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府的朱红府门重重地在身后闭上,关不住的厮杀怒吼声传出,响在沉寂的夜里。
苏世誉凝眸回望了一眼,又长长叹了口气,只是叹到一半血气翻涌,不由得压着嗓子低咳了两声。苏世誉复又看向身旁的楚明允,他微垂着眼,脸色白的厉害,从方才起就没再开过口,“你身上是不是有伤?”
楚明允掀起眼帘看他,唇角还带了点笑意,张口想说什么,却因胸口剧烈起伏一时说不出话来。
一声尖锐啸声骤然响起,直冲云霄,他们回头看去,巨大的烟花在苍穹炸开,万点璀璨,照亮了身后的郡守府。死寂的城中由此隐隐有了动静,从四面八方传来,原本空旷漆黑的街道上,一户户人家的灯亮了起来,接连远去,绵延开一片辉煌灯火。
他们对视一眼,反应迅速地退到最近的巷道里。不多时门户纷纷打开,持兵器的人从屋中跑出,集结成队,同样的黑衣打扮。是叛党。
答案就此昭然若揭。为什么叛党会凭空消失,为什么整个寿春城全是男人,不见女子?因为这个城被化作了别样的军营,客栈供食,民舍供居,根本就已经没有百姓,只有叛党隐匿在户!
一入寿春,犹如入瓮。难怪韩仲文梁进他们行径如此大胆,只因有恃无恐。
莫说他们两个眼下情况不佳,就算是毫发无伤,恐怕也难以直面这满城兵甲。长街灯火处最是危险,一些像他们正隐蔽在的狭窄小巷还昏暗无人,勉强算的上安全。然而一骑快马从郡守府中奔出,沿途呼喝,叛党得令立刻四处搜寻了起来。
苏世誉不禁皱了眉。虽说早在宴前,为了应对变故,苏世誉就让苏白驾车藏在一个偏僻巷尾等候消息,但是那里离此处尚有一段距离,还要但愿他藏得足够好,别被叛党先一步发现了。
一队黑衣人已经慢慢搜了过来,几个人谨慎地迈进漆黑的巷口。
黑暗中苏世誉听到身旁人低低叹了声气,握着的冰凉手指忽然从掌心抽离。楚明允闪身迎了上去,雪亮的剑弧划过虚空,带起泼墨般的血雨,尸体倒地的重重闷响接连响起,巷外的其余人紧跟着涌了进来。
他竟还能丝毫不落下风。
身后是死路,自然是向外杀出。苏世誉凝神强催内力,动作虽艰滞却也解决了几个人,眼看又有黑衣人转而扑了上来,利刃劈面砍来之际他挡下对方手腕,刀锋距眉目不过分寸,陡然间他却难以再推开半点了。他皱紧了眉,果然是那虚软无力感又绵绵漫上了肢骸,内力在经脉里凝绝不通,被催动撕扯得生疼。
一只手忽然按在了黑衣人的头顶,街道上的灯火依稀漏了进来,苏世誉能看到素白的五指微微收拢,面前黑衣人口鼻顿时溢血,眼前的刀随之摔在地上。
楚明允眉眼阴冷,一手提剑,一手揽过苏世誉,掠出巷子在长街疾行。被先前打斗声吸引来的另一队黑衣人在后方紧追不舍,拐过几个岔道后他们又迎面撞见另一队黑衣人,前后俱堵,无路可行。
苏世誉环顾一眼,发觉身旁正巧是他们曾投宿的那间空客栈,楚明允显然是有意为之,搂住他的手又紧几分,继而足尖点地,猛地纵身携他凌空跃上了楼,破窗而入的刹那间回身削断客栈悬幡,幡布当头盖下,引得底下生了混乱。而他们穿过回廊,进入最里的房间,推开窗再度跃下,衣袍翻飞,有细细的风声过耳,还有楚明允愈发清晰的喘息。
他们先前曾检查过这间客栈的所有房屋,自然熟悉,也就清楚这窗外也是条狭窄的巷,而且正与苏白所在的地方曲折连通。毕竟眼下情形再沿途过去实在困难,楚明允索性就抄了这么个近路。
