,国之危已。
至于第二则箴言却从未现世过,传言那箴言便藏于大相国寺九佛塔的至高处。
九佛塔是大相国寺供奉历代佛陀舍利子的地方,那里除了住持,旁人根本进不去。
从马车下来后,霍珏立于山脚的台阶上,抬眸望着巍峨山门后宝相庄严的佛寺。
佛寺的正东处,便是九佛塔。
上辈子,他曾进去过,想看看那佛子的第二则箴言是否真的藏于塔内。可那里除了九尊佛像,以及供奉在佛坛里的舍利子,根本别无他物。
那时圆玄大师曾意味深长地同他道:“妖星祸世,破国乱君,伏死其辜。霍督公,想要箴言现世,唯有妖星消亡方才可行。”
霍珏自是不信他,只当圆玄这秃驴是在讥讽他是乱国祸世的妖星,诅咒他早死。
他被世人戳着脊梁骨骂了那么多年,哪还会在意这妖星之言,轻提唇角,一甩漆黑的拂尘,便笑着离开了九佛塔。
思及过往,霍珏不由得眯起眼,眼前的佛塔渐渐与记忆中的那座佛塔重合在一起。
恰在这时,身后的姜黎忽然唤了声:“霍珏!”
霍珏微怔,瞬间便从过往里抽离,他回眸望了眼。
便见披着件雪白斗篷的小娘子,提着裙角笑容满面地跑向他,道:“娘听人说,山脚这里有一家做全素斋的斋堂十分出名,想过去尝尝素斋呢,你看如何?”
小娘子声音娇娇柔柔,白玉似的小脸满是鲜活的笑意,比她身后的阳光都要夺目。
霍珏轻提喉结,心都软下了,哪还能应不好?她这会便是要他这妖星的命,他都是给的。
就在姜黎一行人往斋堂去的时候,一辆华贵的马车匆匆停在山脚。宣毅下了马车,目光阴沉地盯着半山腰上古朴大气的山门,快步拾阶而上。
半个时辰后,又一辆红顶马车亦缓缓行至山脚。可马车并未停下,而是绕着山脚往后山处去。
车里,高进宝掀开帘布,往外看了眼,见外头亮堂堂的,正是一日中最暖和的时候。
便对正阖眼闭目养神的赵保英道:“督公,如今天色尚早,可要如从前一般,先去趟斋堂用膳?”
第62章
赵保英掀开眼缝,将手里那颗摩挲得光滑细致的木珠,扣入指间那金镶玉扳指的凹槽里。
这玉扳指是他特地寻匠人做出来的,用最好的和田玉,最足的金,就为了放这颗灰扑扑的不起眼的木珠子。
面相阴柔的男子微微直起身,顺着揭开的窗缝,望了眼刺目的日头,道:“今日倒是个好天,斋堂不去了,直接去照性小筑,一会让寺里的小沙弥送膳过来。”
照性小筑位于大相国寺的后山,是盛京里不大显赫的家族用来供奉先辈的佛堂。
赵保英在宫里站稳跟脚的第一年,便在照性小筑这里买了个牌位,专门用来供奉他娘。
如今他在宫里的地位早已与当初不可同日而语,凭他如今的权势,要给他娘换个好点儿的供奉地儿并非难事,譬如大相国寺供奉灵牌风水最好的大悲楼。
可赵保英晓得她娘是个念旧的人,在照性小筑这里呆久了,定然不愿意挪地。
从前她病重时,就常常对他道:“日后娘走了,一定不要葬得离家太远了,娘在这生活了大半辈子,舍不得离开啊。”
他娘说的“家”便是地处幽州边陲的小县城定风县。
定风县是幽州最穷的县,又因着临近边关的缘故,那里的人十分逞凶斗狠。
这样的人,若是能做些正经的谋生,倒也不是一无是处。偏偏许多人根本没个正经的活计,整日里游手好闲、偷鸡摸狗。
赵保英的爹与大哥便是这样的人。
他娘命苦,他的命亦说不上好。认真说来,他对定风县,对幽州应当是不喜的。
可奇怪的是,每当他想起幽州、想起定风县,浮现在心里的不是令他厌恶的那些人。而是潇潇春雨里,小结巴对他说的那句“别,别哭”。
赵保英再次阖上眼,不多时,便听得高进宝道:“督公,到了。”
说着,高进宝便推门下了车,身体一躬,蹲在车门下。
赵保英见状,抬脚轻踢高进宝的肩,笑骂道:“作甚?给咱家起来!都说多少回了?咱家是瘸腿还是断手了,需要你来做这脚踏子?”
高进宝这才起身,恭恭敬敬拿了张踩脚的凳子来。
待得赵保英下了马车,步入照性小筑,他才停下脚,守在了外头。
今日的照性小筑安静得很,除了赵保英一人,便不见旁的人影。
约莫是两三年前,不知是谁打听到了赵保英在此供奉了一个牌位。
这些消息一出,那些个小家族的当权者吓得立马就要去将自家祖宗的牌位迁出来,生怕得罪了这位颇得成泰帝看重的秉笔太监。
后来还是赵保英笑眯眯发了话,说若是因着他连累到他们的祖宗去了地底都不得安宁,那就是他的罪过了。
在大相国寺谋得一个供奉先祖灵牌的地方并不容易,说实话,那些人也很是舍不得。见赵保英发了话,才战战兢兢地消停下来。
这些小家族能在大相国寺这里供奉牌位,也是有些本事的,很快便摸清楚了赵保英前来祭拜的日子。
是以,这两年的二月二十七,照性小筑没人敢来,就怕扰了赵保英的清净。
佛堂里光线昏暗。
一张方方正正的檀香木香案就摆在佛堂正中间,香案上立着个青铜莲花香炉,香炉前整整齐齐放着四碟新鲜的瓜果。
赵保英焚香净手,从一边取了三支香,点好,而后在蒲团上跪下,磕头道:“娘,不孝儿保英来看您了。”
却说姜黎一行人去了斋堂用完素膳后,便浩浩荡荡地往位于半山腰的山门走。
快行至山门时,苏世青便道:“方神医说大相国寺的药谷里,种满了世所罕见的药草仙芝。那华严宝殿我便不同你们去了,我难得来此一趟,准备去见识一下连方神医都惊叹的药谷。”
苏世青与方嗣同住了这么些时日,对他那一手生死人肉白骨的医术很是钦佩,在鬼门关里走过一趟后,他的心境亦是不同于往日。
来盛京之前,他尚且想着要去看看苏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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