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知时觉得自己可能因为发病不清醒,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亲吻宋煜。
他的喘息还没有完全平息,还很虚弱,所以退开这段距离的模样显得有些可怜,还很慌,又咳嗽了几声,仿佛很希望在场的其他人都没有看到这桩傻事,希望宋煜不要因为他的举动而困扰。
但宋煜面对面抱住他,用手安抚性地摸了摸他的后颈和后脑勺,“没事了。”他伸手拿起地上的水杯,抱着乐知时扶住他站了起来,然后对愣在一旁的店员说,“抱歉,我男朋友哮喘发作,影响到你们工作了,我想点一杯热水,麻烦加一点砂糖。”
店员先是怔了怔,然后立刻点头,“可以的,你们先坐。”
宋煜把乐知时扶到沙发卡座,又亲了亲他的额头,“等我一下。”
他赶到刚刚的橱柜前,半蹲着将乐知时散了一地的零碎物品都一一整理好,检查了一下他带的药,直接从铝箔片里取出该吃的剂量颗数,收拾好背包,和行李箱一起推过去。
乐知时趴在桌子上,在宋煜看来很可怜,很无助。他走过去,坐到了乐知时的身边,将他揽到自己怀里,摸着他的后背。
“还什么都没吃,怎么过敏的?”宋煜轻声问他。
乐知时把脸埋在他肩窝,感觉宋煜的大衣有些湿,“我很倒霉,不小心撞到搬运面粉的大哥了,其实也只飘了一点点出来,正好吸进去了。”他说话还是有些虚弱的气声,宋煜仿佛很在意,抱他的力气都很轻。
“幸好你很听话,随身带着药。”宋煜揉了揉他的头发,把手心里的药片给他,“还有没有其他的症状。”
“暂时没有。”乐知时摇头。
宋煜穿着一身黑色的大衣,乐知时发现他的呢子面料上沾着很多很细小的水珠,像是淋了一场细雨。这提醒了他,宋煜不应该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
“你不是在西北吗?明明说后天才回去。”
“我也说了那是原计划,本来实验室的人想在那边玩几天,当做集体出游。但我想还是早点回来,后来你说要去广州,把航班号给我看,我就决定去广州。”宋煜的手轻轻拍在他的后背,“不过我买不到最早一班去广州的票了,早上又看到推送的台风消息,怕出事,所以打电话给航空公司,知道你们会备降。”
“还好来长沙的票很好买,我就直接飞过来了。”
他用特别平静甚至平淡的语气把几经周折的决定说了出来,全程也对提前回来和跑来长沙的目的避而不谈,看起来就像是出了个差,比那些延误行程的旅客都要冷静。
“怪不得你的电话一直接不通。”乐知时想,原来在飞机上。他靠在宋煜身上,闷声问他,“万一我走了呢?你白跑一趟。”
“不会,你暂时去不了广州,飞机延误你大概率是会留在机场等待而不会选择其他交通工具,也没有紧急到那种程度。”
他仿佛是做着预测任务的机器,“航空公司给出延误信息之后,你应该就会留在机场,看几集动漫,然后吃点东西继续等。”
全都被说中了。
乐知时吸了吸鼻子,从他怀里出来,忽然发现斜对面桌子的女生盯着他们的方向看,才想起自己和宋煜似乎举止过分亲密了,但他也没有退开距离,并且有点固执地对宋煜说:“所以你宁愿冒着白跑一次的风险,也不愿意直接告诉我你过来了。”
宋煜静了两秒,露出一种很少见的、似乎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的表情。刚刚的那名服务生端着热的糖水上来,还赠送了一杯热美式。
乐知时对她表示了感谢,也说自己添了麻烦,服务生很惶恐,“没有的,真的不好意思,因为机场这边店面整修,后门不能打开,而且今天凌晨送货的人少送了两袋,这才不小心碰上,太惊险了。”
“没关系的。”乐知时对她笑了笑。
“你没事就太好了,刚刚真的吓死我了。”服务生说着,又看向宋煜,忍不住夸奖道,“你男朋友真的好可靠的感觉。”
“啊……”乐知时藏了太久,对外人知晓他们关系这件事感到非常不习惯,有点害羞起来,不知应该说什么,“……谢谢。”
“你们俩好般配啊。”服务生表现出很小女生的一面,用托盘遮了一半的脸,“不打扰你们啦,有需要请叫我。”
“好的。”乐知时看着她离开,还沉浸在被人夸奖宋煜可靠的愉悦感中,小心端起水杯,就着水把过敏药都吞进去,还没来得及咽,就听见宋煜后知后觉地问:“你更喜欢提前通知吗?”
