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五这日,宁王府上张灯结彩,锦绣铺地。
乌衣巷内一大早就热闹起来。宝马香车从巷内排到了巷尾,恭贺声绵延不绝,曹兴朝在府外笑迎着贵宾,寒暄说笑,延请宾客入府,管事们则忙着登记堆积如山的贺寿礼,又忙着让下人们将贺礼搬到那库房摞好。
王府的后门也大开着,不时有穿着喜庆的下人出来,或洒系着红绳的赏钱,或带钱带物去庙观施舍、再或是往林里放生动物。
正殿里更是忙碌一片,王公公拄着拐来回穿梭一刻也不得闲。天刚亮他就要组织下人去殿门前给九爷磕头上寿,再进殿给九爷盥沐奉上新衣。待引领了僧人过来做完了诵经礼忏、焚香祷告等仪式,他还要紧赶慢赶的去膳房,亲力亲为的给他九爷做一碗长寿面。
长寿面讲究的是一根面条不能断,寓意长长久久寿域绵长。每年里,或许其他的事他力不从心做不了,可长寿面他必不假人手,必要亲手给他九爷来做。
他去膳房的时候,顺带抓了时文修做壮丁,让她也来了膳房帮忙。
她以为他是让她来烧火,却没想到竟是让她炒两个小菜。
看她挥舞刀铲,做出的那两道小菜万分粗糙的样子,王公公看得心里直摇头。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在他做长寿面的时候,有意无意的和她说做这长寿面的要诀是什么,如何和面如何抻面,下如沸水的时候又要注意什么。
等长寿面捞出了锅上了碗,他将两道小菜一道放在了红漆托盘里,另让下人将其他早就备好的菜肴放盘。让下人端走的时候,也吩咐她一道过去。
彩绸悬挂的长廊下,她跟在下人身后慢走着时,看着周围彩绫轻覆,花团锦簇,看着下人们往来不绝,数十人围着五六人合抱的银杏树系着红绸带,数十人排队提着笼子放着羽毛容彩的鸟,还有僧人们诵经祈福,现场蘸着金粉墨抄着经书。头回见这般浩大排场的她,难免有些新奇的多打量了几眼。
进殿的时候,恰好寝屋的人刚整着玄纹云袖出来,轻裘宝带,锦衣华服,举手投足间矜贵俊美。
若不是他在抬眼间斜挑眼尾,唇噙冷笑的话,那或许那拢红衣华服更能将他衬的丰神俊朗。
下人们鱼贯而入,将红漆托盘上的菜肴一一摆桌。
宁王几步过去,眼疾手快的将想要随着下人一起退下的她揪住,将她连拉带扯的拎到了桌前。
“往哪走,给我过来伺候。”
直到他撩袍在首位落座,方松开拽扯她领子的手。
时文修在桌沿前堪堪站定,轻抬了眼帘朝他看了眼。
那夜他着实没客气,不过也大概是生恼了,之后一连数夜都未曾再招她去寝殿。白日里更不消提,他也不会招她过去伺候,算起来他们也有些时日未见了。
“看我作甚,我脸上有菜?”他斜睨着她,手指却懒散的点点桌面,“菜在这,呆站那等什么,布菜。”
她移开目光,俯身端起桌尾的玉碟与牙箸,下意识微侧身离桌前一掌的距离站着时,执的牙箸无声无响的轻搭玉碟前半边。
他狭眸深处的戏谑之意散了,眸光落了几分阴沉的从她手里的玉碟处收回。她那端玉碟的高度宛如丈量过的般,很容易就让他看出一些讯息来。
毕竟据他所知,她从前那些年在宫里头做的,可从不是布菜的活计。
扯扯领子他透口气,竭力不去想诸此类糟心的事。好歹是大喜的日子,若让这些事扰了心情,也着实晦气。
他将目光就落向了桌面诸多佳肴,执起玉箸刚要端过碗吃长寿面时,却不经意的扫过了两道卖相不佳的小菜。
刀工粗陋,菜色斑驳,连汤汁都未收得好黏黏糊糊的覆在盘底,简直寒碜透顶。
大概是这些年他见惯了玉盘珍馐,秀色可餐,诸此类般粗鄙的菜肴冷不丁一入眼,难免让他猝不及防的怔了瞬。随即他怒了,他生辰日这般大喜的日子里,竟会有厨子不要命的敢这么糊弄。
且还生怕不碍眼似的,特意将两道菜搁在了他眼前头。
“这是谁做的?把厨子给我叫来!”
