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说成功有什么秘诀的话,勤奋必然是其中之一。在我最初做离子通道的研究的时候,每天都在不停的尝试,那是非常痛苦的经历,但是,若不经历这样的困难,也就没有离子通道实验室,没有后来的PCR和耐热聚合酶了……”杨锐站在讲台上,做起报告来,也是顺的不行。
实际上,要是不谈做报告前浪费的时间的话,做报告是一件很爽的事。
想想看,几百上千人,手持着小本本,乖乖的坐在台下,听着你讲述令你骄傲无比的事,那真的是骄傲无比的经历。
如果有人觉得做报告不幸福,不快乐,或者浪费时间的话,这种人,一定是从小到大,只经历过尴尬的背课文,从来没有昂首挺胸做过报告的人——杨锐在开始的几天时间里,险些就迷失在令人快乐的报告中。
做报告是一定不会令人觉得浪费时间的,站在台上的感觉,是肾上腺素飞快泵起的时间,许多人甚至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速。
如果用音乐做报告的背景的话,哪怕是再熟悉的音乐,报告者也可能意识不到。
一场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的恰当报告,给报告人的感觉,爽过吃药。
那种受关注感,受崇拜感,受尊重的感觉,是普通的人类活动无法获得的。
有的小孩子为什么努力学习,宁可放弃玩耍的时间也要学习?不是因为他知道学习对人生的意义,懂得这个的也就不叫小孩子了,他们只是在机缘巧合下,感受到了最单纯的受关注与受尊重而已。
小红花的力量,对小孩子和成年人来说,都是一样的。
做报告就是成年人的小红花,而在报告还被视为权威的年代,这朵小红花更是镶着金边的。
当杨锐从人民大会堂的台阶上,望下来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更显著了。
“杨教授,您讲的真好。”一人走出人群,露出热情的笑容。
“洪部长,谢谢。”不用专门做什么特训,杨锐也在很短的时间里,认下了各个部委和直属机关的负责人。
这些放在地方上,都是跺跺脚颤三颤的人物,在杨锐做报告期间,出现的频繁的像是加入动保名册以前的麻雀——官员出京就像是加入了动物保护名册,入京就像是退出了动保名册,全凭稀罕,所谓同类相斥。
洪部长的态度也是和蔼可亲的,又赞了两句场面话,再道:“杨教授,最近几天,能不能给我们部的干部们,也做一个报告,今年正好有一个部属干部的培训会,全国各地挑选出来的骨干们,总数有600多,都想听一听您的报告呢。我们也定在人民大会堂,你看行不行?”
有一瞬间,杨锐是真的想答应。
一个部委从全国各地挑选出来的骨干是什么概念呢。以河东省为例,甭管是什么部门,无论是公安部、财政部或者国税审计卫生文化,凡是能进入这些地方的公务员,本身已经是千军万马杀出来的了——不讨论他们是自带装备马匹的贵族式公务员,还是靠自己考出来睡进去的屌丝公务员,但凡是能进入市级或者区级部门的公务员,对普通人家来说,已经是很不容易了,进入省级部门的话,对中层权贵们来说,都得费些精神。
但是,要成为部委挑选的骨干,那又是一次剥皮式的挑选。论文凭,本科不算高,论荣誉,全国嘉奖不算强,论背景,处级干部不算官。
给这么一群人做报告,站在台上,低头看着他们,用平淡的语气告诉他们,哥就是这么碉,哥就是这么牛,哥对人民对世界对国家做出的贡献就是这么大。
要说着都不爽的,那都是矫情。
欧美富贵人家的孩子,一年花个大几千万,整日价的请人来家里开party,好好的红酒白给人喝,为的不就是站在台阶上受人敬仰三分钟吗?
