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2章剑来
龙虎后山,碧水潭前。
一位看不出年岁的中年道人盘坐在一汪小小的幽潭旁,神情专注,手持青竹鱼竿。
竹竿长线沉入潭下,不知水深几许,整个人像是融入这片清幽宁静的山水间,旁边草木幽幽摇动,绿意盎然。
随着一阵沉闷杂乱的脚步传来,甲胄碰触的轻响打破了此地原有的祥和宁静,赵楷带着仅剩的一句伏将红甲从石桥跳下,踩着溪流间的几块青石来到赵黄巢身侧。
“前辈,徐凤年上山了!”
赵楷急促的声音在幽潭四周回荡,在水面漾起一道浅浅涟漪,却摇不动纤细如丝的鱼线。
赵黄巢微闭双目,缓缓睁开,语气透露出之前没有过的平淡,“何人随行?”
“李淳罡和周寂都来了。”赵楷面色沉重,眼中闪过一丝忌惮。
“唔”赵黄巢略作思忖,平淡道:“不必惊慌,你去将他引来便是。”
“赵丹坪此番回山已对徐凤年动念,李淳罡跌入天象,交由他拖延片刻,至于周寂老夫倒是想会会这位新晋天象高手。”
面对这位皇族前辈从容自信的叮嘱,赵楷拱手长施一礼,露出迟疑之色。
“前辈.那徐凤年身负大黄庭,虽有赵丹坪天师和前辈牵制住李淳罡周寂,但以晚辈手段,短时间内怕是”
赵楷话说一半,意思已然明确。
当初徐凤年修炼大黄庭的时候,赵楷有五具伏将红甲相助,只需寻到落单机会就可轻易伏杀。
如今徐凤年的大黄庭炼化大半,实力几近一品;而大师父交给他的伏将红甲却仅剩一副金甲。
金甲里面封禁的是一具金刚境的活死人,赵楷相信徐凤年绝非金甲对手,却又忌惮徐凤年今非昔比,想要向赵黄巢索求协助。
像是什么神兵利器啊、玄妙功法啊、机关暗器啊,以这位垂钓龙虎数十年的老祖身份,说不定能给点堪比伏将红甲的宝物。
鱼竿微晃,赵黄巢转目横了他一眼,平静淡漠的眼神仿佛能看透他心中所想。
不过赵楷所言并非没有道理。
李淳罡即便跌落天象,可之前毕竟是陆地神仙,赵丹坪空有壮志,实则难以匹敌。
而赵黄巢自己也因当年和王仙芝交手落下内伤,需要在此垂钓蛟鲵方能疗伤痊愈。
一旦拖延太久,李淳罡腾出手来救下徐凤年,这场算计将会功亏一篑。
赵黄巢沉默片刻,抬头看向了后山密林深处。
都是离阳皇室赵家之人,总不能只有我一个为了国祚延续而殚精竭力吧?
想到这里,赵黄巢心念通达,神色淡然道:“你只需把徐凤年引来后山,自会有人出手杀他。”
赵楷注意到赵黄巢的神色变化,沿着他的视线看去,山林深处似有一座大殿若隐若现,顿时眼前一亮,恍然道:“龙虎山上还有皇族先人尚在?”
赵黄巢终于露出一丝微笑,微微阖目,转身继续垂钓。
赵楷本想追问那位先人名讳,但见赵黄巢不愿回答,便再次恭敬施礼,缓步退下。
虽然没有要来什么宝物,但有一位皇室先祖亲自出手。
这下终于能把小舅子干掉了~!!
赵楷拨了下额间垂落的一撇刘海,嘴角咧开天真淳朴的笑容。
漫长的阶梯终有尽头。
龙虎山不愧天下第一门派,天师观建在主峰之上,占地极大,气势不凡。
只是少了些青烟缭绕的旺盛香火,只剩凌冽刺骨的肃杀之气,充斥着整个天师府前庭。
三人迈过门槛,墙头、围栏后探出的几颗脑袋缩了回去,可惜诺大一个庭院便是他们再怎么隐藏自己也无法掩盖这份诡异的安静。
周寂视线扫过四周,眼里满是嫌弃。
这是想以人海战术对付自己和李淳罡?