“嗯?”乐知时喝了一大口水,鼓着嘴,睁大眼睛对他迷茫地眨了眨眼。
“我突然出现,你觉得不好吗?”宋煜又问。
乐知时慌忙吞下药片,又摇起头,着急说没有,“我只是奇怪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万一跑空怎么办……”他说到一半,忽然愣了愣,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手摸上宋煜的手臂。
“哥哥,你是想给我惊喜吗?”乐知时歪了下头。
宋煜突然咳嗽了一声,偏过头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也不看乐知时,“我就是不想说。”
乐知时盯了他几秒,忽然很开心地扑到他怀里,“谢谢你。”
“我本来觉得我一个人来广州完全没有问题的,如果你不来也没关系,只是有点不顺利,很多小麻烦。”他抱住宋煜,抬头用很纯真的眼神看他,“但是你一来,连小麻烦都变得很顺眼了。”
原本以为自己会在发病后尴尬地收拾残局,离开这个小店,然后继续等待、登机,一个人去往不熟悉的城市。
但是宋煜没有让这一切发生。
虽然他很别扭,连一句惊喜都没办法直接承认,但没有第二个人像他,永远在第一时间来到乐知时身边。
宋煜回抱住他,身体终于松弛些许。
给乐知时拨电话的时候他刚下飞机,以为很快就要见面,心里涌动着甜蜜愉悦的情绪,还没有走出几步,就听到电话那头的咳嗽声。
他都忘记自己是怎么狂奔过来,怎么在机场疯狂地寻找乐知时口中那个蛋糕店的,那副样子一定很狼狈,很不像他。
“不要有麻烦,我不喜欢。”宋煜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顶。
稍作休息,两人离开了机场。天气对飞行的影响很大,宋煜怕不安全,买了稍晚一点的从长沙到广州的高铁,在车站附近的医院临时挂号打了一针,来不及吃饭,宋煜忙着去给他买了份肉汤泡饭和糖油粑粑,在医院的注射室陪着他吃完。
“这个好吃,糯糯的,很甜。”他试图喂给宋煜,被宋煜躲开。
“太甜了。”宋煜让他自己全部吃掉。
过敏的红疹消退很多,但过敏药的副作用令他头脑昏沉,还有些畏冷。但乐知时并没有因为生病而难过,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可以一直牵着宋煜的手,没人知道他们的关系有多复杂。
台风、暴雨、一场预料外的紧急降落,这么多的意外编织出一个完美的出逃计划,让他和宋煜可以暂且逃离“兄弟”的名义,做一对简单的恋人,无所谓他人的眼光。
高铁人很多,宋煜买票买得很临时,因而两人的座位并不是挨在一起的。乐知时没有说什么,一向很讨厌麻烦的宋煜拿着两人的行李走在前面,并且主动找到乐知时旁边座位的乘客,一个年轻女孩,很平和地向她提出换位子的请求。
女生看到宋煜的脸,有些惶恐和害羞,“你要坐我这儿吗?”
“是。”宋煜稍稍侧了侧身,让她看乐知时,“我们没有买到一起的票。”
“啊这样子。”女生看到乐知时的瞬间,眼睛也亮了亮,很快起身站了起来,“那你的位子在?”
“12A,靠窗那个。”
位子其实就在同一排,女孩很快答应过去,宋煜对她表示了感谢,她一直摆手说不用客气。
宋煜让乐知时靠窗坐下,自己放好行李,脱下大衣外套搭在乐知时身上。
“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高铁没有E座呢?”车厢里的灯光把乐知时头发颜色照得很柔软,泛起淡淡的金色微光。
“好像是为了和飞机的靠窗编号一致。”宋煜也坐下来,二等座空间不太够,他的腿不太伸得开,很不习惯。
乐知时点点头,说了日语的“原来如此”,挡在大衣下面的手偷偷地转移,把自己的扶手撤下来,又去找宋煜的座椅扶手,但是因为先摸到了宋煜的手臂,所以顺便捏了捏他的小臂肌肉。
正准备把他的座椅扶手也调下来,刚刚那个女孩子又起身朝他们过来了,乐知时抬眼看向她,见她抿了抿嘴唇,对宋煜说,“那个,不好意思,请问方便加一下微信吗?”
