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军乘胜上驱,连战连胜,打的蒙兀军心动荡,士气低落。在彼竭我盈的胜势下,大魏军一路势如破竹,终于在景和四十八年七月,攻破蒙兀王庭,斩杀蒙兀王于王座之上。
八月中旬,大魏军得胜归来,身后浩浩荡荡的缴获物绵延数十里。除了一车车装载好的,包括蒙兀王在内硝制人头外,其后押着的胜利品里还有数不尽的珍宝、无数捆绑着的蒙兀贵女,以及一眼望不到边乌泱泱的牛羊。
边城百姓夹道相迎,敲锣打鼓,一片欢腾。
将士们无不喜气洋洋,相互道贺。此战大胜归京,论功行赏,他们必在嘉奖名单。有那功勋卓著的,此番归京少不得会连升几级,封妻荫子都不在话下。
几位主将没在军帐内多留,与禹王叙会话后就拜别离开,去军营里约束各自部下了,以免士卒们打了胜仗得意忘形,做出什么放浪形骸或违背军令法规的事。
他们离开后,军帐里就安静下来。
“此物不可留。”
案后端坐那人轻抚着桌上乌木鎏金的盒子,沉声道。
马英范的目光始终难以从那盒子上移开。
里面所盛之物,竟是龙璧。
自打南平的开国帝王从山腹中得了龙璧后,龙璧就作为传国之宝在中原之地代代相传,而它似乎也成了顺应天命的象征。只可叹,这样一个宝物却在大梁时候的五王之乱中遗失了,而这之后的大梁,似乎也彻底断了气运,走向了覆灭。
几百年来,有关龙璧的下落众说纷纭,怕谁也没想到,这样举世皆知的一件宝物,竟是阴差阳错的落到蒙兀太子手里。而此间事,蒙兀王却毫不知情。那蒙兀太子何等心思,简直昭然若揭。
他不由得看向案后的主子爷。
在蒙兀太子府搜到龙璧的那刹,主子爷当即下了令,将整个府上从上至下斩杀殆尽,一个活口不留。当时他还以为,主子爷是动过了念。
“此物干系重大,万不能留本王手上。要知机事不密祸先行,但凡此物消息泄密分毫,禹王府将万劫不复。一旦留下它,禹王府的生死存亡,将系于一线间。”
禹王伸手拨弄锁扣,慢慢将盒盖打开,“况当时在密室搜到盒子的情形,不少人都看在眼里,纵是他们不知里头为何物,可单单此物供在密室高案上的情形,就足矣令人凭空揣测,流言不休。”
盒盖被抬起的那刹,满目的流光溢彩。
七彩的玉璧周围好似缭绕着光,仙雾缥缈,美的极不真实。
流传了千年的宝贝,果然不同凡响。
他长久凝视后,沉眸敛容,“况终究是死物,大可不必将所有筹码押在它身上。此番归京,万事有待重整,也没那些精力在此间耗费。此物留在手里是隐患,献上去却能换来诸多前程,权衡利弊,还是且拿它换好处来的妥当。”
马英范点头,如此的确是最好的做法。
不过到底还是有些遗憾。若龙璧能留在主子爷手里,那即便将来形势不利,也好歹也有了个名正言顺的起事机会。
但他也知晓,如今情形,留下此物太过行险。
这时,府君等府衙官员过来请禹王去府衙里吃庆功宴。
禹王抬手按下盒盖,将那龙璧的光华悉数掩住。
“走吧,随本王一道过去赴宴。能短时日攻破蒙兀王庭,有你出谋划策的一份功劳,你当得共赴这庆功宴。”
马英范忙自谦道:“卑下只是尽微薄之力,当不得什么大功。都是主子爷运筹帷幄,诸位主将们指挥有方,方能得此大胜。”
“不必过谦,此战有你出力的功。”
禹王抚案起身,整整衣襟,抬步往帐外方向去。
马英范亦步亦趋跟着,在路过几台木箱子时,前面主子爷的脚步微顿。他也同时稍停了步子,下意识的抬头一看,便见到主子爷侧首看向那些红木箱子,神色晦暗不明。
稍顷后,禹王转身,揭了帘门出去。
马英范朝那些装了各色珍宝的红木箱子扫了眼,掩了情绪,也随之出去。
战争结束,于时文修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消息。
边城百姓终于不再受蒙兀祸乱之苦,可以安居乐业,休养生息。而她在边城的人生也能告一段落,离开这里去展开新的生活。
她将晾干的衣服一件件的叠好,放置在包袱里,待拾掇好了,又去规整其他可以带走的小物品。大军即将班师回京,她也可以着手准备离开了。
正在家里收拾的时候,突然外头有个兵卒过来,传话说主子爷要见她。
见她?
