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昳和所有人都说了话,笑着拜了新年,就是幼稚的故意不理他。
但她又注意到他今日穿的曳撒算得上崭新昂贵,他平日在军中,也有空去定制衣裳了?还是说是更早之前做的?
……真没想过他也会注重穿衣。
她回想起来,好像昨儿山光远穿的也是这件绣游鱼与银杏叶的曳撒,只是昨日月光昏暗,她扒的又太快,也没注意到他穿什么衣裳了。
言家几个爷们都是神经粗的,只有元武稍稍看出了点端倪,还以为是这俩人单纯的吵架了。一家人早上吃着饺子,说凤翔府大年初一的晌午过后,凤翔府里有小庙会,可以去玩。
鞑靼的入侵与击退,似乎都没有影响城内人家的喜怒哀乐,柴米油盐。
言昳倒是挺想去的,早上吃饺子的时候,还让轻竹去打听,人多不多,庙会有什么吃食之类的。正说着,她忽然咦了一声:“这是……哎好甜呀!”
旁边雁菱笑起来:“娘!昳儿吃的今日第一个甜饺子啦!”
言昳仔细瞧,才发现里头包的是冬瓜白薯泥,为了在颜色上混进其他饺子中,言夫人还特意加了红绿丝,里头还有冰糖。言夫人笑:“那说明昳儿明年日子,必然是蜜里调油,甜甜美美!”
宝膺端碗的手顿了一下。
山光远跟他坐的算是比较近,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不知怎么的,他反而心虚起来。
言夫人让下人端着热陶盆来,给给人面前的瓷盘或圆碗里加饺子。
雁菱着急,拿筷子把自己碗里饺子一个个戳开看。不一会儿,元武也吃到了,但他有点嫌弃:“甜饺子是什么玩意儿啊……娘,咱们去年不还是包的铜钱吗?”
言夫人踢了他凳子一脚:“给我吃掉,总包铜钱,都会让你们看出来的!你不是说你手下牵扯进官司里,你还认识了那女讼师吗?吃了这饺子,就回头领回来看看。”
过了没多久,大家几乎陆陆续续都吃到了甜饺子,显然是言夫人特意给每个人的碗里都放了一颗。
言实将军吃饭也像打仗,潦草吃完,就赶紧拿上竹叶、春联,又让人搬了香塔到院门口。
那香塔半人多高,一簇簇包着彩纸,点起来能慢慢悠悠烧三五个时辰。言昳被请过去点香塔,说是香塔能开一年财运,她再合适不过。
那头轻竹也回来了,说是定的金桔树到了。凤翔府冬天冷的很,金桔树金贵的套着棉被,进了暖阁才摘下来。
轻竹指挥奴仆把挂着红包的金桔树都摆好,才从怀里掏出几封信来,给言昳:“有卞家来的信。”
言昳看了看信封皮子,拿起了其中一封,站的离贴春联的热闹人群远一些,目光快速的扫过信纸上的内容。
言家人让山光远叫言昳一同去庙会,山光远其实很少有机会去庙会,有些期许,他裹着披风,走到廊下,瞧见了她逐渐蹙起的眉头。正忍不住上前要去问,就瞧见宝膺背着手,有些匆匆的走过去,几乎是跟她肩并肩看信。
言昳并不介意,甚至将那封信递给了他。
宝膺看了以后,跟她对视了一眼,轻声说些什么。
山光远虽然也在意信上的内容,但他注意到宝膺一直都跟言昳保持着一线礼貌的距离,态度也像是对待关心亲密的伙伴……而非未来的妻子。
他心里缓慢浮起一层细微的得意猜测:难不成言昳跟宝膺只是双方为了权势联姻?
而他才是……她一直觊觎且动情的人?
言昳转过头来,神色有些严肃,她主动朝山光远走来,面上瞧不到一点刚刚的慵懒或娇媚,只剩下公事公办的冷脸果决,她道:“卞宏一约在了城郊的汧渭之会处相间,时间是大年初五,而且还主动提及了你。”
山光远抱臂道:“提我?”
言昳:“他说入境的鞑靼对他来说影响颇大,他只说是希望让我牵线搭桥,与你会面。”
山光远背着手道:“一千兵力安顿在了城外扎营,其余你嘱咐的也安排好了,今日下午,我再去跑一趟。卞宏一真的亲自来,你说会不会是……”
言昳刚要开口,雁菱在那头叫起来:“昳妹,还不赶紧穿披风,咱们去逛庙会!”
