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七年,藩王的叛乱落下帷幕,御驾亲征三年之久的帝王回了京都,下达了一系列与民休养生息的政策。
这一年,被后世的史学家认为,是大魏朝由中兴走向强盛的重要转折点。
批改奏折直至深夜,积威日重的帝王方回了寝宫歇息。
由人解了冕冠龙袍,他挥退殿里的所有宫人,孤身走向空荡荡的龙床。
正值寒冬,寝宫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
可合衣仰卧在极尽奢华的锦被绣衾中,他却觉得这偌大的龙床,这没有丝人气的空荡寝宫,让他犹卧孤枕寒衾,空虚寒凉的让他心头隐隐又要滋生些旁的念头。
他强制压抑,可那些念头如细线一般,稍不留神就顺着他心底的牢笼窜出,流窜向他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这些年里,饶是征战在外,每年也有两到三封的密件传到他手里,全是有关宜州封地的情况。
不同其他藩王的作威作福,赵元翊就藩之后,反而轻徭役薄赋税,重视农桑发展经济。他听说了她改良了农具,提高了生产力,还听说了她让人从海外寻得了高产的农作物,使得宜州百姓人人皆可填饱肚腹。
这些年里,宜州政治清明,封地的那些属官们大多不敢作威作福,行些欺压良善之事。不仅是他,连朝中官员甚至京中百姓,都听说了宜州是何等的繁荣安定,小小的宜州在战乱的这些年里,宛如一方世外桃源。
他也得知了,宜州的不少人还自发的为那赵元翊与她建了生祠,感谢他们为让宜州百姓安居乐业。
当日削藩制度下达后,其他几位藩王直接反了,联合成势起兵造反。唯独宜州安静如初,没有掺和进这些事来。后来他也顺应民意,平息藩王之乱后,唯独保留了宜州的那处封地。
他闭眸强抑制住心口的躁动。
没人知道,他顺应民意是其次,逼压住自己不向她伸手,方是最主要的原因。他着实是怕,怕一旦收回宜州封地,一旦打破如今的平衡,他会再也控制不住自的贪念,继而发生无法预料的后果。
昔日上书房里,那令他肝胆俱裂的一幕,他不想重演。
忆起往昔,那日上书房算是他命运的转折处。这些年里他也无数次的在想,若是当年父皇允了他离京,那么他与她,是不是还会有可能?
毕竟,按照当时他所计划的,离京就藩后就会养精蓄锐几年,暗自屯兵蓄养军队,五至十年间必定联合众藩王一举攻入京城,拉那赵元翊下马。顺势将藩王瓮中捉鳖一网打尽,一举完成登基、削藩大业,让大魏一统,天下承平。
他上位那时,便是将她收入囊中之际。
他可以留下赵元翊的性命,只要她肯安心待在他的身边。他可以不计较从前往事,待她如珠如宝,加之他有孩子这一筹码,他不信她如何能不从?
或许,当日他若能就藩,才是最好的结果。
他睁眸环顾空荡荡的寝宫,强烈的不甘涌上他心头。
不甘呐,不甘!