在86年的中国,您花几千万也没啥用,人民大会堂还不对外营业呢,但是,真要是拿到荣誉了,受人敬仰是国家给的,你还别说拒绝,人家也是分档次的,国家级的荣誉,在京城做个十几次的报告,就可以全国巡回报告了,省部级荣誉就不好意思了,带部的在京城做个部委内的报告,不带部的就回省城做报告,然后各地市做巡回报告了,市县级的荣誉就弱鸡了,能不能做报告全凭运气,当然,本单位通常是会给你一次露脸机会的。
至于杨锐现在拿到的,这就属于世界级的荣誉了,和当年的乒乓球队,两弹一星或者人工合成牛胰岛素差不多,比两弹一星还爽的是,他做的基础科学,没有什么保密的要求。
杨锐是万分激动,又万分不舍,最后以超强的毅力,才拒绝道:“洪部长,实在不好意思,接下来一段时间,我都不准备再做报告了,手底下的工作还很多,时间又很少,实在抱歉,实在抱歉。”
他是连说了两句抱歉。不说职级什么的,人家快60岁的老头子了,等在跟前几十分钟,然后当面做邀请,就此拒绝,确实是有些不好意思的,这就好像某广场舞大妈登门拜访,邀请领舞一样,甭管是谁邀请做什么,诚挚的态度是应该给予诚挚的回应的。
洪部长果然有些意外,道:“杨主任,我们这个报告会的级别是很高的,我们确实是想让同志们,听一听您攻克PCR的过程。外国人不是有句话,叫条条大路通罗马吗,您做科研能做到世界第一,这是何等的大事。我们组织部内的培训,不求有世界第一冒出来,也是希望咱们的业务能力节节升高的,你给他们讲一讲经验,谈一谈世界的发展,于个人,于我们部内,于国家,想必都是有利的……”
要说领导的水平,开口三分钟就能听出来。有的领导水平不够,一句两句的没什么关系,说点长句,就只能说车轱辘话了,还有的领导水平一般,直插重点的时候插的着,带个引句再想过度到重点就不行了,经常说着说着就说偏了。后世的官员千锤百炼,基层也是千奇百怪,80年代的领导就更特别了。
洪部长却是个逻辑清晰,思路敏锐的,要比较一下的话,还真属于知识官员,和许多军转干部,纨绔官儿不太一样。他看着杨锐的表情,又说的实际了一些,道:“杨教授,您要是觉得做报告不方便,来给我们的培训干部讲两节课也行。他们好不容易到京城来受训,确实是希望学一点东西回去的,我们做领导的,也是希望能给他们提供好一点的条件,给他们开拓一番视野。以后他们回到地方上去,也可以骄傲的说,当年我还听过杨锐教授一节课,您说是不是?”
这个就是用实利来诱惑了。中国是关系社会,师生关系又是一层很漂亮的袈裟,眼下给几百名地方骨干做培训,日后不管去国内哪个省份,一个电话打过去,起码能有个招待的人。
若是办点别的什么事,认识人本身就极不容易了。
对于准备下海经商,或者社会化一点的人来说,这就是很诱人的好处了,往小里说,是人型携程并滴滴,往大里说,这就是走遍天下都不怕了。
若是要选择的话,杨锐倒是愿意给洪部长和他的骨干们上个课,然而,不管是作报告,还是上课,总得有一个中止的时候。
杨锐已经连着做了多场报告,再多的报告,除了上瘾,又能怎么样呢。
杨锐所求的,也不是变成一个时代的符号。
对一名科学家来说,二十岁,连黄金期都没进入呢,甚至连白银期都没进呢。
“洪部长,我不愿意再做报告,不是因为报告会的级别的问题,是我确实不愿意做了。其实,我今天的报告里,也就是说了这么一件事,总得弯下腰去做事,才能有收获嘛,整日里做报告,又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杨锐多说了两句,又道:“洪部长,改日我摆酒向您道歉,但报告是真的不能再做了……”
“真的不给我们做报告了?”洪部长再问了一句。
“不是不给您做,是我不做报告了,给谁都不做了。”杨锐道。
“那多可惜。”
“已经做了太多天了,不瞒您说,最近有些企业在找我,我都在往后推呢,也实在推不下去了。”
洪部长马上想到,说:“化工制药企业改制的事?”
“是。”
“那你好好做。”洪部长拍拍杨锐的肩膀,算是放弃了。
杨锐悄然松了一口气,赶紧送了他几步,再回过头来,想从后门溜的时候,就见华北药业的张厂长眼巴巴的盯着自己,身后是不太情愿的董厂长和几名厂里的干部。
“杨教授。”
“杨主任。”
“领导。”
大家齐齐露出尴尬而不失尊敬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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