言昳摇头:“我去不了了。雁菱,我要忙了。”
雁菱有些失望,驼着背晃着胳膊,吐气道:“啊?你不想吃蜜糕乳酪吗?不想玩弹弓和套圈吗?”
言昳笑着晃了晃手中的书信:“我在这儿也能玩弹弓和套圈,而且套的不是鸡鸭的脖子,套的是人。”
她转头看向山光远,刚刚的公事,似乎冲淡了几分俩人的别扭冷战,她道:“你不去玩吗?”
山光远皱眉:“我没兴趣。”
言昳差点说:……可你披风都穿上了啊。明明一副要叫我跟你一起出门的样子啊。
山光远硬邦邦道:“刚刚都说了,下午要出去办事。”
正门正打开,言夫人和言实正要并肩往外走,就听见外头有人哑着嗓子,高喊了一声“报!”,而后便是一连串的铃铛声,一个戴军帽的脑袋头顶翎羽,冲了进来,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在门口的青砖上。
言实一眼就知道那是军中的信令兵,忙扶了他一把道:“新年好!别急,是找山爷吗?”
信令兵似乎一路奔波冻得嘴唇发紫:“是、是!”
言夫人忙道:“你要不先坐下来暖暖身子!”
信令兵摇头,冲过回廊来,满脸焦急,单膝跪在山光远面前,抬手道:“报!京中圣命,命顺德府山总兵急速调兵还朝,领三军归于顺德府并入京还朝!”
山光远皱紧眉头,府中许多人面面相觑,言昳抿紧嘴唇,只看他接过信令兵手中的木盒。
盒内应该是抄撰的公文旨意。
他展开来看了看,神色有些松动。
他想来想去,递给了言昳:“你先看看。言将军也来看看罢,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言昳快速的扫过,竟冷笑一声,转手就往火盆里一抛。言实将军大惊:“这、这怎么就烧了呢!是说什么?”
山光远知道,那上头文书,写的简直就是孤苦无依的年轻皇子字字泣血的祈求,以言将军忠君护主的天性,怕是看了心头很难不受震动。
他简单道:“书文如刚刚信令兵所报,皇帝请我率大君回顺德府,也要我进宫面圣。”
言昳嗤笑一声:“因为看了也白看,这上头写的再情真意切,但也未必是睿文皇帝的意思。你对宫里的状况,还是不了解。”
在场的,只有宝膺对这话不是十分惊讶,其余人面上或多或少现出震惊。
山光远:“蒙循进京、京津物价飞涨、铁路不受管控、进京主路重查通关牒文。我听说过的这些端倪,都与此有关吧。”
言实皱紧眉头,两只手攥起来:“这、这是要变天啊!”
山光远知道,如果这公文不是睿文皇帝写的,那就只能是梁栩骗他归京,不论是想杀他还是想利用他,山光远都不会落得好。
哪怕真的是睿文皇帝,请他回去,也只是将他和他的兵当做在权力斗争中为他保驾护航的肉盾。
山光远见过太多这个时代的忠君者的下场。
更何况他对睿文皇帝都没有多少信赖或仰慕,不可能会在这个时候回去的。山光远扶冻僵的信令兵到屋内的圈椅上坐,命下人将暖炉和热水取来替他取暖。
山光远回身看言昳:“你认为什么时候回去最合适?”
或许在座之中,手里牵线最多的就是言昳,她看着只像个老板似的翻着账册,谁知道她划掉的账目上,会不会有决定某个兵阀战争输赢的粮草兵武,亦或是控一地交通枢要的铁路?
言昳笑:“给自己放个假吧。到元宵如何?”
她似乎又不生他的气了,或者是大事在前,她也不在乎那些小情小意。
言昳转头问宝膺:“韶星津现在身在何处?”
宝膺:“他似乎与西安府和某位会内人士见面。那位会内人士在太原、保定、山东等地都很有名声威望。”
言昳知道他总有隐秘又准确的消息来源:“是谁?”
宝膺缓缓颔首道:“颜坊。”
言昳一怔。宝膺那表情,应该是连言昳母亲的一些事情也略知晓。
颜坊,就是言昳生母赵卉儿的初恋情人,大明知名的刑部决断清官,说他是这几十年的颜青天也不为过。
颜坊也加入了士子共进会吗?
韶星津对各路士子官员的拉拢力,真是不一般。
她短暂的蹙眉一下,迅速对轻竹道:“让韶星津尽快来凤翔府。”
她嘱咐过,就露出喜气的甜笑,推着言夫人他们,道:“我是忙了些,可别因为我耽误了事儿,你们去庙会玩嘛。雁菱一直那么期盼呢——”
言家几人正要再度起身离府,忽然外头又一次传来高亢的呼喊声:“报!”
