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第三百六十五章番外三
右相府中,萧负雪半躺半坐在病榻上,透过打开的长窗望向天际。
淡白的月亮已经贴在半空,近旁有一颗明亮的星,然而暮色还未完全降临,天空从上往下,先是暗沉的蓝色,然后越来越淡,淡到几乎看不出蓝色,又转为越来越浓郁的橘色——那是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朦胧的雾气挂在远处近乎黑色的树梢间,偶有归巢的鸟雀飞来,却又往更远处飞去,那不是它们停歇之处。
房门吱呀一声轻响,是医官薛昭走了进来。
萧负雪仍是望着树梢间飞去的鸟雀,不曾回眸看向薛昭。
薛昭亲自端着熬好的汤药,道:“别等了,萧渊还没回来。”
萧渊抄录了一份药方,便匆匆离开。他虽然没有说这药方是要给何人看,但萧负雪重病之中,仍是心思缜密,从萧渊离府之后,便一直在病榻上望着窗外,似在等待什么。
此时听了薛昭的话,萧负雪沉默不语。
薛昭与他半生至友,说话也不避忌,走上前来,将药盏搁在案几上,道:“你若想要陛下来探病,又何苦要我改药方?”
萧负雪终于有了反应,他愈发坐直了些,拉高了盖在腰间的薄毯,似乎是病中受不住傍晚的寒气,蹙眉低声道:“陛下日理万机,我要你改药方,正是不愿因自己微末之病,惊扰陛下。”他这才把目光从窗外挪回来,看向案几上热腾腾的汤药,抬手试了试药碗,只是略烫,便端起来一饮而尽,颧骨处因热度潮红起来,却越发衬得脸上瘦削。
薛昭看着他口是心非的模样,叹了口气,道:“你自己也通医理,旁的话不必我多说。人生在世,不管你有什么为国为民的宏图大志,总要先保住命,才能做事。陛下有她的愿景,你也愿意襄助,可是人得量力而行。不管陛下派给你多少差事,你都一口应下来,那陛下当然觉得你能力过人,再有新的差事还是派给你。你自己数数,手头上都多少件差事了?就是道观里的小道士,还知道打个盹偷个懒呢!你就不会跟陛下叫声苦?”
萧负雪皱着眉头,似是因汤药苦涩。他的确是不会叫苦的人,不管是对朝政,还是对眼下的汤药。
他好半响才开口道:“事情总要人去做的。”
“那非得你去做吗?难道旁人便做不得?”
“旁人做,我总是不放心。”萧负雪凡是汇报给皇帝的政务,都是自己亲自把关过的,陛见时的一句话,他兴许半夜要看一两个时辰的文书。
“你啊!”薛昭恨恨一叹,盯着他看了片刻,见他不为所动,便探手入怀中,取出一物塞到他怀中,道:“这个给你。”
萧负雪微微一愣,低头看他塞来之物,却是一只鼓鼓囊囊的锦袋,摸上去里面像是什么织物。他一面拆那锦袋,一面问道:“这是何物?”
薛昭已经走到门前,双手打开房门,走出去前又看他一眼,闻言道:“八年半前,有人特意将此物藏在道观神像之后。”他大步走了出去。
“八年半前?”萧负雪蹙眉不解,已经打开了锦袋,伸手入内,摸出来半截里面的东西,触目所及,目光都抖了抖,也亏得他沉稳有度,竟还能保持安静。
那锦袋中的东西并不是织物,竟是乌黑发凉的长发。
发丝柔韧有光泽,手指抚过有蚕丝般的凉意,若展开来一定极长。
八年半。
萧负雪抚在发丝上的手指,忽然像是被火燎了一般弹开,他仓皇回首,透过打开的长窗望见正背向离开的薛昭。
“薛昭!”萧负雪忘记了仪态,聚起了全身的力气,几乎是吼出了薛昭的名。
薛昭背影微微一顿,明显听到了他的呼喊,却不曾停下脚步,快步走出了他的视线。
萧负雪病中高喊,立时引得大咳起来,伏在窗棂旁咳了片刻,渐渐平息了,脑中却因为这番咳喘而一阵阵发晕。他转身低头看去,只见素净的蓝色床褥上,那一只明艳嫩黄的锦袋里探出来半缕如墨的秀发,咳喘带来的眩晕感犹存,他好似在一只颠簸的小舟上,素蓝的床褥是起伏不定的海面,嫩黄的锦袋是倒映的月亮,半缕秀发是他眼前蒙的纱,发丝的浓墨色一点一点渗开在他眼前的世界里,终至于遮过了月亮的黄、海面的蓝。他的整个世界都被那落发的黑所遮蔽。
八年半前,藏在道观神像之后——这是她的落发!