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一夜,他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的他,终于如愿以偿的就了藩,带着她的孩子逃脱了就藩路上的重重杀机,成功回到了封地。
没过多久,父皇病逝,赵元翊登基,改元太初。
赵元翊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点卯兵力,冲他封地全线压境。而他早已与几大藩王勾连成势,联盟起兵,奋起反抗。
这场仗打了足足两年,打的国库空虚,民不聊生。
再打下去,便要天下大乱,大魏分崩离析。
赵元翊终是收兵了,同一年他也迎娶了几位藩王之女,或为正妃,或为侧妃。
他在封地养精蓄锐的这些年里,他也时刻关注着京中事,关注着她的动向。她与赵元翊之间的感情好似出了问题,两人竟日渐疏远,赵元翊登基后,她没有入主中宫做赵元翊的皇后,却是穿着绣鹰蟒衣,腰挂銮带成日出入皇城司,成了掌控皇城司的大都督。
听到这个消息时,他一整日都未回过魂。
他不敢相信她竟做了赵元翊手里的刀,更不想象从前连只鸡都不敢杀的纯善女子,如今出入炼狱般的皇城司,手染鲜血杀人如麻的样子。
接下来的这些年里,世间人对她皆是骂声,饶是他这偏远的封地,在酒肆茶楼里都能偶尔听见人议论痛骂她的声音。她安排察子查探各方细作,但凡查到有与藩王通信的,一律抄家灭门,毫不手软。每次抄家灭门,皆是她带队前去,无论男女老少哭求皆不为所动,一律令人押上刑台。
她手段酷厉,不近情面,京城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无人不痛骂她为妖妇,恨她欲死,暗地里对她的刺杀不曾止过,行巫蛊诅咒她下地狱的人更是不计其数。
连他在封地听说了世人对她的那些恶毒诅咒,都忍不住血气翻涌。
太初六年,他带着兵强马壮的叛军,联合几大藩王之势,出兵直攻京师。太初八年,他与赵元翊的这场斗争终于有了结果。
亦如计划的那般,俘获赵元翊为阶下囚,同时他于庆功宴上突然发难,将几大藩王斩于刀下。那些藩王联兵群龙无首,很快他就控制住了京中局势。
不是没有人骂他心狠手辣,过河拆桥,可皆被他以刀封口。他杀的人不敢不服,最终以强势之姿登上了至尊宝座。
城破的当日,她就被他的人请到了昔日的禹王府邸。亦如他设想的那般。
只是与他预期不同的是,她不肯屈服于他。
待稍稍控制了京中局势后,他就进府去看她,彼时的他龙袍加身,天下大势尽握他股掌之间。而此时的她却是两日两夜不进食分毫,她不吃他府上一粒粟,不用他府上一滴水。
他端着米粥掐了她脸颊迫她吃下,她用力挥开,脸庞如清霜似的看向殿外方向。
他盯着洒落地上的米粥与碎瓷片,脸色阴霾如水。
“你想死不是?难道活着不好?”
她没有看他,手指却在桌面上,一字一字极用力的写——
生不可不惜,不可苟惜。
梦里的他死死盯着这句话,饶是觉得有些熟目,可还是因着刺目而压下了这点熟悉之感。苟惜,原来在她看来,跟着他,是苟且偷生。她宁愿去死,也不愿再留他身旁。
原来,他竟招她如此憎恶。
“你!”他掌骨用力掐着她的肩,面色阴狠,此刻的他再也维持不住素日的风度,“成,你不惜自个的命,总该惜那赵元翊几分罢!”
她神色不动分毫,手指慢慢点在案上。
‘我若屈从,便是打断他的脊梁骨,他会比死还难受。’
他不愿相信的看着那字,只觉此刻一股强烈的嫉恨从心底升起,再也难以按下。她能这般的懂那赵元翊,为何就不能稍稍去了解他,体谅下他?她为了那赵元翊,宁愿当刀,当世人痛骂的妖妇,却不肯稍稍为他退让半分,在他羽翼下安稳度日。
凭什么呢,那赵元翊有什么好,值得她死心塌地!
他又输给赵元翊什么!
嫉恨如那穿肠毒药,烧的他肺腑灼痛,两眸发红。
当他撕了她衣裳,强势的就要入她身子时,她却不管不顾的就要往那床柱上撞。
他一把拉回了她,掌腹扼上细薄的颈子,忍的指骨泛白手掌发颤。这一刻他真恨不得能就此掐死了她,一了百了,也省的他日夜被她身影搅得不得安宁。
他终是寸寸放下了手,下床穿戴齐整后,他让下人将多多带了过来。
“父皇。”八岁的多多已然成长为小小少年,拱手行礼,知礼懂事,是他最看重不过的长子。早在封地为藩王时,他就将其册立为了世子。
“过来跪下,求你母妃留下。”
多多惊愕的看向她,他父皇突如其来这话显然让他措手不及。他母妃,不是尚在封地府中吗。
“那只是嫡母,不算你母妃。她,才是你生母。”
她却犹似未闻,随意拢了下头发,就重新坐回桌前坐好。眸光自始至终都未曾朝孩子的方向看过半眼。
他看的心凉,震怒之下掌腹却倏地掐上了孩子的脖颈。
“我不信,你连多多的命,都能不要。”
“父皇!”