宋煜这时候才抬头看向她,但车厢里很吵,他的注意力又全在乐知时的手上,完全没有听到她刚刚的话,“什么?”
“我想加一下你的微信。”女孩有些害羞,“如果可以的话。”
如果不是刚与她换了座位,宋煜可能会像以前那样非常冷淡地拒绝,但他现在处境有些艰难,猜想如果拒绝,对方说出换回来的几率可能不小。
比起和乐知时坐在一起,交换一个微信相对而言就不算什么了。
正要拿出手机,乐知时忽然掀了大衣,声音不大不小,但很直接地对那个女孩说,“他是我男朋友。”
宋煜第一反应是把他的大衣又盖回去,后来才又反应过来乐知时说了什么,有些意外地转过脸看向他。
女孩的表情一下子也变得有些尴尬,眼睛在乐知时和宋煜身上扫了两轮,还是不太相信,“……真的吗?”
“真的。”乐知时浅色瞳孔在灯光下亮亮的,说出来的话很直白,但是又有种奇妙的令人无法拒绝的感觉,“可以不找他要微信吗?我会吃醋。”
宋煜扭头瞥了他一眼,“你会吗?”
“会。”乐知时抿着嘴对他笑,于是宋煜的嘴角也稍稍扬起一点,但又被他强大的意志力生生压了下去。
女孩看着他们,心里也有数了,说了句不好意思就准备离开。但乐知时着急叫住了她,把自己在蛋糕店买的芒果慕斯拿出来送给了她,看到女孩脸上又恢复笑意,乐知时心里才好受一点。
“我可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他压下宋煜的扶手,靠在他身边,很小声地说,“希望她不要不高兴。”
宋煜只觉得他可爱,于是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
“没什么,就觉得你很像那种仗着主人在身边,就会挑衅大叫的小型犬。”
乐知时对他的形容不太满意,都从他肩上起来,面对着宋煜,“我没有这么坏。”
“好的。”宋煜摸了摸他的下巴。
车开动起来,乐知时和宋煜有一搭没一搭地小声说话,偷偷把宋煜的手牵到大衣下面,玩他的手。
“那个蛋糕店的服务生说我们般配。”乐知时很小声对他说,“你听到了吗?”
宋煜摇头,那个时候的他正沉浸在惊喜失败的挫败感之中,什么都没有听见。
但他很快又说:“不过我也认同她的观点。”
乐知时被他一本正经的话逗笑了,捏了捏他的手,“为什么认同?”
本来也只是随便一问,没指望能得到什么答案,但宋煜竟然真的回答了,“按照现在人们的普遍观念,相不相配有几个指标:长相、身材、学历、收入、还有家境。”
他像是在认真地回答某个学术问题那样,一一分析,态度严谨,“长相身材都属于审美问题,没有标准答案……”
“我很喜欢你的脸。”乐知时小声抢答。
宋煜转过脸,挑了挑眉,“只是脸?”
“……”乐知时又小声说,“还有身材。”
宋煜似乎是满意了一点,乐知时又靠到他身上,很轻声地问他,“那你觉得我长得好看吗?”
