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周尚景的政治手腕、老谋深算,堪称是当代最强。
即便是深谙帝王心术的德庆皇帝,也只有依仗九五之尊的大义名位,才能与周尚景在文斗之际有来有回,除非是德庆皇帝不再顾忌自己的史书评价、决心要借助厂卫与兵权的力量掀桌子彻底翻脸,否则也难以压制周尚景。
近两年来风头正盛的赵俊臣,在周尚景面前也只能是被动防守,数次交锋从未有占到过任何便宜,面对周尚景高深莫测的政治手腕,赵俊臣总是后知后觉——事实上,若不是周尚景的默许,赵俊臣绝无可能在短时间内平步青云、迅速扩张权势。
至于朝野上下的其余各方势力,就更加不值一提了,对于周尚景而言就是棋子罢了,压根就没有同台对弈的资格。
而这一次,南京局势的波诡云谲、乱象不断,同样是全在周尚景的算计之中。
朱和坚也是一个极为聪明敏锐之人,但直到此时此刻,当周尚景图穷匕见之际,又在前所未有的压力与危机之下,竟是前所未有的头脑清明。
自己近期所遭遇的一系列变故与乱象,也皆是在短短一瞬间之内,就被朱和坚给串联了起来。
首先是当初因为周尚景的全面配合,朝廷中枢终于下定决心从南京六部收权,一系列相关计划也得以顺利实施……
然后是因为周尚景的暗中造势,朱和坚的办事能力与魄力担当受到诸多质疑,被迫赶来南京城主持大局,负责落实这项收权计划的最后一步,趁机证明自己……
再然后,当朱和坚顺利控制了南京大局之后,缙绅集团与皇庄势力的利益冲突则是毫无预兆的的迅速激化……
朱和坚现在依然离不开内廷势力的支持,所以在皇庄势力与缙绅集团爆发冲突之际,就只能是不遗余力、不折手段的支持皇庄势力,甚至是不惜动用“嘲风”死士,这就让南京局势不可避免的迈向混乱……
因为局势混乱,南京官府就只能下定决心宣布全城封禁戒严,南京百姓们也只能是在戒严期间足不出户,各项生活物资也在戒严期间严重短缺,致使民怨不断积蓄……
时至今日,南京城的戒严令固然是已经撤消,但又因为有诸多奸商趁机囤积居奇,南京物价屡创新高,南京百姓们更是民怨沸腾……
至于那些趁机哄抬物价的奸商,则绝大多数都是“联合船行”的加盟商贾……
把这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的串联起来之后,就可以发现——所有事情的幕后,皆是存在周尚景的推波助澜。
虽然这一系列事情陆续发生期间,也出现了许多意外,譬如是蒋枭与胡枭二人的私怨所引发的一系列变故,但总体而言局势变化一直都没有超出周尚景的控制范围。
最后,则是周尚景选在现今的关键时刻,毫无预兆的一改前态,借助宋继诚之口表示要再启南京六部,让朝廷中枢蓄谋已久、志在必得的收权计划突然间横生波折,也就把必须要利用这项收权计划证明自己能力与担当的朱和坚彻底逼进了绝境!
想明白了这一系列事件的因果联系之后,朱和坚也终于后知后觉的窥探到了周尚景的真正想法与计划!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一直以为,周尚景在南京城内的各种动作与布局,完全只是出于两个目的,一是为了尽可能的阻止我顺利上位,二是为了争夺南京陪都各大衙门的权力……但现在来看,我太高看自己了!也太小觑了周尚景!”
“阻止我顺利上位、争夺南京陪都各大衙门的权力,对于周尚景而言只是次要目标!周尚景的真正目标是……彻底改造‘周党’!其次则是趁机夺走赵俊臣一手创办的‘联合船行’!”
“或者说,他的真正目标,是想让‘周党’势力可以顺利传承下去,不会因为自己不久后的退休致仕而发生任何变数!”
“而我、以及南京各界所有人,甚至还包括远在千里之外的父皇与赵俊臣……皆只是周尚景实现这项目标的一枚棋子罢了!至始至终都让周尚景利用玩弄了!”
“周尚景的野心太大了,虽然他一手创建了‘周党’这个庞大势力,但‘周党’之根基,则是我朝的缙绅阶层,尤其是江南地区的缙绅阶层……所以,只要江南缙绅阶层没有衰败,‘周党’就不会有任何衰败之忧!若是不出意外,‘周党’一定会长期存续于庙堂,最多也就是换个名号与形态罢了!”