多多震惊的看着那面色森然的父皇,不敢置信。
她不为所动。
饶是他最后抽出了佩剑架在了孩子颈上,她也只是在桌面写上,‘我不欠他什么。’
顿了瞬,她又写,‘我也不欠你什么。’
他依旧不肯信她能如此狠心,剑刃逼近了孩子脖颈分毫。几乎瞬息便有血丝沿着剑刃而下。
多多忍着痛呼,只是两眸含泪,又惊又难受的看他父皇,不知父皇为何要伤害他。
他忍着不去看孩子震惊难过的眸光,只一味的盯着她,似要从她脸上寻到他想要看到的痕迹。
可是没有,她的冷情让他心惊,又心凉。
僵持了许久过后,他手里长剑哐啷落地。
他指着殿门处让她滚,她没有迟疑的起身就走。
他猛地上前半步,似要去追,却最终强捺止住。
用力握着多多的手似给自己安慰,他立在殿门口处看她离去的背影,看她决绝而去,看她连余光都不成朝他们看过分毫。
没有哪一刻他如这一刻般颓然。
因为他清楚的知道,他留不住她。
若说之前他还有足够的信心,有足够多的筹码将她留下,让自己得偿所愿的话,那么这一刻他方知自己错了。她看似清瘦柔软,可骨子里却决绝坚韧,决定好的事情,绝不回头。
再强留她,她只有死。
提起死,一种说不出的恐惧盘旋在他心口。
他谋划了这么多年,忍了这么多年,可就是为了要她死的结局?不是的,他断不是要她死。
关押了赵元翊整整两月后,他终是放了他。
还其宁王称号,给了他毗邻京城的灵州作为封地,让他就藩去了。
他们离京那日,他就站在城口的瞭望台上,心里也划过不妨就此放手的念头。不过,心中的那股浓浓不甘,终究是占了上风。
如今手握权柄,他寻起人来也方便,不出半年光景就寻到了常年游历在外的医圣。不过这一回他并非是寻他要那滋补药方,而是要他研发忘忧药,让人忘却前尘的药。
医圣刚开始不愿钻研这等害人药物,可在他威逼利诱之下,也终是妥协。他遂召集天下医术高明的医工,从旁协助。
若说他跟她还有丝希望,那么这丝希望就寄托在这药物上。这药,将会是他们之间最后的可能。
只要她能忘了从前,他相信,他跟她还有将来。
可等待的日子终是难熬,每每听着密探传来的情报,他都妒火中烧。嫉妒如孽火,也在逐步焚烧他的理智。
他知她陪着赵元翊度过了那段颓废的时光,知她跟赵元翊齐心治理封地民务政事,渐渐将封地打造成百姓可以安居乐业之地。有属官朝赵元翊进言,未免招到猜忌,最好还是表现的昏庸无度、残暴不仁的庸王之态为好,她却从旁打断,告诉赵元翊说,随本心而活。她说生命在宽度不在长度,活的有意义,活的精彩才重要。
她对赵元翊这般的百般维护,焉能不让他妒火中烧?