落地时以剑拄地稳住身形,他忽然放开苏世誉,整个人不禁后跌了两步险些摔倒,被人及时扶着腰稳住。可苏世誉方一触及他腰际,却感觉到他猛地一颤,自己也摸到了满手温热黏腻。
苏世誉微微变了脸色,“楚……”
楚明允揽住他的脖颈,抢先低哼道:“疼。”
苏世誉就再也说不出他什么来,只得道,“我给你把脉。”便将手伸向他的腕,楚明允却往回一缩,连带着人也退靠在青石墙上,又滑坐在地,长剑脱手落在了一旁。
他们俩都已经习惯了在黑暗中视物,苏世誉清楚地看到楚明允脸色难看到了极致,却抬眼冲他扯出一个苍白的笑来,“世誉,”声音也轻飘飘的,“我这次……只怕真的是要……”
苏世誉抓着他肩头的手骤然收紧,指节青白,垂着眼一言不发。
“世誉,”楚明允盯着他瞧,气若游丝,话音里隐约还含着笑道:“你……再亲我一下吧?也算是,让我死而无憾了。”
苏世誉缓缓对上楚明允的眼,墨色眼眸里暗潮汹涌,他的手竟是在不自觉地发抖,喉头哽咽,半点声音都发不出。苏世誉一点点地小心地将对方抱在怀里,下巴紧贴着他的鬓发,深深地闭上了眼。
搜寻的人似乎还远在别处,青石窄巷里寂静无声。
楚明允在他怀里,忽然就笑了出声,“我还等着你亲我呢,这算是什么意思?”
这声音毫不虚弱,苏世誉一怔,“你……”
楚明允直起身,伸手捧住他的脸捏了一把,眉眼盈盈的带着笑,“逗你的。这么容易就不行了,那我还打什么仗?”
说着就要站起身,苏世誉抬手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楚明允又是要挣,却被不由分说地扯了过去,三指搭脉,楚明允看到苏世誉脸色登时变得比他更难看。
脉象虚浮耗竭,方才那副命悬一线的样子才更像是他该有的模样。
楚明允有些心虚地瞧他,“你现在想通了再来亲我也还来得及……”
“楚明允。”连名带姓,不带情绪,苏世誉看着他。
“苏哥哥……”
“闭嘴。”苏世誉撕下衣料,动作小心地将他腰间伤口一层层包扎好。
楚明允看着他难得面无表情的脸,温声细语道:“世誉,我有没有说过你生气的时候特别可爱?”
苏世誉看了他一眼,“说过。”
“……”失策。
楚明允后知后觉地想起当初谭敬案时撕的那两页账目,半晌,他道:“……那还是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苏世誉没应声,处理好了伤口后揽过他的肩头。楚明允抬手及时拦下,“哎,刚才在府里你都不让我抱,这会儿我也不让你抱。”
苏世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轻叹了口气,拉过他的手臂搭在肩头,扶着他站起了身。
巷外远远地传来了脚步声,其中隐约还夹杂着马蹄音,呼喝吵嚷,愈发清晰,愈发靠近。
苏世誉扶着楚明允正往巷里走的步履一顿,皱紧了眉。因为有脚步声也正从巷尾传来,不过是一个人的足音,不疾不徐,悠悠回响,自远而近。
苏世誉按紧了楚明允,另只手拾起地上长剑,却忽然意识到对方脚步声极为轻盈。
柳云姿自黑暗中一步步走了出来,目不斜视地行经他们,仿佛未见。继而她脚步微顿,深吸了口气,小跑到巷口张口就唤:“子铭——啊!”
她一声惊呼。对方也慌忙收刀,正是从郡守府骑马而出的人,带着一队黑衣叛党堵在巷口,惊疑不定,“夫人?!您怎么会在这儿?”