又一名穿着暗黄色绸裤,背三色令牌且佩戴翎羽的信令兵冲进了府宅,急道:“言将军,朝中有令!命您速速归京!”
……
言实收到了几乎跟山光远同样的公文,只是更急迫,更微妙,皇帝请求他立刻带兵至天津,接手天津水师。
言实有些犹豫。宣陇一朝虽然纷争不断,有段时期京师附近也兵阀乱斗,甚至到了白热化的地步。可他一直是巍然不动的中立保皇党,也借此在诸多武将倒台的时代存活了下来。
言实打仗也是健实、可靠的风格,他天生性格如此,自然也会觉得曾经的自保方式是好用的,面对这一次的危机,也想成为让人挑不出错的中立保皇党。
他的意思是,如果接手握紧了天津水师,只要他不犯大错误,决定只支持在皇位上的人,不论是睿文皇帝站稳了还是倒台了,他都不至于死的太惨。
若只是梁栩和睿文皇帝的争夺扭打,言昳会支持他的想法。但此次漫长战线的斗争中,加入了熹庆公主这个极其不稳定的因素。
再加上天津水师的主将一直是熹庆公主的人。
言昳不认为言实应该当下返京。
其实前世,她还是天真,在言实最应该于乱世中站队的时候,她也才十七八岁,没有洞悉世情的能力,眼见着言家在风浪中散架。
而今生,她有能力掌舵,却缺失了应该跟言家共处的五六年时光,言家对她的信任恐怕不是前世那般血浓。
言昳能想到的办法,就是说服言夫人。
言夫人虽然热衷于家庭生活的喜乐温暖,却不是个只会依附丈夫的小女人,前世她也有过阻拦言实的时刻,但那时候元武战死、雁菱夭折,言实性情变得愈发偏执,她没能说服罢了。
就在言实接到朝廷诏令的第三天,言夫人大病一场,痨咳不已,面色凄楚苍白。言实听说陕晋多发传染病,生怕是她染病了,吓得解甲贴身照顾,只让元武先回军中统领事务,暂不得妄动。
言实照顾的当天,其实就看出了几分端倪。
他军中以前有过染肺痨的士兵,神态和咳嗽的声音跟言夫人这声儿一听就不太一样。她以前打不过他的时候,也总爱装受伤装崴脚,趁他伸手要扶的时候,就不知道从哪儿挥刀出来,架在他脖子上,非说自己没有输——
那极其拙劣的装柔弱的样子,到了这么一把年纪也没有变。
自打大年初一的两封书信以来,言昳似乎已经忙到了见不到人影的地步,连涿华雁菱这两个兄妹,都被她带出去帮忙。宝膺、山光远也全都出去,似乎在凤翔府周边活动,但也几乎没回来过。
言夫人上了年纪,总觉得这年是过一个少一个,但孩子们在正捶不倒的年纪,只觉得未来日子会越过越好,所以今年不能好好安心过年,是为了后来有更多幸福的日子。
大年初三当日,凤翔府这座府宅,迎来了几个风尘仆仆的女旅人,她们驾着马车,裹着头巾,提着沉甸甸的箱子。
为首的女子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静雅娴丽的面颊上,布满风吹霜打的红丝,手背上甚至还有两块冻疮。她拱手向门卫问道:“言昳是住在这儿吗?”
门口奴仆是凤翔府这里招来的,并不认识她,道:“您是?”
女子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该说自己是言昳的什么人。正这会儿,咻咻马鸣,车辕作响,几辆马车回到了门口处,马车上传来轻竹的惊叫声:“大奶奶!你怎么来了——”
言昳从车窗中探出脑袋,吐出一口气道:“我以为你赶不回来了,已经有半个月都没你的信儿了!”
李月缇头巾下发丝干乱,为了抵御没预料的严寒,她棉衣外头又裹着宽大的花袄,打扮的与村姑无异。
可她转头看着言昳,笑的眼里放光,她用力提起了自己手中的箱子:“我带来了你想要的东西!”