他摔了玉箸,戟指那两道菜,冲着门外发火。
她从那菜上落了目光,慢慢的把手里的玉碟与牙箸搁放在了前面桌角上。
门外的下人战战兢兢的进来,往旁边那垂目面色不动的人那小心瞄了眼,而后使劲低了头声如蚊蚋。
“九爷,这两道菜是……紫兰姑娘做的。”
话落之后,大殿里好生安静了会。
宁王几乎反射性的去看她,却见她垂了眼帘看自己脚尖,素来霜白的脸上没什么情绪,看不出此刻高不高兴。
他心里竟莫名的煎熬了,想说些什么,却又吐不出口来。可总归是,前头那蓬勃的怒意烟消云散没影了。
那下人觉得这会殿内气氛僵滞的让人难受,可没等到退令,他是退不敢退,在这干杵着也不是。
好在这会王公公已经从后头赶了过来,在那下人的示意下当即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呵斥了声:“还杵那干什么,还不快给九爷另外拿双筷子来。”
说着就上前去弯身去收拾桌面上被摔落的玉箸,也好气的解释说,她头回做菜难免会做的不好,九爷千万要宽晾等等之类的话。
“菜做成这个鬼样子,还让我宽晾。”
极力忽略心尖的那丝异样,宁王轻咳了声,斜眸睇她时,手指点了点她面前的玉碟,“别杵着,布菜。”
时文修重新端过筷碟,越过那两道,去夹后面的菜式。
王公公见九爷重新接过筷时明显的心气不顺,知他抹不开面,遂就笑呵呵的嘱咐她,夹那两道菜给九爷尝尝。
宁王却恼她的不识趣,就执筷冷笑:“快别,我还怕她下毒害我。话说这菜试毒了吗?要不,你先吃一筷子我看看。”
时文修倒也依言夹了菜吃过,只是在夹过第二道菜吃着的时候,她忽然顿住了。
因为这画面有些熟悉。
在边城的那些日日夜夜里,那人也曾吃过不少回她做的饭菜。好似除了后头那些回,前头那些次用饭时,那人从不先动筷,总是在她动筷之后,才会去夹她用过的菜。再或是,他会先夹菜给她吃,等她吃过了,他才会吃。
以前她还以为那人这般是体贴,此刻她方蓦得恍然,原来,是要拿她来试毒。
原来,自始至终,那人都未曾信过她分毫。
一切都有预兆,只是她眼拙心盲,未曾发现罢了。
她笑了下,而后慢慢收了上扬的唇线。
这顿饭他莫名吃出了煎熬的意味。
整顿饭下来她都很规矩的布菜,也不曾再忤逆他的意思,全按照他的意愿给布的菜,按理说他该顺心才是,可他就是心口搅着什么似的,不顺畅的厉害。
他隐约感到先前她试吃菜时莫名笑过后,就有些变了情绪。她莫名就安静了许多,不是只言行,而是只情绪。
王公公望着九爷几分沉郁的离开,摇摇头。
他本见着两人这些天好似闹僵了,遂就想着弄个法子来缓和缓和,哪里想得反倒似弄巧成拙了。早知道如此,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九爷也是,好端端的说她干嘛,将人惹生气了,自个也不舒坦不是。
花厅里,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吵吵嚷嚷的,筵席直到天黑放散。
作为寿星,宁王来者不拒,直将自个灌了个酩酊大醉。
曹兴朝趔趔趄趄的去送客的时候,宁王则由人搀扶着倒到歪歪的进了正殿。
“人呢,哪去了?”
醉眼迷蒙的在寝殿里环顾一周,他醉意朦胧的就朝殿外走,管事的见此,忙过来要将他扶进殿。
“滚开去。”他将人一把推开,扶着长廊就走。
“紫兰,紫兰呐。”
他边走边喊,脚步趔趄,乌发上的紫金冠都歪斜下来。
管事的就在后头见那九爷往相反的方向走,而后停在一间无人的廊屋前拍着门,“紫兰你开门,你家爷回来了。”
管事的叹口气,吩咐下人过去,将他搀扶着往正确的方向走。
堪堪挺稳了步,他脸贴在门板上,朝里面醉喊着紫兰。
喊了几声,里面却是一点动静没有,管事的知她不会开门了,遂令人将九爷搀扶起,使了法子将门给撬开。
将他们九爷小心搀扶床前后,他们就不再停留,悄无声息的退下,顺道将门给大体阖上。
深秋的夜里,小小的屋里一片静谧。
床前的帷幔安静的垂落,纱幔逶迤于地被他踩过边沿。
他伸手去拉遮掩严实的帷幔,身体就有几分不稳,好半晌才将那几层纱幔连撕带扯的弄开,醉红的俊颜上带出了几分不虞来。
“紫兰,你怎么不理我?”
