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第一百零九章
穆明珠给皇帝穆桢牵着手出了水榭,已经完成最关键的密告,接下来便该交待她在扬州城中的事情了。
她在扬州收的兵、征的地、敛的财,都尚未上报朝廷。
皇帝穆桢现下作怀柔之态,暂时不会来问她。
但穆明珠最好是自己主动交代,若拖到皇帝无法继续怀柔下去、逼问起来,便两边都难看了。
“母皇,女臣在扬州动兵,拿下了乱党焦家,其家仆资材……”穆明珠才起了个话头,便给皇帝穆桢打断了。
皇帝穆桢摇头笑,缓步而行,温和道:“朕说了——今日只谈家事。”她松开了握着穆明珠的手,转而轻轻拍了拍穆明珠的肩头,亲近道:“你重伤初愈,今日已经说了这么多话,不可再劳神。政务上的事情,以后慢慢再说。”又道:“此前朕下了禁令,不许外人来烦扰你,是担心影响你养伤。现下你既然渐渐恢复了,有密友亲朋到韶华宫陪你说话也是好的,免得你静养闷坏了。”这是要给穆明珠解了韶华宫的禁令,允许她见外人的意思。
之前穆明珠独居韶华宫中,每日所见的外人只有一个看诊的医官薛昭,虽然表面上都说是为了让公主安心养伤,但也有不少人私下里议论这是实质上的软禁。
现在皇帝解除这道禁令,便破了软禁的流言,更表明了对穆明珠怀柔的态度。
穆明珠忙笑道:“多谢母皇恩典。女臣也不必见旁人说话解闷,能与母皇见上一面,便什么伤都好了。”又叹息道:“母皇政务繁忙,不知何时还能与母皇长谈。”
皇帝穆桢道:“如今你回了宫中,要见朕还不容易吗?”话虽如此,她是九五之尊,纵然是她亲出的子女,求见也不是每次都能成功,譬如当初穆明珠搬离韶华宫、出宫开府辞行之时便没能见上皇帝一面。
皇帝穆桢想了一想,又道:“朕每日晚膳后或许能得片刻闲暇,若当日不见朝臣,便命人去韶华宫接你过来说
话。”她温情脉脉望向穆明珠,问道:“如何?”
这一番对谈之中,皇帝穆桢先是以“子不信父”的说法攻心,又私下秘议、谆谆教导,最后更是做出了百忙之中抽时间相见的约定,若穆明珠不是重生而来、还是那个渴求母皇一顾的女儿,定然要被其感化降服,就算原本真有悖逆之心,这会儿也要拜倒在皇帝脚下。
而现下的穆明珠明知帝王心术,还是在一场见面的尾声,感到心中酸软。
穆明珠压下情绪,欣喜笑道:“那真是太好了——”顿了顿,又故意收敛了喜色,小心道:“母皇处理政务,日理万机之余,还要听女臣说些荒诞幼稚之语,会不会……”
皇帝穆桢笑道:“怎么就是‘荒诞幼稚之语’了?”又道:“朕就喜欢听这等‘荒诞幼稚之语’呢——这是公主的赤子之心。”又宽慰了她几句,见暮色四合,便命人以辇车送穆明珠回了韶华宫。
穆明珠以手支颐,略带疲倦坐在辇车上,耷拉着眼皮似睡非睡,思量着在母皇面前的这次奏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韶华宫。
翠鸽在外面先与几名小侍女迎上来,樱红在内听到动静也赶出来,碧鸢昨日守了穆明珠一夜、原本在房中假寐、这会儿也掩上衣裳隔窗望来。
这是穆明珠回建业,在韶华宫养病十二日后,第一次应召而出、面见陛下,整个韶华宫的宫人都在等待着穆明珠归来、等待着陛下的态度。
这其中尤其以樱红最为担忧,因她跟随穆明珠入扬州,最清楚穆明珠在外面做过的事情——若是不得皇帝原谅,纵然是公主之尊,也少不了要受一场惩戒。
尤其是废太子周瞻之事未远,更令人思之胆怯。
穆明珠由翠鸽扶着下了辇车,往韶华宫内走去。
“殿下。”樱红迎上来,脸上有小心藏起担忧的痕迹,笑道:“奴见天色都黑了殿下还没回来,大约是给陛下赐了晚膳,正想要不要派人去问一句,就见您回来了。”
“去书房。”穆明珠简短道:“不必备膳。”
樱红忙应下来,不敢
多问,送穆明珠入了书房,为她点亮了灯烛、罩好了熏香,悄悄看一眼书桌前出神的公主殿下,便无声无息退下了。
碧鸢已穿好了衣裳,见穆明珠回来就去了书房,便在园中修剪花木,等到樱红走过,才悄声问道:“怎么样?”