这个念头攫取了他全部的心神。
有那么一会儿,他的眼中,只能看到她的落发。
当初太上皇封她为秦王,明升实贬,要她领众僧出建业,远赴万里寻真经。她运筹帷幄、绝地反击,果决落发,扮做僧人夜入建业,破谢钧、诛歧王,奉太上皇于长秋宫,而后君临天下。
当一切引而未发之时,她曾暂驻于东郊道观,也曾在那里与他相见。
萧负雪不敢亵|渎,摸出素净的巾帕,垫在指尖,珍重地将那半缕落发重又送回锦袋之中。
大局平定之后,他曾于思政殿偏殿,向她表露心意,却被冷淡而坚决地回绝。其实在表露情意之前,他已经有了最坏的预感。
后来无数个因政务不能安眠的夜里,他曾在书房外的寒露中徘徊,想要理出头绪,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失去了她的情意。虽然他无数次以理智说服自己,完美履行着国之右相的责任,按捺着起伏不定的情绪,可是他仍是在那些破碎支离的梦境中,一遍又一遍后悔,一遍又一遍想要补救。可是若要补救,总该知道要从何救起。
他究竟是何时失去了她的情意?
现下收拢她落发的锦袋,就在他双掌之上。
东郊道观,是他与薛昭常居之所。
是何人将她落发藏在神像之后?
八年半前,当满头青丝一缕又一缕落下时,她在想什么?又下了怎样的决心?
也许她的心中只有登顶之路,可是也许那时候她的心中曾闪过与他有关的过往。
他捧着那沉甸甸的锦袋,低头沉默了许久,哑声道:“送纸笔来……”
他写过的奏章,不可胜数,可是此时这一封,却踌躇难以落笔。
自那次偏殿陈情之后,他与陛下之间再不谈及私情。
他不应该留下陛下的落发,可是他又该如何归还?
他当真愿意归还吗?
萧负雪墨笔悬于纸张之上,直到病重无力的手腕开始发颤,都未能落下第一个字。
他最终搁下了墨笔,捧着那沉甸甸的黄色锦袋,趿拉着鞋子往书房旁落锁的小房间而去。这间小室的钥匙,只有他自己保管。
他病中无力,一路走去有些发飘,开门入内,闻到熟悉的松木香气,轻轻舒了口气,点亮了角落里的连枝灯,走到多宝阁前,从熟悉的位置抽出了一支狭长陈旧的木盒。
木盒面板抽开,里面收着一支罗伞。
他不用打开那罗伞,因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已熟记在心。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他记得“负雪”两个字,是如何缠绵妩媚,击中了他的心。
萧负雪将那黄色的锦袋,收在另一只空木盒中,踮脚把那木盒放在了多宝阁的最高层。他还在病中,如此一动又感到眩晕,停下来倚在多宝阁边歇了一歇,睁开眼睛时恰看到一旁收在木盒中的罗伞,下意识想要打开来看一看,手已经伸到一半,冥冥中不知为何却又缩了回来。
那份缠绵柔情,留在记忆中才是最好的。
他不敢再多看了。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去,萧负雪缓缓出了小室。
书童提着灯笼迎上来。
“府中哪处屋顶赏月最佳?”萧负雪问道。
书童一愣,道:“屋顶?”
萧负雪回过神来,自失一笑,抚了抚发烫的额头,哑声道:“我说胡话罢了,不必在意。”他仰头望向天边的月亮,月亮边的那颗星仍旧明亮。
很久以前,在韶华宫的屋顶上,他曾经陪她看过一场落日。
那时候她生气从书房跑走,爬到了韶华宫的屋顶。他劝她下来,不知怎得也一同上了屋顶。
那一场盛大的落日过后,她说,我们再看看月亮吧。
他说,下次吧。
那时候他并不明白,缘分是很珍贵稀少的,说着“下一次”的时候其实已经是最后一次。
“叔父,您病中还到处跑什么呢?”萧渊不知何时回了府中,快步迎上来,搀扶着他,笑道:“病人就该有病人的样子,快,让侄儿孝敬一回,扶您回去歇着。”
萧负雪抬了抬胳膊,不让他搀扶,淡笑道:“我还没那么老……”
萧渊只说些闲话,与他逗趣,没有一语提到药方,也没有提到那看药方的人。
想来那人看过药方,便再无问询。
萧负雪的面色愈发苍白下去,待回到寝室前,强撑着要与萧渊作别时,才稍稍抬手,忽然眼前一黑,便没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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