“我……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是有什么歹人吗?”柳云姿声音里透着焦急,“你可见到子铭了?一不留神他就跑出来了,我都找了好一会儿了,都没见他人影!”
“小少爷在外面?”对方也是一惊,“这可不妙,万一被挟持做人质了……”
“什么挟持?”
“夫人莫急,”对方忙道,“我们的人正在全城搜寻,一定能先找到小少爷的!眼下城里不安全,我先送您回去。”
“不必了,这里离得也不远,你不用管我,快,快去找子铭!”她心急如焚。
“是是。”对方应着,又犹疑道:“夫人,您身后这条巷子……”
“我已经找过了,什么都没有。小孩子脚步快,约莫是跑远了。”柳云姿道,“拜托了,一定要尽快找到他!”
“好,夫人放心,属下一定会将小少爷安全带回!”对方向后吩咐一声,催马先行,其他人紧随着离去。
渐渐又重归安静,柳云姿伫立巷口远望,片刻后回转过身来,神情平静,哪里还有半分焦急。
看着柳云姿走到他们面前,苏世誉淡声道:“多谢韩夫人出手相助,只是不知有何缘由?”
柳云姿看着他们,良久,叹息道:“只求大人能饶我夫君一命。”
楚明允瞧的饶有兴致,闻言忍不住笑了,“韩夫人,你这话说得可真奇怪啊。现在明明是你夫君想要我们两个的命,哪里轮得到我们饶他?”
柳云姿神情淡淡,“今夜无论两位大人是生是死,赢的人都不会是他。与其如此,我希望两位大人脱险之后,能放过我夫君。”
“你倒真提醒我了,”楚明允道,“韩仲文一个接任来的郡守,怎么可能调动得了淮南王的余党,他背后的究竟是谁?”
“大人若能放过我夫君,待我一家平安后,作为答谢,我自然会传信告知。”柳云姿道。
楚明允咽回喉头涌上的腥甜,低低咳嗽了声,笑意微冷,“你这是在谈条件?不答应的话要如何,出去再把那群人叫回来吗?”
柳云姿摇了摇头,“我既然决定帮大人,便不会再反悔,以大人两命换我夫君一命,并不过分吧?”
“你凭什么觉得我需要你的帮忙,难道我杀不出去吗?”楚明允嗤笑。
“可我已经帮了大人了,大人也的确承了我的恩情。”柳云姿看向苏世誉,“苏大人是君子,一贯是有恩必报的,当作是我卑鄙也罢,只求大人高抬贵手,放过我夫君性命。”
楚明允笑意更深,“不巧,这位君子这会儿心情可正差呢……”
苏世誉看了他一眼,楚明允默默闭上了嘴。
苏世誉复又将目光落在柳云姿身上,叹了口气,“夫人既然这般明晰事理,当初也好,眼下也罢,为何还要如此执迷不悟?”
须臾沉默,柳云姿微仰起头,眼底泛上一丝泪意,却轻轻地笑了,柔声答道:“大人,并非不悟。”
十四为君妇,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双膝一弯,她正跪下,“妾身别无所求,只求大人留我夫君性命,方才相救一表诚意,日后我定当将幕后主使供出。苏大人一诺千金,但求您开口答应!”
楚明允侧头看向苏世誉,苏世誉正对着柳云姿,眸色深敛,神情波澜不惊,无悲无喜,片刻后他终于开口:“不错,君子有恩必报。韩夫人出手相救,于我和他自然是大恩,我感激不尽。”他微微一顿,却继续道,“只是承蒙谬赞,苏某不才,还算不上是君子。”
话罢他扶着楚明允转过身,向巷子深处走去。
柳云姿俯身叩首,“求求大人看在妾身和子铭的份上,放过我夫君吧!”声音颤抖,隐有微泣。
无人应声。他们的身影融于黑暗,渐而远去,一次也不曾回头。
马车藏在另一条小巷的尽头,万幸还没被搜到。苏白听着动静战战兢兢躲了那么久,一望见他们当即跑了上前,“公子!公子您终于来了!呀,受伤了吗怎么都这么多血……”
“尽快出城,其他的稍后再说。”苏世誉先将楚明允扶上了车。
“可、可是公子!整个城都已经封起来了,咱们怎么出得去啊?”苏白焦灼道。
“即便是闯也要试试的,否则只能被困死城中。”苏世誉坐进车里。
“……好!”苏白咬了咬牙,他衣袍外特意罩了层披风,将兜帽拉下遮住面容,扬鞭驾车,“走——!”