在知道赵元翊要迎娶她过门时,他终究还是按捺不住,派遣禁卫军招那赵元翊入京。
将赵元翊不由分说关进大牢中时,他称病休朝数日,暗里却带着心腹离京去往了毗邻京都的灵州。
他到底还是在行宫里等到了她来。
她穿着素色的斗篷遮了半边的脸,立在宫门口,巴掌大的脸儿雪白雪白。
“我的要求不过分。”他尽量缓了声不现威逼之态,唯恐激起了她决绝之心,“就三日,过后我就放了他。”
她立在那没动,虽未踏进来,可终究也没转身离开。
他见此,心里定了大半。
他看着她垂落下的双眸,试探性的去拉她的胳膊,“你不必担心,他在京中什么都不知。答应我,总好过眼睁睁看他死,看曹家军全军覆没罢?我想你也于心不忍的。”
手腕稍用力,他就轻易将她拉近了宫里。
沉重的宫门阖上的时候,他手臂拥着她,强捺心底激狂的带着她往内殿的红面大榻上去。
他知她会应的。这个要求他琢磨了很久,他有很大把握能卡在她接受的临点。
若要她就此留他身旁度日,她断是死也不肯。
可若如此刻他提的要求,只陪他三日,如此来换赵元翊的性命与宁王府众人的性命,他相信她会应允。
结果,如他所愿。
素色斗篷落地,锦裙、薄衫、夹杂着金玉扣带、绣龙常服接连逶迤于地,玉钗清脆的落地声响后,柔顺的乌发如瀑般披落下来,很快就铺陈在华丽柔软的被寝之中。
他重重抵弄的时候,她撇过脸落了泪。
陷入这般让人不愿复醒的极致美梦中,他不愿在此刻去深究她落泪的缘由,捧过她挂着泪的面颊,让她看着他。
“莫怪我……你总归,得给我丝甜头罢。”
便是稍稍予他一些,也能就此稍稍平息些他心底的妒火。否则,妒火烧的他失智后会做出什么难以预料的事,连他自己都不敢说。
三日后,他开了宫门出来,餍足却又不知足。
此后每一年,他都会寻个由头关上赵元翊一段时日,而后他则暗下到这灵州,寻她要三日甜头。
一直相安无事,直待永兴六年的时候,被那赵元翊当场撞破了此事。
本该待在牢狱中的赵元翊却突然出现在了行宫,手持太子令牌直闯进内殿。看清内殿情形的那一瞬,他见那赵元翊的脊骨真的犹似弯了下去。她怔怔的看着,失了魂般,落下眸光之时,手指也发颤的去捡地上那些被撕扯凌碎的衣服。
赵元翊几步过来,脱了身上的衣服裹在了她身上。
抱起她离开之前,赵元翊重重一拳砸在了他脸上。
“赵元璟,你不是人。”
回京之后,他让人将太子叫来,一巴掌扇他脸上。
太子挺着脊背跪在大殿,长成清朗少年的他,跪在他跟前毫无惧色。
“总不能让……皇叔,尚蒙在鼓里。”
他面色刹那冷鸷,沉冷的盯视着跪地太子。
“你如何得知的?”
太子抬起脸:“父皇甭管儿臣如何得知,儿臣只望父皇莫要色令智昏,留下千古污名……”
话未尽,又是一巴掌冲他而来。
“放肆!给朕跪着!”
他没有再理会太子,而是去了太医院询问药的进度。
药是半成品,只有五成把握。他还是拿了药离开。
依那赵元翊的性子,要么拼命,要么求死,断不会无声无息的忍下此事就此苟活。而他怕就她决绝下做出什么事来。所以现今,也到了非用药不可的时候。
他罢了早朝,在上书房里一直在等,五日后终于等到了赵元翊提着剑孤身进京。
这显然是来求死来了。
也是,赵元翊重情,焉能忍心拉着曹家军共赴死路。此番也不过想来求个自我了断。
他直接让人将赵元翊关押进了牢房,又等了半日,等来了她进京。他让人驱车将她带进了宫中。
进了上书房后,她就脱了外裳。
他死死盯着她里面的那身孝服,怒从心头起。
她站在那,满身疲惫,却又满脸冷漠,透着看轻生死的淡漠。她除了要求见赵元翊一面外,不肯回他的任何话。
“好,看来你也是求死来了。”
他怒极反笑,抚掌两下,便有宫人端着玲珑酒壶过来。
“朕依旧还是给你选择的余地,要么留朕身边,要么饮下这酒。”他从御座起身,往她的方向走去,“你想清楚了,一旦做了决定便再无反悔余地。”
她却毫不迟疑的去端那酒壶。
纵是知那酒壶里盛放的何物,他心里还是因她的选择生怒。可怒之余,心中又难掩萧索。
“你当真想好了?不同与当年的那药,此药是真的。”
她执酒壶的手一顿,看向他,慢慢蠕动唇说了一句。
‘我喝过绝嗣药了。就在当日离开行宫后。’
她扯动了下唇,似嘲似讽,犹似在告诉他,她似早已看穿了他的意图。看穿了他每年去行宫时,都是每每特意寻的她易孕的那几日。似在告诉他,他打的什么主意,她都知道,但是不会让他得逞。
他面色骤变,赫然道:“不可能!”