樱红摇摇头,低声道:“殿下什么都没说——瞧着是在思量什么大事呢。”
碧鸢自认为于“大事”上帮不上忙,便低声又道:“可说了想吃什么?”
樱红摇头,轻轻一叹,道:“说是不必备膳。”
公主殿下说不必备膳,但岂能真饿着公主?
两名大侍女便蹲在花木底下,商量着公主殿下的晚膳要怎么安排,而在讨论晚膳的过程中不曾言明的,乃是二姝对韶华宫未来的担忧。
书房中,穆明珠出神了半晌,面前摊开的雪白信纸上却仍未着一字。
给齐云的这封“请退婚信”,比她预计的要难写许多。
长江分别之前,齐云曾告诉她,今后若有密信,需另择人马传递。
在没有绝对安全的传信通路之前,她不可能明面上给齐云写一封“请退婚信”。私底下再写一封密信。
她写给齐云的信,多半都是要经母皇过目的。
她也想过在发往扬州自己人的信件中,夹带给齐云的密信,再经扬州转到上庸郡。但是这个想法很快就给她自己否决了。
现在她从韶华宫中发出去的信,甚至是练字时写废了的纸,恐怕都要经专人过目,另写密信只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那么……如实写?
穆明珠握着墨笔,仰脸望向窗外深蓝色的夜空,终于拿定了主意,低头慢慢书写起来。
这封信写的并不畅快,几乎是每写一两句,她便要停下来思量片刻,可谓字斟句酌。
因这一封信不只是要给齐云看,很可能还要给母皇看,而这一封请退婚信既要让母皇释疑、还不能让齐云脱钩,本就是两重矛盾的目的。
直到子夜时分,这一封长信才算写完。
穆明珠呼出一口气来,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搁下了
墨笔,通读一遍后,抬眸望向窗外的夜空。
她灭掉了书房中的烛光,便见满天繁星闪烁。
若在从前,她不用等看到齐云的回信,便能猜到他的反应。
但是现下,她想起在江北孤舟之中,少年同她道别时的冷峻侧脸,忽然有些算不准他的回应。
不过若是一局棋,起手便能看到结局,也就少了许多趣味。
穆明珠勾了勾唇角,借着月光,封起了那封写给齐云的“请退婚信”。
第二日,韶华宫“解封”的消息便传开了,昨夜还担心不已的樱红、碧鸢等人脸上也都有了笑影。
此前樱红、碧鸢等人在穆明珠面前也笑,但那笑更像是为了让穆明珠安心,虽然心中担忧却还要做出笑模样来,现下的笑容却是真心实意、有了轻松的意味。
韶华宫开了正门,没想到第一个来探望的竟是小郡主牛乃棠。
皇帝解除韶华宫的禁令,却不好单独下诏书,因此夜里见执金吾牛剑之时,便透漏一言半语,“朕今日见了明珠一面,倒是已经大好了。公主养伤无聊,乃棠若在府中无事,不妨入宫陪一陪公主。”这是通过身边近臣的举动,来释放皇帝的态度。
牛乃棠此来,正是告诉建业众人,韶华宫的禁令解了。
韶华宫的寝殿内,穆明珠歪靠在床上,懒洋洋打个呵欠,看着有些局促坐在床前圆凳上的小表妹。
“姐姐,你还认得我吗?”牛乃棠小心翼翼道:“我是谁?”
穆明珠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不知外面把她的伤情传成了什么样,也无意解释,“唔”了一声,道:“认得——你功课学的怎么样了?”
牛乃棠闻言松了口气,隔了许久再见穆明珠,初时还有些扭捏,递了一册还算过得去的窗课本子上前,绞着手指低声道:“萧渊说是姐姐你要他给我找的先生。这一册是这一个多月来我学的课业,宋先生说我文章比从前好了许多,能看得过去了……”
穆明珠慢悠悠翻着小表妹的窗课本子,有些头疼于她太过稚嫩的字迹——字写得勉强能认,但毫
无书法构架,合拢了那册子,不禁皱了皱眉头。
谁知她这一皱眉,牛乃棠立时惊了,慌乱道:“姐姐,可是伤处又痛了?要不要传医官来?”便起身要往外走,道:“我去唤你的贴身侍女来……”
穆明珠愣了一愣,忍笑道:“不必——你坐下。”
牛乃棠犹豫了一下,还是听话做了回来,倒是忘了扭捏,看着穆明珠的面色,小心道:“是不是看我的窗课本子太劳神了?”便伸手要把册子拿回来。
穆明珠见一向嚣张不听话的小表妹,忽然变得如此乖巧,还把她当成了病弱瓷娃娃,不禁腹中暗笑。
“还好。”穆明珠压着那册子,大约是关了十来天,真有些“病中无聊”了,她眼珠一转,用一种病弱的声音,细声细气道:“这一册放在我这里,日后你每月送一册来,我比对着看你的进步。”
牛乃棠几时听过穆明珠这样的腔调,一点异议都没有,乖巧道:“好。”
穆明珠看着仍旧肥嘟嘟的小表妹,又道:“你最近是不是没练骑射?”