时文修身体在最里侧背对着躺着,恍若未闻。
他就坐上了床榻,边唤她边伸手去掀她的被子。
她忍了又忍后,到底还是坐起了身,披了衣裳下了床。
“你去哪,别想走。”
他几步追上她,拦腰将她抱了满怀,而后身形不稳的朝前趔趄几步,竟是揽抱着人来到了桌前。
案上有画纸,她被他力道带的扑了上去,那画纸就被她手心滑的褶皱了。
感到她身体起伏,手也去掰他的臂膀,他醉意懒散的将头从她身后靠上她肩,“生气了?别气,我还你两张。”
话落之后,他就一臂揽着她腰身,一臂则伸去笔墨的方向。她用了力气去掰腰间的桎梏,可那桎梏却纹丝不动。
他虽醉了,但力气依旧很大。
圈着她立在桌前,他铺纸,研磨,将笔硬塞到她手心。
握着她的手,他腕力下沉,饱蘸浓墨的笔尖落下,墨点山河挥毫泼墨间,行云流水绕素笺。
桌案上被管事的留下的两盏宫纱灯,晃着昏黄的灯光,照着案上的画纸上的水墨丹青,好似给上了层温暖的颜色。
禹王府邸,半夜寝屋亮起了灯。
被梦惊扰的他反复难眠,禹王遂披衣起身,出了屋子往庭院外走去。
夜阑人静,连虫鸣声都淡了。
他没让人提灯,甚至不让人近前,只孤身走在黢黑中。
不知从何时起,他就反反复复的做那个梦,梦到她离开边城时的最后那晚,她回眸冲他嫣然一笑,祝他珍重。
梦里的他想拼命要喊住她,可口舌犹如僵住,任他如何用力也动不了分毫。他遂只能眼睁睁的看她离去,看她步入一望无际的黑暗中,而后刹那有血泼向他的眼前,他便如受了重击一般头痛欲裂的从梦里惊醒。
他闭了眼用力抵了眉心,止住那阵阵袭来的刺痛。
她已然成了他的梦魇,挥之不散,刮之不去。
张总管带人在后面远远的随着,待见他主子爷转了道往另外的一方向走,便心知主子爷便又是要去她曾经待过的小院去了。
果不其然。
看着主子爷进了逼仄的小院,推了破旧的屋门步入了那杂物堆积的屋子,张总管就垂了眼悄声给关了门,安静守在屋外。
院里的仆妇们早就被驱散到旁处了,从院子到她从前那屋子的每一物都还是从前的摆设,谁也不敢动。
他也不知边城那三年发生了什么,为何主子爷对她念念不忘至此。甚至他瞧着,似隐有偏执之态。
在天将近破晓之际,外头有人低头匆匆,怀揣着东西进了小院。张总管没拦,直接放人进去,又无声阖上了门。
这是另一波行事诡秘的人,来去无踪形影匆匆,每回进府都只会来这个小院子,每回怀里必定揣着东西。饶是来时主子爷不在,他依旧会进屋子,大概将东西放下后,就迅速离开。
主子爷从不让人拦他,他来也从不用禀告。
而他送来的那些东西,主子爷从不带走,一律都收放在了那小屋子里。
张总管呼口气。这就是他为何觉得主子爷隐有偏执的原因,因为他隐约猜测,这波人所行之事是与她有关的。
屋里,来人下去后,禹王坐在矮窄的榻间,沉目将手里画卷打开。
画卷上,只是抹剪影,映照在窗户上,落下了两道亲密拥着的人影。
他定定看着,伸手撕下了画卷上后面那人的半截身子。
而后他将画卷又慢慢卷起,放到了床边一字画缸里。
那里密密麻麻的放了许多的画卷,无一例外的是,无不是残缺了一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