他的眼线并无秉明此事。
‘总有眼线,看不见的地方。’
慢蠕动着唇说着,她斟满了杯酒,‘我受够你了。’
她字字扎心,扎得他喘不上气来,却又不舍得离她面上分毫。
‘从前听人说,这世间,总会有个人来给人个教训。’
‘以前我不信,现在信了。’
‘这一生,你这个人害苦了我。知我有多恨你?’
‘恨到来生,我宁愿投胎做石头子,做木桩子,都不想再与你遇见。’
她素手端了满是汁液的酒杯,‘以前你让我选,如今也让我选。’
‘那么,以前我如何选的,今日我便如何选。’
在她举杯的那刹,他猛攥了她腕骨。
“你可想好了?”
但凡他们之间还有旁的希望,他何曾愿意让她喝这杯忘忧药。忘却前尘,同样忘却的还有他们之间的那些过往。纵那些过往多有不堪,可都是他们之间的记忆。
她冷冷的看着他,直待他寸寸松了手。
玲珑杯见了底,她将空杯搁在盘中,抬袖轻轻擦拭着唇瓣。
他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看,浑身肌肉紧绷,握在身侧的掌腹都丝丝缕缕的冒着汗。
“如何?可有何不适?”
她擦拭的动作顿了下,朝他看过一眼,又悠缓的朝殿外的方向看,神色几许恍惚。
“我已派人将赵元翊放出,相信他很快就会过来。”
他确是没撒谎,在接她进宫的时候,他就派人放了赵元翊。因为他要让对方亲眼见到,她忘却前尘往事的模样。他让要赵元翊彻底死心。
这会,赵元翊应还在赶来的途中。
听后,她眸里似有神采划过,可转瞬却又黯淡下来。
他看在眼里,难免生妒,可此刻他更关心的还是药效。
“你……”
话刚起了个头,他已面色骇变,因为他见到自她唇角蜿蜒下血丝来。
“不——!”
他惊恐欲绝的去扶她软倒下来的身子时,殿门被人从外重重推开,伴着刺目晃进来的白光,赵元翊疯似的狂奔过来。
“兰兰!兰兰!”
赵元翊一把推开了他,他踉跄的到底,眼睛却始终惊骇欲绝的盯着倒下的她,不敢相信眼前这幕。
“御医呢!叫御医啊!”
赵元翊抹她嘴边的血,可如何也抹不干净,仿佛她的血流不干净般,一直在沿着她的唇角滑落。她奋力睁了睁眸看着那赵元翊,动着染血的唇似要说什么话,手也慢慢的抬着似要去抚人脸上的泪。
她闭眸的瞬息,手臂从半空滑落,无力垂荡触在冰冷的地砖上。
“兰兰,兰兰你醒来!你醒来啊!”
赵元翊摇晃她,人似癫狂:“谁让你死的?谁让你死的!不是说好了,你去那海外,看那西洋景,好好的过活吗?你答应我的啊,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啊!”
“赵元璟!你杀她做什么,你不知她不怕死的吗!你杀我啊,有什么仇怨你冲我来,千刀万剐我都不吭声!你杀她做什么,她这一生做错了什么啊——”
赵元翊抱着她痛哭痛嚎,以头抢地,磕的满脸是血。
他已听不清旁的了,他满眼全是她气绝身亡的模样。
“不可能,不可能……”他趔趄的要爬过来去摸她的脉象,却被赵元翊几次踹开。
“给我滚,不许碰她!”
赵元翊满目猩红,“赵元璟,你若还有一点良知,便将我们二人合葬。你害苦了她一生,如今我们二人双双赴死,想来你也应满意了。但愿你最后能做个人罢。”
说完,便用匕首削了自己十指,又毫不犹豫的执匕首戳进自己左耳,倒在她身上气绝身亡。
他两眼发直的看着相拥而亡的两人,整个人渐渐癫狂的笑了起来。
“不可能,不可能!”
他呕心沥血谋划了这么久,他隐忍等待了这么久,不可能是这般结局收场,不可能,他不信!!