“然而,赵俊臣创办了‘联合船行’之后,则是让‘周党’看似不可改变的长盛不衰,发生了极大变数!”
“宋家家主宋承仁如今没有任何官职傍身,但他依然是‘周党’的核心人物之一,就是因为他坐镇江南之际,一直管理着‘周党’的钱袋子,也就是漕运、粮帮、以及江南缙绅阶层的走私生意!”
“但‘联合船行’自从创办之后,就一直是日进斗金,盈利之巨远强于江南缙绅阶层的传统走私方式,所以就有越来越多的江南缙绅抛弃了曾经的走私生意,选择加盟于‘联合船行’,变成了赵俊臣的间接盟友!”
“这样一来,‘周党’自然是财源大降!若是这种状况一直持续下去,江南缙绅集团将来究竟是选择继续支持‘周党’,还是改换门庭转而支持‘赵党’,也就变成了一件说不准的事情!”
“可以说,‘联合船行’的创办,直接动摇了‘周党’的存续根基!”
“就在昨天,因为太子太师王保仁的运作与策反,南京江防营的操江武臣刘怀远毫无预兆的背叛了‘周党’,向锦衣卫实名检举宋家家主宋承仁暗中渗透兵权、意图不轨的事情,致使宋承仁遭到软禁控制、沦为了锦衣卫的阶下囚,就是这种趋势变化的一例明证!”
“在‘联合船行’创办之前,粮帮、南京江防营、以及“周党”势力在宋承仁的操作之下配合默契、合作愉快,所有人皆是因为走私生意赚得钵满盆满,但‘联合船行’创办之后,他们的走私生意迅速衰落,操江武臣刘怀远的南京江防营也无法继续利用稽查走私的权力捞银子,与‘周党’的利益绑定彻底松动,所以他才会受到太子太师王保仁的策反、选在昨天双方势力交锋的关键时刻实名检举了宋承仁!”
“以周尚景的智慧眼光,必然是早在刘怀远背叛之前,甚至是在赵俊臣创办‘联合船行’之初,就已经敏锐发现了‘周党’的这项隐忧!”
“但周尚景也明白,‘联合船行’的运作模式远强于传统走私生意,彻底取代走私生意乃是必然趋势,所以他并不打算毁灭‘联合船行’,而是想要从赵俊臣手里夺走‘联合船行’,让‘联合船行’成为‘周党’的新钱袋子!”
“我曾听父皇提到过,朝廷中枢针对南京六部的收权计划,虽然是出自赵俊臣的率先提议,但也离不开周尚景躲在幕后的推波助澜,甚至父皇还暗暗推测,赵俊臣之所以是能想到这项计划,也完全是出于周尚景的暗示与提醒!”
“或许,当初朝廷中枢在制定收权南京六部的计划之际,周尚景看似是在全力配合支持赵俊臣,但暗中已经开始准备着随时背刺赵俊臣、蓄谋趁机夺走‘联合船行’了!”
“时至今日,南京城内百姓因为物价高涨的缘故,可谓是民怨沸腾!只要稍稍运作一下,这股民怨就将会直接指向‘联合船行’!”
“至于我自己,则是因为宋继诚提议重启南京六部的事情,被周尚景彻底逼进了死角!若是任由南京六部选在这般敏感时机恢复权力,朝廷中枢的收权计划就有失败风险,我的上位机会也就要彻底断绝……当然,周尚景自己也未必就愿意破坏朝廷中枢的收权计划,他就是强迫我向他妥协!逼着我全面配合他的后续计划!”
“简而言之,因为周尚景选在这个时候拿出了重启南京六部这张牌,就意味着我已经被他捏住了命根子,接下来只能任由他拿捏了!”
“我现在名义上乃是主持南京大局之人,只要我接下来全面配合周尚景,周尚景就可以毫无后顾之忧的把南京百姓民怨引向‘联合船行’,我还要亲自出面整顿‘联合船行’,然后乖乖把‘联合船行’的利益拱手送给周尚景……”
“至于南京六部被收权之后,南京陪都所产生的各种巨大权力空白,譬如南京国子监、譬如南京督察院等等,这些好处也必然是只能尽数送给周尚景!”