未免太过儿戏。
玉皇殿中走出两个道人身影,为首那人手持佩剑,看似正气凛然;身后走出的便是面露纠结的赵希抟。
徐凤年一左一右抱住两条大腿,落入如此险境自是怡然不惧,昂首看向云阶上方的赵希抟,朗声道:“老天师,介绍一下啊。”
赵希抟看到徐凤年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视线不由瞟向李淳罡和周寂,原本就有些不安的心变得愈发慌乱。
本想化干戈为玉帛,看能不能从中调解这场纷争,赵希抟伸手正要介绍,却见赵丹坪手持佩剑拱手,神色傲然道:“赵丹坪见过李前辈。”
“青词学士赵丹坪赵道长,您怎么回来了?是在京城待的不顺心?”
赵丹坪丝毫没有理会徐凤年的调侃,俨然就没把他放在心上。
在他看来,徐凤年不过狐假虎威的鱼肉,只要解决李淳罡和周寂两位天象境高手,便可任他刀俎。
于是赵丹坪看都没有看徐凤年一眼,而是把目光落在李淳罡身上,昂首俯视道:“李剑神当年一剑震天下,肆意洒脱叫人神往,可否请剑神上前赐教?”
李淳罡抠了抠鼻子,斜目瞟向赵丹坪,也不知这个家伙哪来的自信,凭这点修为就来挑衅自己,看来是被朝廷那些溜须拍马的迎合奉承彻底冲昏了头脑啊。
徐凤年视线余光突然看到庭院角落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黑色的披风在淡蓝色的道袍间格外醒目。
斗笠压低遮挡容貌,而从披风下面拿出的一本书册却是让徐凤年目光骤然凝重。
以他现在的修为,真气汇聚双眼经络,一眼就认出书册上面的‘吴素’二字,再加上书册文本样式与当日装在木匣送来的那本极为相似,徐凤年不由转头看向周寂,沉声道:“想必那人就是赵楷了吧?”
周寂微微颔首,嗤笑道:“故意显露身形,定是要以你娘死因之事诱敌深入,趁赵丹坪拖延李淳罡的时机,把你引去后山。”
“他要引,那便去!”徐凤年面沉如水,径直朝赵楷逃离的方向追去。
埋伏在四周的龙虎弟子见状本想阻拦,却被赵丹坪眼神制止。
身为青词学士,他是高傲但又不傻,芦苇荡一战周寂天象境之名传遍天下,欺负欺负折剑断胳膊的李淳罡就行了,难不成还真要以一敌二,同时打两个?
山路青苔满布,小径幽深难行。
周寂远远吊在赵楷身后,想要看他把自己引向何处。
穿过一处石桥,眼前豁然开朗,周寂脚步一顿,主动看向了溪流上游的一汪幽潭,目光落在提着竹竿垂钓的赵黄巢身上,身影一晃,化作流光出现在潭边,伸手从他旁边的竹编小笼里面拾了几颗朱红野果,左右打量道:“这东西能吃吗?”
“蛟鲵喜食。”赵黄巢神色淡然道。
周寂探头朝水下看了一眼,擦了擦手上的朱果随手递给花盆里面的藤蔓,笑道:“还好你不是那种空钩垂钓,等我过来的时候,说什么‘钓到了’的装神弄鬼之人。”
“要不然,我倒是想把阁下栓绳上丢下去钓鱼了。”周寂面露微笑,眼眸里却没有丝毫笑意。
早在探入徐凤年梦中的时候,周寂就标记了出手之人的神魂波动,所以从一开始就确认了对方身份。
赵黄巢平静道:“年轻人未免太过年轻气盛,你就不担心徐凤年的安危吗?”
“仅凭赵楷和那具伏将红甲还杀不了他。”周寂摆了摆手,笑道:“比起这个,我更关心一件事情.阁下引人入梦的手段究竟怎么回事?”
赵黄巢神色淡然道:“公子若是好奇,只需在此陪贫道垂钓一个时辰,贫道便将其中奥秘告诉公子如何?”
周寂哑然失笑,摇头道:“阁下是觉得赵丹坪可以撑得住一个时辰,还是徐凤年撑不住一个时辰?亦或者.这道幻梦迷阵可以困的住我?”
竹竿微晃,鱼线纹丝不动。
赵黄巢眼底的平淡终于有了些许变化。
恍惚间,四周的光影仿佛被什么东西拉伸一般,扭曲、粉碎。
山水依旧是山水,溪流依旧是溪流。
周寂站在布满青苔的石桥上,转身看向溪流上游的一汪幽潭,目光落在提着竹竿垂钓的赵黄巢身上,惋惜道:“此等幻梦惑心之术未免太过鸡肋。需以对方所想所念为引,引人入梦,只需金刚境修为便可轻易挣脱,难怪阁下恐有陆地神仙境的修为,实力还不如某些天象。”
“你是故意入我算计?!”