几乎瞬间,她就想到了每回打仗归来,他必要朝她索取一番的情形。当即她脸色一变,几欲出口拒绝。
“主子爷说,你不去的话,路引之事怕是不好办。”
她当即惊疑不定。
他如何还在关注着她,而且竟也知晓她要离开?
要知道她行事已经够隐蔽的,怕动静太大,家里的大物件她暂且没敢卖。还有卖房子,她也是偷偷找的小牙行,饶是定好了买家,也暂没敢过手续,想着待他班师回京后再行过户,省的惹人眼目。
“主子爷在哪?”
左思右想,她还是不愿在这档口得罪他。况且,就算她此刻强拧着不去,可能过会他就会让人强行逼她过去。
如此,又是何必。
倒不如过去将事情再次与他说清楚,一遍不行,就说两遍。她不信,见她如此态度明确,他还能再揪她不放。
那士卒道:“在军帐。”
她抬头看了下天色,这个时辰太阳还未落,天还亮着。
见此,她的心稍稍定些。
来到军帐时,她竟见到了帐外守卫的葛大瓦。
故人许久未见,冷不丁见着了面,双方皆是一愣。
“主子爷让我过来见他。”
她先回了神,尽量自然的微笑说道。
葛大瓦不疑有他,瓮声瓮气的应声后,就转身掀了帘门。
与他一同当值的亲兵有些迟疑,葛大瓦见他犹疑之态,就忙压低嗓门嗡声道:“主子爷让她来的。”
那亲兵就不阻止了,因为他也想到了从前主子爷每每打仗归来,必要照例寻她的事。遂也没再生疑,只当是主子爷提前让她过来等着。
时文修进账之后才发现,他人不在这。
军帐内空荡荡的,跳动的烛火也微弱,甚至充盈不了整个空间,使帐内显得昏暗暗的。绰约的黯淡光线里,她隐约能见到两侧堆了数十台红木大箱子,整整齐齐的摆放在那,将原先空荡的军帐都塞的满当了些。
她忍不住看向他平日坐的位置。
桌案上堆了不少公务,她仔细朝那看了看,也没见摊开来的案册或着暂且搁置的笔墨,不像是在处理公务的时候突然有事离开的。
至于桌上那四方盒子,她目光一掠而过,没将其当回事。
她也不知他是故意离开,还是真有什么急事,可一个人站在这寂静无人的军帐里,总归有些不适。等了会后,她就不愿再等了,回身掀了军帐出来。
“主子爷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听她发问,葛大瓦就告诉说,主子爷去府衙赴宴了,怕子时之前不会回来。
时文修听后就抿了唇。
子时之后方回,却让她此刻就来等,如此应是想给她下马威吧。
在军帐外站过会后,她什么也没说,就直接离开了。
葛大瓦看着她不愿再等,就有些欲言又止,只是最终也没开口叫住她。
翌日清早,马英范先回了军营。
战事结束,他要抓紧时间准备回京事宜。
没急着去军帐,他先回了自己帐篷,换了身干净衣物。
穿戴衣服的时候,他心腹过来,附他耳边迅速低语。
他颔首,眸里掠过精光。
“那件事你办的如何?”
