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变(1 / 1)

傍晚天色,快到了元宵,到了各家各户出摊的时候,街市上行人如织,炊烟连天,都是采买正月里物什的。连书屋茶楼门口都贴了一对儿门神,只是在那门神旁边,还让人糊上了招贴。

上头是些墨迹大字:

“彻查宁波水师大案!”

“为言实将军之死追查到底!”

“熹庆公主罪责难逃!“

这样的黄纸红纸,在城内贴的到处都是。

言昳现在所在的街巷尤甚。这儿算是文人聚集地,卖笔墨与书籍的店铺、印刷厂和茶楼与洋式咖啡店混杂。言昳坐在楼上,看着对面有家茶楼内,人声鼎沸,很多十七八岁或二十出头的书院生徒,正在里头讨论些什么。

从衣装也能看得出,这帮学子有的家境贫寒,有的却是高门世家或商贾之子,贫富差距可不小,竟也能说的到一块去。

轻竹探头往外看了看:“您要是觉得吵,我把窗子关了也成。”

言昳摇头:“放着吧。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信?”

轻竹笑:“远护卫托军中送来的。”

言昳拆开,扫了几眼,往后靠了靠,轻声道:“……言实没死。”

轻竹惊喜,在屋里转了个圈子:“这、这可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说会不会是阿远救了他?嘿嘿,也不对,阿远是挺厉害的,但好像也没这样的本事。”

言昳抿嘴一笑:“说不定他有呢。”

轻竹的快活很单纯,言昳心里却是压的沉甸甸的庆幸。

其实,若真是言实这辈子……如此早的战死,她毕竟曾接受过一次他的死,或许这次只会压抑在心里,不会再掉眼泪了。

但积累下来的更多的,就是对这世道的恨。

若非恨,以她在乎成本,锱铢必较的性子,也不会愿意让诸多报纸头版炮轰熹庆公主。

正巧轻竹也说到这个。

“新东岸一直没有固定地点,倒还好,只是承接印刷的几家厂子都被封了。江南时经因也有些金陵知府的入股,听说是公主找他去吃了顿饭,回来便大改版,还想抓几个编者——”

言昳一边动笔,一边道:“金陵知府也就做做样子,公主又不给他月俸,江南时经每年给他那么多分红,抓进去也是为了藏人。那头让人给他垫的礼都准备好了吧。”

轻竹点头:“不过金陵、苏州、宁波诸多地方的印刷厂都被封了,估计一段时间内也难以印报出版了。”

言昳料得到这个:“嗯。不要紧。”

轻竹叹气:“公主是个记仇的人……咱们这些年辛辛苦苦做起来的报业,怕是要毁了。”

言昳笑了:“毁了?你且往那对面茶楼里看,哪个手头不拿一份新东岸或者江南时经。大人物要毁了的报纸,往往才有价值,过了这道坎,咱们就能做成大江南北知名的了。”

但她还是拈着那张信纸,笑容扩大,道:“你说某些人真跟锯嘴葫芦似的,要不知道该说什么可以不说,说个新年快乐——”她把信纸当秋叶似的轻轻一抛,指尖压上去,轻点着已干的墨迹。

轻竹可不敢上前看,笑:“这四个字,简单平凡,越是把阿远护卫的心思都说在里头了。我这个小势利眼盼着二小姐发财,他可跟我不一样,就盼着您快乐。”

言昳知道轻竹嘴甜,但话也不作假。

他总是说一些既可以轻轻带过,又隐含重重心思的话语。

言昳敲着沾满海腥味的纸:“还不如说,大过年的,来都来了。”

不过……山光远真跟她肚子里的蛔虫似的,怎么就这么知道她最担忧的是言将军的生死。

她一瞬间动了给他提笔回信的心思。

又作罢。

他心中说了要多在军中留两日,她送信去军中,也不怎么好看。

她也没什么好说的话就是了。

嗯。

等他回来,她也已经把手里的脏事都处理的差不多了吧。

言昳折起信纸,问道:“那边人都到齐了吗?”