……
当山光远大年初五清晨返回府宅时,本意是告知她卞宏一带兵前往了汧渭之会,让她准备离府去往会面。
可却看到主屋门窗紧闭,外头站立着十几位奴仆,紧张的等待着。窗内似乎贴着数不尽数的纸张,挡住了屋内的光亮。
轻竹眼里都是血丝,瞧见他,急的跺脚:“山爷,你可算来了,快进去看看吧。二小姐除了前儿深夜命我派人去脱手股票以外,已经在这屋里和大奶奶待了两天一夜不出来了,这几天就吃了几口饼子!我刚刚进去给她送水,她起身的样子都有些趔趄。”
山光远有些吃惊:“她们是在屋里做什么?”
轻竹:“在盘帐。”
山光远:“你们哪个公司的账?”
轻竹摇头,苦笑道:“是整个陕晋两省、整个卞家天下的账。”
山光远推开房门,屋内点了不知道多少灯烛,满天的宣纸、账单被浆糊糊满了窗户、书柜。到处都是汉字或阿拉伯字的数字,甚至山光远头一回听到了她亲自拨动算盘的声音。
她一向有着自傲的心算能力,多大的运算量让她也不得不动用了算珠?
山光远绕过贴满长长折页纸的屏风,她光着脚坐在地上,两腿盘起,有些不雅的露出膝盖和小腿,她混不在乎。言昳她单手托腮,托腮的手夹着早就干透的狼毫小笔,在她不经意间,于脸上留下了道道墨痕。
她另一只手,正在像挠痒般轻松随意的抚过算盘,算出来的数字甚至不需要记录,她似乎已经记在了心头。
山光远放轻脚步走近,不敢打扰。
他注意到她拨弄算盘的那只手上本来极其漂亮的染色指甲,竟然被她都给啃了,啃得又短又粗糙,可她似乎觉得这样拨弄起算盘更舒适了——
李月缇正裹着毯子,窝在不远处的圈椅上昏昏睡着。
山光远环顾四周的账单、纸张中,不少都打上了圈叉,他想拖到最后不得不走的时候再叫她,便走近了那些纸张。他发现画圈的都是一家家公司的名称,而打叉的则是一笔笔大金额的交易,甚至包括一些矿产的转卖。
她忽然在山光远背后轻笑出生,他转过头去,只瞧见她猛地往下一躺,整个人倒在满地的账册中,手脚划动,像是在数字与盈亏的海洋里游泳。
“你看那些圈圈,那些公司,一共一千三百余家,全部都是空壳。这些隐藏的蛀虫,我都给揪的差不多了。”
山光远:“空壳公司?”
言昳叼着笔,道:“就是资产虚假转移,而后账目随意造假的工具。而这一千三百余家空壳公司,你猜一共隐瞒了多少亏损?”
山光远:“……三千万两?”
言昳笑:“两亿七千万两。”
山光远倒吸了一口冷气。
言昳:“黄金。”
山光远惊在原地。
言昳轻声道:“晋商银行是卞宏一的命根,而且是他手下无数产业扭在一起的环扣。拿市价股价记账,造成惊人的虚假利润账单。而后将煤矿、钢铁开辟能源证券,搞套期保值。这场轰轰烈烈的假账,吸金入陕,是卞宏一这二十年的核心。他当山西王、他大力推办晋商银行,甚至他与公主的联手,说不定只为了这一套能循环下去。”
山光远走近他身边,俯视着头发蓬乱,双目迷离的言昳。
言昳扔开狼毫笔,将手枕在脑后,有些脏污的面容歪了歪,轻声道:“从一个猜想,到一点实践。我该谢谢李月缇,她确实有做记者的天分,她是将抽丝剥茧的丝递到我手中的恩人。本来我还不确定,本来我野心还止步于晋商银行,现在想想,是我胃口太小了。”
山光远蹲下身子去扶她,他发现,她凝视自身时虽也娇浓可爱,可当她凝视世界时,那种光芒与趣致,张狂与征服才是让他目眩的根本原因。
她将手指放入了山光远手中,她的指节都因为长久的握笔而浮肿,她的指缝中也有着墨痕。言昳如此狼狈,却又如此光彩照人,她懒懒道:“我脚麻了,你抱我起来吧。该化妆更衣了。”
山光远弯腰将她抱起来,她环抱住他肩膀,将下巴放在他颈侧,道:“阿远,你小时候玩过那个叠高木的游戏吗?就是把一堆堆放的木条,一根根从下头抽出来,叠在上头。金融在很多时候,都是这种玩法。”
山光远没玩过,但他应了一声。
言昳抱着他肩膀,从西洋镜边走过时,她双眸含笑中泛起一丝寒光:“我现在就要给卞宏一叠了二十年的积木高塔,狠狠来一巴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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