牛乃棠面上一僵——穆明珠离开建业之前,的确要求她每旬都练习骑射,但那会儿正是夏日,她又原本有些胖,长久不锻炼,还要顶着烈日练习骑射,怎么都不可能坚持下来的。
果然自从穆明珠离开建业之后,牛乃棠再没上过马背。
若是从前,牛乃棠必然是要推诿顶嘴的,此时却好似生怕气着穆明珠,小声道:“我明日就练……姐姐你别生气……”
穆明珠没想到自己诈死一回,还有这等意外的收获,竟让熊孩子都一夜懂事了。
她安然半躺在床上,歪头打量着牛乃棠。
牛乃棠见她不语,又担心起来,问道:“姐姐可是哪里不舒服?”又道:“爹爹说你给贼人害了,落到江中险些送了性命,好不容易才救过来的……”
穆明珠听她絮絮叨叨往下说,才发现这小表妹还是个话痨,一会儿功夫已经说到要把精选的话本送来给她解闷。
牛乃棠的态度,在穆明珠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
因为在穆明珠的成长过
程中,她一直是力争强健的,幼时是因为母皇喜欢矫健骁勇的孩子,后来却已经成为了她性格的一部分。她能骑快马、拉强弓,能与人争执、能上阵厮杀,永远生机不灭、永远野心勃勃,因为打熬出了一身好筋骨,倒是从未有过以病弱之态示人的模样。
见小表妹一脸担忧关切,好似她是一团会被风吹散的云、一堆会被热气融化的雪,穆明珠暗想,难道这就是病美人的快乐?不过若是佯装病弱,能少对这小表妹费唇舌,也是很划得来了。
不管牛乃棠絮叨什么,穆明珠便只是“虚弱”应声,把重伤初愈的模样演了个十成十。
这简直是牛乃棠自记事以来,最乖巧懂事的半日了,临走前再三保证回去会好好练骑射、好好学功课,走的时候还是一脸担忧,又说明日再来探望她。
牛乃棠走后,穆明珠想起歧王周睿,正盘算着接下来怎么问小表妹周睿之事,就听侍女传报,说是皇子周眈来了。
周眈比穆明珠大四岁,时年十八,喜静喜读书,从前废太子周瞻还在的时候,他并不怎么显眼。
如今废太子周瞻一去,周眈虽然还是那喜静的性情,但却因为成了皇帝仅剩的亲生儿子,走入了朝中百官眼中,纵然是想躲清净、也躲不了太久了。
论起来,周眈与穆明珠乃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又年岁最近,该是最亲近之人了。
然而从前穆明珠一心要赢母皇喜爱,学文学武,都要力争前茅,而要有过人的成绩、背后必然是过人的努力。十四岁之前,穆明珠要么是在骑射场上挥汗如雨,要么是在夜深人静、灯盏通明的书房中勤学苦读,留给她自己休息的时间都少到可怜,更不必说与周眈培养兄妹之情了。他们又不像寻常人家在一个屋檐下长大,两人各有一处宫室,身边动辄便是十几名的宫人服侍,穆明珠一心上进,周眈闭门读书,细想起来竟只有庆典之时打个照面,又或是偶尔在觐见皇帝的时候撞见说几句面上的话。
这还是周眈第一次踏足韶华宫。
周眈既瘦且高,相
貌清秀,面色是少见日光的苍白,眉宇间有一股书卷气,见了穆明珠,温文尔雅道:“听闻妹妹受了伤,如今可好些了?”