“宋承仁目前被锦衣卫软禁,接下来同样只能迅速释放于他,甚至还要向他当众赔礼道歉,而把‘联合船行’南京大掌柜的位置交给宋家某人担任,显然就是周尚景想要的赔礼…”
“我唯有这样全面配合周尚景,周尚景才不会再提重启南京六部的事情,我也才可以顺利完成朝廷中枢的收权计划,暂时躲过一劫、依然保留一线上位机会!”
“但就算是全盘配合周尚景,我依然会遭受重创!在周尚景图穷匕见之前,我接任储君之位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因为周尚景的连环计,我接下来就算是暂时逃过一劫,也依然是上位机会大减!”
“首先是亲自出面整顿‘联合船行’、又把‘联合船行’的利益拱手送给‘周党’,就意味着我必然要成为赵俊臣与‘赵党’的死敌,也必然会面临赵俊臣与‘赵党’前所未有的凶猛报复……”
“其次是父皇那边也一定会对我强烈不满,不仅是因为我全盘配合周尚景、任由周尚景拿捏的窘态让父皇颜面无光,更是因为我指示锦衣卫软禁了宋家家主宋承仁之后,接下来又必须立刻释放于他、还他清白、甚至是向他公开道歉!”
“周尚景的接班人乃是宋承仁之子、吏部尚书宋启文,周尚景也一直想要把宋启文扶进内阁、成为阁老,然后才可以名正言顺的接班自己,但这件事情一直都被父皇设法挡住了!然而,我此前任由锦衣卫软禁了宋承仁,接下来又必须释放于他、还他清白,这种事情必然会引起天下缙绅的不满,而父皇他为了安抚天下缙绅,后续恐怕就只能默认宋启文入阁之事了,而我在父皇眼中,也就变成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无能之辈……“
“最后,这世上的聪明人看到我被周尚景随意拿捏的情况之后,也一定会轻视于我,使我声望大跌……”
“如此种种之下,我就算是暂时逃过一劫,也顺利完成了朝廷的收权计划,上位机会也不再似从前一般毫无悬念了!”
“至于周尚景,则是利用这一系列的连环计,又是从赵俊臣手中夺走了‘联合船行’的南京部分,又是抢到了南京陪都各大衙门的庞大权力,又是可以直接解决宋启文的入阁困境,更还极大削减了我的上位机会,顺便还敲打了一下立场逐渐有所变化的江南缙绅集团……偏偏这一切事情都是明面上由我来操办的,让我与赵俊臣彻底结为死敌,从今往后只能是不死不休、相互掣肘,而周尚景就可以坐山观虎斗、渔翁得利了!”
“嘿……这算是一箭几雕?简直是一网打尽!”
想明白了周尚景的真实想法与全盘计划之后,朱和坚发现自己一直都被周尚景玩弄于股掌之间,自然是羞怒异常。
但与此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与周尚景之间所存在的巨大差距。
首先是行事手段的差距,周尚景安排了缙绅集团与皇庄势力的冲突之后,就一点一点的引诱着朱和坚不断为这件事情投入更多的精力与资源,总是让朱和坚可以看到胜利机会,以至于朱和坚逐渐沉溺于此、最终犯下了当局者迷的错误,为了帮助皇庄势力压制缙绅集团而不断引发各种混乱,甚至忽视了自己当务之急就是应该率先落实朝廷的收权计划,
其次是大局观的差距,相较于朱和坚执着于一时一域之得失,只想着自己必须尽量稳固内廷势力的支持,也必须全力协助皇庄势力压制缙绅阶层,而周尚景则是从一开始就看明白了‘周党’的真正隐忧,一切计划也都是围绕着解决这项隐忧而推进的。
最后,则是独立性的差距,当朱和坚受到内廷势力的捆绑,必须支持皇庄势力与缙绅势力争锋相对、斤斤计较之际,周尚景却完全没有受到缙绅势力的捆绑,反而是想要趁机改变“周党”现状,故意让缙绅势力受挫碰壁,也让缙绅势力明白双方关系乃是他们离不开自己,而不是自己离不开他们,防止缙绅集团的立场动摇。
这些方面,皆是差距巨大。
但现在,朱和坚就算是想明白了这些事情,也已经为时过晚。
他已经落入周尚景的瓮中,一时间毫无还击之策,接下来就只有向周尚景全面妥协一条路可选。
向周尚景全面妥协,虽然依旧是后患无穷,但至少可以保留一线机会。
反之,若是这个时候不做任何妥协,他的上位机会恐怕就要彻底断送了!
朱和坚现在当然是恼羞成怒,但他至少还能权衡利弊,也还可以分辨清楚轻重缓急。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