“您放心,已让小人拿捏住了。”
马英范不再问,挥手令其下去。
他也没急着走出帐篷,而是站在原地缓了缓情绪,以防被主子爷窥探到他丝毫异样。
并非不知背主行事是大忌,也并非不记得上回主子爷对他的警告,他亦有过踌躇迟疑,可终究还是没抵过对她的忌惮。
至此,他如何还看不出来,主子爷对她那不舍得放弃之意。纵她几番下其脸面,又颇有几分恢复过往记忆的态势,可主子爷依旧下不得狠心放手。
他是看出来了,放任如此,那将来她必成主子爷软肋。
上位者,不需要软肋。更何况她还是那般身份。
禹王接近巳时才回了军营。
昨夜宿醉,他早上遂起的晚了些。
远远见他过来,当值的亲兵就高揭了门帘,他低头踏入,一进来便见马英范坐在侧案那处理公务。
“主子爷。”
禹王抬手示意他坐,照例询问:“昨夜军中可有何事。”
“卑下一早就询问过当值的将领,道是昨夜军营里一切正常。”
禹王淡淡应声,抬步走向案后。
马英范朝案上那四方盒子上落了眼,面上隐有迟疑。
禹王绕到案后落座,“何事遮遮掩掩。”
马英范忙躬了身:“卑下不敢隐瞒,只是怕冒犯主子爷,遂没敢问。”
“直说。”
“是。主子爷,今早卑下过来时,听闻昨夜当值的亲兵说,昨个紫兰姑娘过来军帐了,道是您遣人唤她来的。”
禹王端茶的动作倏地一顿。
转了眸,不辨情绪的的眸光落在了马英范脸上。
马英范忙跪下请罪:“主子爷恕罪,卑下并非敢妄加揣测什么,只是觉得事有可疑,方忍不住问您确认一番。帐内毕竟关涉机要,恕卑下不得不谨慎。”
禹王脸上的轻松之意早已不再,目光移开转向帐外,直接沉声令人唤来昨夜当值的人。
葛大瓦等人站在案前,忐忑的将昨夜她的情形,仔细复述了一遍。
“她是亲口说,本王唤她过来?”
“是,她是那般说的。”
“谁人带她来的。”
“没人,她自己过来的。”
禹王直接朝帐外喝声:“鲁泽!”
鲁泽神色发紧的低头进去。
“都拖出去,打五十军棍,再有下次,打死不论。”
待那几个人被拖下去后,禹王威严睥睨,目光冰冷:“本王竟不知,军帐重地,竟能如此轻易让人出入。”
鲁泽羞惭跪下请罪。
“你驭下松散,简直难堪大任!下去领罚罢,此回不反省好,你就自请卸职罢。”
鲁泽诚惶诚恐退下后,禹王沉着眸光看向了案上木盒。
抬手打开后,伴着流光溢彩的光晕,他也看清了里面完好无损的物件。只是再仔细观察番便发现,里面物件的位置被人轻微移动过,木盒间隙中的标记也有移动的痕迹,不难看出在他回来前,盒子被人打开过。
“主子爷恕罪,是卑下怕龙璧有事,心急之下,方擅自打开来看了眼。”
禹王闻言没有说什么,看过一会龙璧后,就将盒子重新阖上。
晌午饭的时候,几样饭菜如何送进的军帐,之后几乎就是如何端出来的。
午时过后不久,军帐内传来令声,着人去叫她过来。
帐内悄然安静。
二人离别的数月来头一回相见,双方心里皆有些不宁。
她是诸多担忧,他是万般遏抑。
从她进来那刹,他的目光定在她身上,就再也没落下。
依旧是清净的眉眼,平宁的气息,看向人时候的目光莹莹润润的犹似有光,里面通透干净,让人感到十分舒服。
只是她向他走来的脚步却是迟疑的,之后停下的地方,也是与案前相隔甚远。
他感受着她疏离的态度,胸臆间犹似涌着暗涛。
“昨夜是谁唤你来的军帐。”
闻声,时文修诧异的抬了眸。
触及他黑沉的双目,她忍住内心疑惑,如实道:“我并不认得他,从前也不曾见过。”
“形容下其身高体貌。”
“中量身材,偏瘦些,是个容长脸。”
她呼吸略紧,已然从这番问话中察觉出了几分异样。
“可是那人……有何不妥?”