他显然也不惯于做这等嘘寒问暖的事情,举止间有些生涩,但大体上仍是过得去的。
穆明珠从牛乃棠那里体会到了佯装病弱的好处,仍是半躺在床上,低声道:“劳哥哥过问,已经好了许多。”便请他坐下来说话。
周眈也是从未听过穆明珠这等低微的声音,有些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往她面上看来,大约是心理作用,果真觉得这妹妹瘦弱苍白了些,不由道:“妹妹放宽心,宫中医官众多、技艺高超,想来是无碍的。”又道:“妹妹已经回来了,外面的险处也就不必再想。”说了这两句,一时想不出别的什么话说,便把带来的两卷书轻轻搁在了窗边榻上,轻声道:“这是我闲暇时编的一卷书,收录了前朝今人风流名士的许多故事。妹妹若是静养烦闷,可以看来打发时光。”
穆明珠回忆着从前所见的世家小姐做派,抿唇“贞静”一笑,柔声细语道:“多谢哥哥。”
周眈微微一愣,又关照了她几句伤情,便退出来,眉心蹙起,却是颇有忧色。
那跟随他的贴身宫人便笑问道:“殿下怎得皱了眉头?”
周眈叹了口气,忧心忡忡道:“四妹受的这伤,看来颇重呐。”重到虽然救回来了,人却性情大变。
穆明珠午间小憩片刻,醒来后得知又有几处送了礼品补药等物表示关切与探望。
一处是李思清,她是趁着中午短暂的歇息之时来的,不巧穆明珠睡下了不曾见上;一处是宝华大长公主处,送了大手笔的补药珠宝来,还传话说等穆明珠好些了,再送几个貌美的侍君来,包穆明珠百病全消;另外的几家皇室姻亲、建业城中显贵的世家重臣之中,也都有东西送来。最后竟然还有回雪送来的礼物,乃是她亲手缝制的一双丝质足衣。
穆明珠摸了摸那足衣,感慨于其精巧华美,低声对樱红道:“告诉回雪,本殿知道她的心意,只是不必送这样华贵之物。”她
担心回雪过意不去,又道:“就说如今母皇一力俭省,本殿也要追随才是。她若是有心,送一双粗布做的帕子来,本殿也是高兴的——不过,还是要她把精力放在舞技上,不要埋没了她的才华。几时她再排一支好舞出来,本殿才真正喜欢呢。”
樱红应下来,收了那丝质的足衣,笑道:“不愧是谢府出来的人,这样精巧的足衣,奴都做不来……”
“殿下,”翠鸽从窗外探出头来,赶不及转入殿内,迅速通报道:“右相大人求见。”
翠鸽虽然是在扬州一行中才走到了公主殿下的身边来,但她从前也一直在韶华宫中、后来跟到了公主府中。
而当初公主府中的大小侍女、上下仆从,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公主殿下对右相大人的情意。
公主殿下命秦媚儿把右相大人“请”到府中的故事,是底下仆从数月来所津津乐道的。
翠鸽不是樱红,并不会考虑皇帝所赐婚约的影响。
经过扬州诸事后,在翠鸽眼中,公主殿下便是最大的。殿下喜欢的,她自然要赶紧送到殿下跟前来;殿下不喜的,纵是皇帝赐下来的驸马,也可以拦在院外。
“请右相大人进来。”穆明珠按住樱红的手,待翠鸽退下后,笑道:“别呵斥她。”
樱红微微蹙眉,低声道:“殿下,咱们在扬州时,您宽宏不拘礼也就罢了。如今回了宫中,底下人若还是冒冒失失的,出了韶华宫惹出事来怎么办?”
穆明珠笑道:“翠鸽这丫头心里清楚,不会出去惹事的。”
说话间萧负雪已经到了殿外,却候在侧间,守着礼节不肯入寝室相见。
穆明珠随意披了一件浅粉色的外袍,趿拉着鞋子,缓步走入侧间去。
萧负雪原本立在窗下,听到脚步声,回过神来,深深望了她一眼,俯身行礼,低声道:“臣见过殿下。殿下可大好了?”
穆明珠身上那件轻纱似的外袍,说是浅粉色,其实是近乎于白色的粉,像是女子雪腮透粉一样的颜色,衬得人有几分娇弱。穆明珠初睡醒来,又不曾结起发髻,长发
垂落于腰间,只在末端松松一系,更显慵懒。这若是在寻常男女相见,是于理不合,但穆明珠是公主之尊,她地位高,又不惧人言,自然怎么打扮,都随她的心意。
“右相看来呢?”穆明珠懒洋洋在窗边榻上坐下来,临窗望向萧负雪方才所望的风景,见萧负雪别开目光不能回答,淡淡一笑,再开口说的便是正事,道:“虞岱先生几时回来?”
萧负雪微微一愣,没料到她会提起虞岱来。
穆明珠道:“本殿是代萧渊问的。”
“半月前来信,虞先生已经动身,归来建业大约就在这几日。”
“哦。”穆明珠应了一声,在只有两人的侧间里,凑过去,以极低的声音问道:“朝廷迎战梁国,在朝中掌管后勤粮草的,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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