骏马嘶鸣,蹄声踏踏,飞驰而出。
马车中苏世誉单手持剑,试图调息再强运内力,忽然衣角被扯了扯,他睁眼看去,楚明允倚靠在车里,脸色更差于方才,血色全无,苍白得只如墨笔勾勒,“……我,再说,一句话,……行不行?”
苏世誉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楚明允蹙紧了眉,费力地抬了抬手,“你摸一摸,我怀里……”
苏世誉皱紧了眉,“楚……”
“……有个铜符。”他艰难补充,有些委屈。
“……”苏世誉小心翼翼地探手进去,果然拿出一个铜铸兽符,蟒首四足,前额独角,威武凶戾。
寿春城楼上成排火把熊熊燃烧,亮如白昼,城门兵卒握紧长戟,身形紧绷地盯着城中。戍卫头领更是丝毫不敢懈怠,见到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当即一震长刀,厉声喝道:“今夜有令,严禁出城!你们是什么人?”
长戟纷纷递出,锋芒尖锐,对方猛地勒马,堪堪停下。
“你们是什么人?”头领再度喝问。
驭车的人垂着头,宽大的兜帽遮挡着脸,一声不吭。
“鬼鬼祟祟,给我拿下!”
还没来得及动作,一只手忽然从车帘后伸出,握了只铜符,在火光下映出熠熠光亮。
“世子……”头领喃喃着,猛松开刀,挥手命属下收回武器,不及多思,忙急声吩咐道:“还不快把城门打开!”
一出城门,苏白又急鞭策马,几乎狂奔地驶出,足足走出老远,他回头望一眼平野广原中寿春火光远如星,僵硬的手指才稍松开马鞭,瘫软般地靠在车框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已然是大汗淋漓。
车中苏世誉只觉靠在身侧的楚明允重量陡然一沉,侧头看去,他终于再也无力支撑,彻底昏了过去,触到的衣上血都已经冰凉。
南境军营。
副将徐慎挑帘进帐,看了眼床榻上昏迷的楚明允,对着苏世誉恭敬道:“苏大人,将军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不必太担心,夜很深了,您不如回去休息吧。”
苏世誉看向他,笑了笑,“今夜来得突然,情况又紧急,让你忙碌安排了许久,辛苦了。”
“属下职责所在,大人不必客气。”徐慎道,“您的住处已经安排好了,属下带您过去?”
苏世誉却摇了摇头,视线落回楚明允身上,“不必了,我今晚待在这里就好。”
“大人放心,过会儿我会派人来守着的。您身上也有伤,还是去休息一下吧。”徐慎道。
“无妨。”苏世誉道,“你明日应该还有操练,不用在意我,去歇息吧。”
话已至此,徐慎也不再劝,应了一声复又恭敬退下。
军帐里一下子静极了,能听得到帐外的长夜风声。
苏世誉沉默地看着楚明允,由眉目眼睫,至鼻梁唇角,专注而安静,良久,他忽然伸手,慢慢慢慢地触上楚明允紧闭的眼睛,一点点轻抚而过。
苏世誉垂眼看着他,慢慢地低声笑了,“我时常会错以为,你果真是这般情深如许。”话音浅落,静默半晌,他又开口,凝眸看着楚明允,以那样独有的认真,慎重,一字字地轻声说道:
“我喜欢你。只喜欢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