猛地从龙床坐起的时候,赵元璟冷汗淋漓。
他环顾着这帝王寝宫,一时间分不清噩梦与现实,忙喝令了人进来。
宫人躬身垂首进来,他劈头盖脸便喝问:“今年是永兴几年?”
“回圣上,是永兴七年。”
七年,不是六年。
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的继续问:“宜州宁王可还在?”
宫人低了声,却愈发恭谨:“在呢,圣上。”
赵元璟沉沉的靠在床头,缓着刚从那虚脱之感。
原来先前在做梦,好在是梦。
“去打水来给朕洗漱。”
“是。”
赵元璟闭眸深喘口气。
他屈指用力揉着眉心,缓着梦里给他的那些冲击。
梦,是梦,可却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这些年里,闲下来时,他难免就会去想若当年就藩的话,他与她是不是还有一线生机。也时常去想,她为了孩子会不会向他妥协。
当年上书房那幕随着时日越久,威力在他脑中渐淡的时候,他也不是没起过拿赵元翊要挟,逼她就范的念头。虽说每每关键时候被他强行遏制住,可念头终究还在。
甚至,他寻了那医圣过后,也的确是起过要其研究忘忧药的想法。只是最终,他却是将医圣送往了宜州,去给她调理身子。
或许梦就是昭示,也是让他死心,让他知道,即便他如何去做,她也不可能再属于他。
此回,他是真怕了。因为刚才那梦,太过真实,让他触目惊心。在她倒下那刻,他内心陡然升起的恐惧与悔意,饶是他此刻梦醒,都似牢牢刻在了他骨子里。
打湿的巾帕覆在脸上,他沉默的将自己最后的那点私念逼回了牢笼。
他承受不了她死的后果。光是想想,都万箭攒心。
好好活着罢,好歹他也有个依托所在。
远在千里之外的宜州,有人夜半同样睡不着觉。
赵元翊翻来覆去睡不着,时文修嫌他总翻身动被子,遂就不满的推推他示意早点睡。
“修修……”见她抖了下肩,就忙改口:“兰兰。”
大概是听惯了他叫兰兰,如今再听他唤修修,总觉得鸡皮疙瘩似都要起了。她遂就让他还是从前那般唤她,省的她也觉得怪怪的。
“你说赵元璟那老阴货,他怎么就不大婚呢?宫里头连个女人都没有,他总不是要绝后了罢?”
他实在忍不住了,这都永兴七年了,赵元璟登基七年了竟还不娶后纳妃,这简直太不对劲了。本来那阴祸绝不绝后的,也不干他的事,可关键是一年四季宫里头偏要给多多送来四时用的衣服鞋袜等用物,还不时的送些小孩子喜欢的玩物,瞧起来也忒上心了些。
更关键的是,前些年多多启蒙的时候,赵元璟派了老帝师入宜州,前来教导多多。
这些架势,如何能不看得他心惊。
赵元璟的意图太明显,赵元翊如何不察觉一二。
不免就有些咬牙切齿:“也不知他图的什么。该死的,自己该生不生,偏盯着旁人家的儿子打主意。”
时文修本来有些困,听了他这话难免也会多想,便也没了睡意。她也听曹兴朝私下偷偷说了,京中达官贵人中也都暗自传着小道消息,道是当今是有立侄为皇太子之意。
这样的消息无异是颗石子,投入了他们现在安宁的生活中。
“那赵元璟大概就是不想让咱太安生了!”赵元翊从后将她紧拥着,愤声:“怎么世上会有这种老阴货!”