轻竹点头:“刚刚他们徐番头来报了,还是阿远筛选过的那帮人,特意挑了之前去抓豪厄尔的那些个。明儿等局面定了,番头会多送些人过来,保证府里内外都能控住。”

言昳跟那个番头打交道不多,但是山光远接触过。

说是以前的镖行人,现在有些路开始修蒸汽火车,有些靠船,再加上战乱,镖行做不下去,他们就做私人武行。说是可靠嘴严,利落干净,从豪厄尔的事儿也可见一斑,言昳就付给他们一年的钱。

言昳道:“在这儿吃了饭,回去等我下令,再动手。”

说着,她手下仆从骑马已经到了楼下,打开垫着棉絮的箱盒,把螺钿红漆饭盒拿出来。才上了楼,言昳就嗅到了松鼠桂鱼、梅子排骨的香气,笑道:“夜还长,饭要吃好。”

等从书屋离开,夜幕低垂,那些大字如怒吼的招贴也被风吹落了大半。这座城总有一种火不烧到袍边都不会拍打的闲懒贵人模样,江水上流光溢彩的花船是贵人头上攒金碎珠的飞凤,雾霭笼罩着灯红酒绿是贵人身上的纱霞绫罗。

蚂蚁窝般的河沟子、歪楼子与游荡着的光膀子的力工,不过是衣袍上的虱子,掸一掸便掉了……

言昳才到家门附近,就瞧见了侧门对面巷口,有个踯躅的身影,牵着一匹马不知道该不该靠近。

夜色浓稠,她远了看不清楚,等路过时车上近眼一瞧,竟然是背着个小包裹的宝膺,他头上只戴了银簪子,身着竹色程子衣,手里拎着个木杆灯笼,神色凄惶却又很有耐性的往另一边街巷看。

言昳忙探出头去:“宝膺?你怎么会在这儿?也没乘车来——是出了什么事吗?”

宝膺转头,瞧见她,松了口气:“我问了府上人,说你没回来。”

言昳拉开车门,将他拽上车来:“那就进屋去坐啊。难道是下人没认出你来?你就穿了这些?”

宝膺摸了摸落雪的发髻,笑道:“我不打紧,也不打算进府去。哦对,你之前不是说我家里点心好吃吗?我带了些给你。”

他拿着个沉甸甸的食盒,分量多的离谱。言昳有些惊讶,却也敏锐的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果然宝膺道:“往后再给你带,就没那么容易了。”

言昳看他,心里一紧:“……你要去哪儿?是公主要带你离开金陵了吗?”

宝膺手搓了搓膝盖:“不是。是我自己要走。我没想好……先从公主府搬出来吧。我自己有攒一点钱,在想住鸡鸣寺附近还是许府巷呢。”

言昳怔忪片刻:”是因为最近发生的事儿?”

宝膺半晌点了点头:“只是事由之一,有过太多我受不了的事了,这件事或许触及我底线了。”

明明言昳和他一般大,想来想去,却劝道:“我这话说的可能你不爱听。你搬出来还好,但毕竟年纪还小,不到跟她掰面的时候,在外还是莫要表示出要断绝关系的意思。不是说还要攀着她,而是在这时候跌了她面子,我怕她对你都能……”

宝膺眼睛直愣愣看她好半天,言昳眼睁睁看着他眼底有点氤氲。宝膺觉得只有她不问他为什么不要世子位置,为什么这么任性。她一概不问,只为他考量着才劝一句,要他先别跟公主掰面。

言昳看着他,生怕宝膺哭了。

可他又扑哧笑起来,趁着笑蹭了蹭眼角:“你平时那么一个爽利的人,怎么到你拧着眉头,跟小老头似的跟我讲道理了。怎么了?”

他笑的又是那样圆融可亲,揣着手左右看言昳的妆发脸色,本来还笑着说她这虾须钗、佛手簪全是会晃悠的灵巧玩意,可他还真从言昳脸上瞧出什么不大对劲来,笑渐渐落下去,轻声道:“最近你那头也出了什么大事吗?”

言昳心里真是跟盖了层新棉花似的,有种送快透气的暖意。

她捏了捏手,没掩饰:“是出了点事。”

但她后头没话了,显然也是不愿意说的。

宝膺不问,垂眼道:“我来,重要的也是告诉你一件事。”

他看了轻竹一眼。

轻竹知道这孩子在公主身边多年,必然是小心,就点头下车,远离了两步,去牵宝膺骑过来的马。

宝膺:“公主……要拿你爹来顶缸。估计卖船的事儿,宁波水师的事儿,都会一股脑塞到你爹头上去。这事儿,跟韶星津通过气儿了,他那边也会坑害你爹。”

言昳只是笑了:“这么大的缸,让白旭宪一个人顶,那她真是要受累忙活好一阵子了。”

宝膺惊愕:“你不怕吗?哪怕说这年头少有诛九族一说了,可你是他亲生闺女,这些骂名到他身上,你也受累!而且你爹若真的砍了头,你怎么办?这往后……做官不成、嫁人也难……”

言昳笑:“你怎么替我考量这么多!”