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乐知时离他很近,脸颊上细小的柔软绒毛在光线下隐约可见,西式的骨相配上东方人细腻的皮囊,密而长的睫毛和通透的褐色瞳孔,令他眨眼时总有种有别于常人的清纯。
顶着这张脸问出这种问题……
“我不知道你好不好看。”宋煜故意说。
看到乐知时受伤的狗狗眼,宋煜笑了出来,“你真的很没有自知之明。”
这大概就是好看并且喜欢的意思,所以乐知时很快又高兴起来。
宋煜继续按照他的指标来计算,“学历,我们是一个学校。收入,虽然现在没有,但以后你做律师,收入应该比较可观。我以后的收入也不至于养不起你。”
养这个字乐知时很喜欢,心情大好地摸了摸宋煜的手臂。
“至于家境……”
说到最后一个话题,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几秒,像是自嘲一样,宋煜笑了笑,“如果你爸还在,我们也算世交。你爸不在,我们的家境就是同一个家。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门当户对吧。”
乐知时抬头看了看他,很依恋地把头靠在他肩上。
“这么一看,我们真的很配,对吧。”
他在意宋煜的情绪高过一切,至于这些指标,都只是无足轻重的玩笑。
这场注定要驶向狂风骤雨之中的逃离,不太适合忐忑的心。
车窗外又一次出现雨线,黑暗的夜里,落到玻璃上的雨丝最光明。乐知时昏昏沉沉,靠在宋煜的肩上,告诉他早上坐飞机的时候也是这样,下着雨,很多人。
“飞机颠簸得很厉害,我很怕。”
宋煜摸了摸他的脸颊,帮他把掉下去的大衣往上拉了拉。
“我想到我们一起看的那部空难片了。”
“没那么严重。”宋煜说,“备降是很常见的。”
乐知时回忆起当时的感觉,心里还残留着滞后的恐慌,他知道宋煜会觉得他很孩子气,很幼稚,但乐知时对于灾难有着天然的畏惧。
“我以为她们会给我一份遗书的,我都已经想好内容了。”
准确来说,他已经在备忘录里起草了一份。
宋煜觉得他很可爱,但一细想,就觉得害怕,甚至有些难受,但他不想表现得太过患得患失,所以假装出一副相对轻松的语气,“想写什么?”
“嗯……”乐知时在心里把那份本来就很简单的遗书挑挑拣拣,选了一些看起来没那么要紧的,告诉宋煜,“我手机和银行卡里一共有一万三千多的存款,但是我花呗还欠了两千,麻烦你用我的钱帮我还掉,不然我会死不瞑目。剩下的钱平均分成三份,给你、蓉姨还有叔叔。”
“你送给我的写生本,有两本,可不可以都烧给我?虽然我知道这样很迷信,但是其他的东西都可以不用,这两个我想要。”乐知时说完,又想了想,“不知道这种说法可不可信,如果烧了之后我收不到,那就血亏了。”
在某些时候,乐知时总会表现出一种既天真又残忍的姿态。宋煜并不是很想听下去,所以一句话也没有说。
或许他应该问问乐知时,在想象自己可能死亡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
除了钱之外,有没有想过给他留下什么。
很有默契的是,乐知时也不说了,他伸出一只手在窗玻璃上写宋煜的煜字,然后用手指抹掉,跳转到明天吃什么的话题,告诉他来之前看了很多广州的美食攻略,最后说着说着,说累了,靠在宋煜身上睡着了。
时间从他睡着之后就流逝得很缓慢,宋煜在大衣下紧紧握着乐知时的手,仿佛这样就能安心一点。
没有人会把这种事当真,但宋煜会,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随时随地失去乐知时的可能,然而并没有。
还有一站就要到广州。乐知时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把他吵得有点难受,又不愿醒过来,宋煜只好松了手去找他的手机,最后从他的外套口袋里找出来。屏幕亮着,是乐知时定的闹钟。
他很喜欢把闹钟当提醒事项来用,宋煜替他关掉。可过了半分钟,又有新的闹钟响起。
他很喜欢设置很多个连续的闹钟。
因为被吵到,乐知时都不靠在宋煜身上,自己歪到窗户那边。宋煜没有办法,输入密码解了锁,把他手机里的五个连续闹钟全部关了。
滑动返回的时候,他不小心进到后台的其他界面,正好是乐知时编辑过的备忘录。他知道不该窥探隐私,但他还是看了。
整体不长,只有几行字,但标题就是遗书两个字,完全是乐知时的风格。
宋煜一眼就看到了最后一段话。
[我知道现在都要火葬,但是如果可以留下一小罐骨灰,请交给宋煜先生,他的手机号我写在最上面了,你们可以联系到他。
我不清楚接收规则,但我没有直系亲属,他是我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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