他未应此话,只又问:“可还有其他特征。”
她抛开思绪,开始努力回忆昨夜来寻她的那个士卒。可是,当时她并没多注意,只大概看过两眼,隐约记得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
“抱歉主子爷,我仅记得这些。”
帐内再次恢复了压抑的沉寂。
他的目光长久的凝视在她面上。
看她的疑虑,看她的不安,看她的面似真诚。
这一刻,他突然就在想,或许当初留她性命就是错的。否则,便也不会有如今心头的这些万般翻绞。
“我再问你一遍,随不随我回京。”
沉寂中,她冷不丁听得案后传来平静的问声,当即浑身紧张起来。
果然。此番被他召见时,她反复担忧的,就是他不肯轻易放她离开。如今瞧来,确是被她猜中。
“主子爷,我不回京。”
她看向他的双眸里含着紧张,可清润嗓音带出的话却无比清晰,不带分毫余地:“主子爷,无论您问我多少回,我皆是这般答案。边城比京城更适合我,望您能成全。”
他却淡淡牵了冷薄的唇,无声的笑了下。
边城既合适,那偷偷卖房子又是为何。
她,在撒谎。
“主子爷,您身份尊贵位高权重,要什么样的女人都有的,不差我这一个。况我这常年在外抛头露面的,旁人也多有闲话,入了您府上,怕也得丢您的脸面。”
他就静看她拙劣的解释着,她满心的忧虑几乎要溢出身体,似是唯恐他不管不顾的强制带走她。
这个念头他不是没起过,只不过又反复被他压制而已。
他要的是能说能笑的人,而又不是要个行尸走肉。
他是有能力压得她翻不得什么风浪,纵是记忆全恢复,亦有法子让她乖乖在他后院里讨生活。
可是,他可就当真能容忍,她心里头向着旁的男人?
他看着她的目光,渐有几分生冷。
不知是不是天意,每当他心肠几番翻绞之后,在对她的怜爱渐占据上风时,她便能恰如其分的冷他的心,击碎他的信任。
“下去罢。”
他移开了目光,随手拿过案上公务翻开。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帘门中,他闭了闭眸,而后抓了案上公务猛朝外掷去。
“来人,去叫黄成过来。”
亲兵副首领黄成进帐后,悄然无息立在一侧。
“去在军中寻下,中量身材,偏瘦些,容长脸的人。”
黄成闻言不免迟疑:“主子爷,不知可还有其他体貌特征?”单单上述描述,那找人的范围未免太广,长那模样的人都不知凡几。
“特征就那些。”案后的人沉声,“去找。”
黄成去寻人的时候,马英范也得了令,去请诸位主将去军帐内议事。
回军帐的一路上,听着这些豪爽的将军们,谈话间不经意的提及蒙兀太子府密室的事,他心头不免暗惊。
果真如主子爷所言,从蒙兀太子府搜出珍贵物件的事,已暗暗传开。即便他们不知搜出的异宝是何物,可到底是心生好奇,免不了暗下诸多揣测。
“诸位将军们莫急,此番主子爷让我请诸位过来,说不准,正是为此事呢。”
见他颇为神秘的微微一笑,众将军嘴上打着哈哈,心中却是有谱了。
揭开帘门,马英范恭敬带笑的请他们入内,随后也进了帐。
此番,主子爷却是要与这几位将军道明异宝的事。
毕竟知个一鳞半爪,未知全貌而横加猜测,反而更加不妥。
当然,他也能从中看出另外一层意思。
主子爷待她,多少怀疑了。
而信任一旦起了裂缝,便很难恢复如初。
半个时辰后,这些将军们从帐内告退出来,饶是强自镇定,可面上仍流露几分难掩的震惊。
帐内安静下来后,禹王对马英范下达命令:“你立即着手写奏书,将龙璧之事上表,连同请功册一道,令传令兵快马加鞭火速传入京中。”
马英范也不耽搁,立即铺纸研墨。
禹王起了身,开始在帐中慢慢踱步。
这些将领素不掺和皇家事,更何况此事关系重大,他们断不敢轻易说出半字。毕竟他们手握重兵本就易遭猜忌,唯恐惹祸端上身,必会守口如瓶。
父皇那边,既是知晓了,可在未亲眼见物时,断不会与人言。
那边老九那边的消息,就要滞后许久。若是能滞后至他们归京,便能免了其从中作梗。
他反复思量着其间关键,以免差漏了什么。
京中风云变幻,风谲云诡,三年的时间足矣改变许多人与事。离京三年,也许京中早已物是人非。
想必前方亦有无数张血口在等着他,所以他必要思虑周全,谨慎行事,万不能行差踏错半步。
突然,帐中的踱步声骤停。
马英范余光瞥见主子爷那难看下来的面色,便不动声色的垂了眼。
想来,此刻主子爷应是已经想到了,所谓差漏之处。
一连十来日,军营里都甚是平静,将士们都各司其职,各自忙碌着,为即将的班师回京做着最后的准备。
却又有多少人知,这样平静的表象下,又藏着怎样的暗潮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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