幻术被强行冲破,赵黄巢只觉神魂仿佛被撕碎一块,灵台识海传来的剧痛不断冲刷意识,最终面色苍白的喷出一口鲜血,给垂钓了数十年的原本平静水面,点缀出朵朵鲜红艳丽的花朵。
竹竿从手中滑落,斜斜挂在潭边的青石上,突然间像是被什么东西在水下拖拽一般,嗖~的一下扯入幽潭,转眼只剩一圈还未消失的涟漪,向四周扩散着波纹。
赵黄巢趴在潭前伸手欲捞,可惜竹竿重新浮起,丝线与鱼饵都不见了踪迹。
数十年垂钓,就为钓到蛟鲵疗伤,如今功败垂成,再加上周寂的嘲讽,令他难掩心中杀意,伸手抓住竹竿,犹如持握无上利剑。
剑尖在潭面轻轻搅动,彷如风起云涌,从幽潭抽出一道数丈多高的巨型漩涡,飞身朝周寂轰杀而去。
与此同时。
龙虎山前庭,天师府。
一声‘剑来’响彻天地。
龙虎前庭、后山、诸峰、各观、数千柄剑一概出鞘,浩浩荡荡,犹如遮天蔽日般飞向玉皇殿前。
赵丹坪这会儿完全看呆了。
密密麻麻的剑锋遥指自己,其中最近一柄正是他手上握着,还未来及出鞘的佩剑凌霄。
“误会.前辈误会了。”赵丹坪伸手想要拨开指在脑门的佩剑凌霄,却又感觉到危险,不由讪讪的缩回手指,从心道:“贫道只是好奇前辈如今的境界,才稍作试探,还望前辈见谅。”
“这一代的天师还真了不起啊。”李淳罡面露不屑嘲讽一句,却被赵丹坪厚着脸皮,恭恭敬敬的回礼道,“前辈谬赞。”
李淳罡懒得与他计较,不耐道:“那就不打啦?”
“不打了,不打了”赵丹坪心想自己这边拖延了这么久,区区一个徐凤年,后山垂钓的那位应该已经得手,于是赔笑道,“前辈请便~请便~~”
李淳罡抠了抠鼻子,打算去后山找徐凤年他们,刚走两步,再次被赵丹坪叫住。
“前辈.这些剑?”赵丹坪试探道。
李淳罡剑指一摆,一阵噼里啪啦的乱响声中,数千柄剑乒乒乓乓的掉落下来,还没等赵丹坪弯腰拾起自己的凌霄剑,突然间又有变数横生。
“剑来!”
一个缥缈悠长的声音从后山方向传来。
散落满地的剑轰~的一下再次冲天而起,遥遥望去,仿佛连歙江对岸的徽山方向都有一片由长剑汇聚成的洪流,和龙虎山上的这一拨,遮天蔽日的朝后山飞去。
“前前辈”赵丹坪这下彻底傻眼,怔怔的望着凌霄飞走的方向,哭丧着脸看向李淳罡。
“这跟我可没关系啊?”
李淳罡同样有些失神,赵丹坪他们境界低微,只看到有人御使飞剑,而在他的眼里。
龙虎后山,好似有一柄通天彻地的剑影介于真实虚幻之间,令他剑心紊乱。
李淳罡闭目再睁,贯穿天地的剑影已经不见,而遮天蔽日的剑林悬浮于后山林间,将手持竹竿的赵黄巢团团围住。
适才搅拌出水的剑气漩涡早已被飞剑冲散,眼下寒光凛冽,除了脚下踩着的青苔巨石,前后左右,身体四周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剑锋。
低头看了眼手中还在滴水的竹竿。
什么草木竹石皆可为剑。
什么无剑胜有剑。
赵黄巢毫不怀疑,只要对方心念一动,自己瞬息间就会被这些实打实的剑雨吞没,穿成刺猬一样。
长生观外。
正在石阶前对峙的徐凤年和赵楷同样注意到漫天剑雨,包括金甲手里重新打造的重剑也都一并飞去,只能空着双手站在旁边。
然而,他们两个所没有注意到的是,与‘剑来’响起同时打开的长生观大门,一只刚刚迈出门槛,还未来及沾地的小脚,悄悄缩了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