时文修喉中有些痒,忍不住咳了几声。
他忙给她抚背,心疼又自责:“是我不好,说这些作何,让你烦忧。不想这些了,你早些睡。”
她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他却不放心,唤下人端了温补的汤药过来,直待哄她喝了,这方稍稍安心。这两年来,她的身子频繁的不爽利,瞧着似一年比一年的虚弱。
“兰兰,你千万要好好的陪着我。”
待她沉沉入睡,他拥紧了她,心里无声说道。
永兴十四年,御驾亲临宜州。
“朕想单独见她一面。”
赵元翊面容憔悴黯淡,闻言他并没有什么不快,反而沉默的颔首应了。他带着那冕冠龙袍的人来了内殿,开了殿门。
“你进便是,她应下的。”
内殿里布满了浓重的药味,赵元璟抬步进去,一步一步的走向那半倚在床榻上,捂唇咳嗽的女子。
这几年她饱受病痛,年纪尚轻鬓发就落了霜色。她整个人枯瘦,病的不成样子,憔悴残败的宛如风中枯叶。
他坐在床前无声看着她,她病歪歪的靠在床头,枯瘦的手指落在身侧写着,问他可有何话想说。
他其实也不知要说什么,又要从何说起。
没见她时,他时常夜里辗转,渴求着再次见到她。可如今见着了面,明明胸腔里似有万千言语,却又难以吐出话来。
这一面,他们都知,大概是此生最后一面了。
他艰涩的目光落她病体沉疴的面上,流连在她清隽的眉目上,隐约见到了她从前的模样。
他怕至死都难以忘怀,昔日她爱慕他时,每每看向他两眸宛如莹着细碎微光的动人模样。
“昔日军帐里,我问你要不要留我身旁时,你为何不肯留下?”
这是他始终难以释怀的一点,明明他能感觉她对他是在意的,可她却偏偏不肯留下。他再三的问她,她的答案依旧是离开。
正因如此,他误以为她心向旧主,由此狠心将她推向了万丈深渊。那夜过后,他们自此渐行渐远,再也没了可能。
‘大概是因为,那时的我害怕黑暗,怕陷入你的腥风血雨中。刘老汉的事一出,我其实就怕了,也正是从那时起,我就产生了退意。’
他怔怔的看着。
时文修慢慢写着,‘还有重要一点,那便是,我不愿做旁人的附属物。时文修,就是时文修,是独立的个体,做不来旁人院里的金丝鸟。’
他屏息看着,好似意识到了她接下来要写的内容。
她指尖在写:‘你觉得让我做妾,是对我的恩宠,其实我能感觉到你的诚意,也知于我这身份而言,于这个朝代而言,确是对我的恩宠。只是,我不能接受,因为我有自己的想法。我未来的夫君,他只能有我一人。’
‘可是觉得我异想天开?不,我自始至终都是这般想法。如果对方做不到,我宁愿舍弃不要,哪怕我再在意他。’
他失魂落魄的看着,这一刻他终究明了她的想法。
换作曾经,他确是会认为她这是异想天开,可在经历了让他难以忘怀的她,其他女子再难入他的眼的今日,他能稍稍理解了。当心被一个人塞满了,如何还能容得下旁人?同样的,也会奢望着对方再容不下旁人。
离开之际,他的目光反反复复的落在她脸上,似要牢牢将她刻在心底。
“可还恨我?”
她笑了笑。
‘或许罢。’她眸光投向了窗外,几番失神后,指尖落下,‘只是觉得,可能的话,下辈子再不来这了。可能的话,下辈子,都别遇见了。’
他出了内殿后,见到了与赵元翊一道站在殿门外的少年。俊朗清逸,与他曾经那梦境里的少年一无二致。
“皇伯父。”
他颔首,抬手重重拍了拍他肩。
“待……让多多进京罢。”
赵元翊没有应声,沉默少许后,突然对他道了句:“有一日我做了个梦,梦见你挖我的墓,将我们夫妻二人分开而葬。七哥,你会这般做吗?”
一声七哥,让赵元璟神色稍顿。
“你多虑了。”
赵元翊却笑:“不,我还真不敢大意。”
说完后他拍了下儿子的胳膊,笑道:“来日,可千万将你父的墓地看好了,莫让任何人动。”
“父王……”
“止住,莫做女儿态。”
语罢,就抬步进了内殿。
赵元璟回头看着内殿,听着里面传来的低语笑声,立在门外看了许久,听了许久。
御驾回京那日,天上飘了雪,如棉如絮,纷纷扬扬的洒落大地。
八百里加急邸报传入京城——宁王妃薨了。
赵元璟立在一片素白的天地间,环顾这白茫茫的世间,恍惚间好似见到了当年娇俏活泼的她,笑语盈盈的跑向他,清脆的唤着他,主子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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