宝膺急了,抓住她两边胳膊:“你别笑了啊,白昳!我的二小姐!你怎么都不怕呢?我知道你有钱,有产业。可哪怕是有钱,你爹背了这样大的骂名,也没用的!”

言昳伸手拍了拍他膝盖,道:“宝膺,我是傻乐的性子吗?我心里有数,只是过些日子,你再见着我,别觉得我吓人就成。或许到时候,关于我家里的事儿,我也跟你说上一二。”

宝膺脸上还有点迷惘,但手渐渐滑落下来,牵了牵言昳的手指,道:“嗯。你做什么我都不觉得吓人。之前咱们看报的时候,我看到新东岸、江南时经、醉山册都是你挑出来不看的,应该是跟你有些关系的……而这次,站出来说话的,也都是这几家报刊。我都懂。”

宝膺真是玲珑心思,言昳一直知道他聪明,但她还是不敢接宝膺的这句贴心话,只是道:“我不是你想的那样。对我而言,这事也是有利可图的。”

她虽然说,但宝膺显然只信了一半的样子,不住点头却还是笑着晃着她的手,笑的两边有点尖儿的牙露出来。

言昳一直把他当小孩,他晃了半天,她才觉得可能不太妥,松开手,道:“你住到哪里,记得一定知会我一声。”

宝膺:“嗯。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去找一趟言涿华。他爹战死,公主脱不开干系,她想着脱罪推给你爹,我却不能装瞎装死。言涿华恨死我都是该的,但我不能不去拜见他家眷,我不能不认这件事。”

言昳心里感叹:公主的端华只在面上,驸马更是败絮其中,皇裔贵胄该有的一点进退体面、知耻坦荡,竟让这一个孩子沁进了骨子里。

她本来不想说,但想了想宝膺跑来在雪夜里等半天,只为了那几句提醒,这一盒怕她以后吃不到的点心,言昳难以铁石心肠,轻声道:“其实言将军并没有死。听说是被人救上来了。估计消息也快传进金陵来了,你且等几日——”

宝膺瞪大眼睛,刚要开口,轻竹忽然小步跳到车上来,掀开车帘,急道:“驸马怎么来了!”

宝膺和言昳面面相觑,她抬手拉开侧面车窗的双面绒帘子,从两个巴掌大的玻璃窗子往外看。

真是驸马。

跟他儿子似的,也不声张,架了一辆看起来堪称寒酸的小车,他没带太多奴仆,亲自露脸在前门与门奴说话。

偏偏是今日。

也就是今日,门奴都换了人,瞧见驸马来了,也是一悚。

局都成了,只打算等二小姐回来便收网了,老虫在屋里就差被擒住了,这会儿却闯进来一个动不得的扑棱蛾子!

言昳忙道:“把车驶进巷子里去,别让他瞧见。”

车马连忙小碎步,驶入了刚刚宝膺等人的巷口,轻竹跳下车,缩在墙角往那头看。

她问宝膺:“你爹为什么会来?是公主要他来办白旭宪的吗?”

宝膺心里有点惴惴,在昏暗的马车里摇头:“不可能,公主早就不信任他了。我爹最近几日也没有回金陵,就算回了,至少也没回过公主府。”

言昳跳下车,提起窄褶膝澜,也从巷口往门口看了看。

驸马听门奴说白旭宪不在,气笑了:“他在不在我能不知晓吗?昨儿才回得金陵,今儿就出去了?是他不想见外人也就罢了,连我也见不得了!”

言昳想了想,道:“让他进去。”

轻竹不安:“这万一他是要干什么大事。”

言昳想明白了:“他没那本事。让他见到白旭宪这一面也好。否则白旭宪府上有些日子没招待人了。你让人跑进去说,让门奴给开门。”

宝膺上前几步:“……这是要怎么了?”

言昳思忖回头:“我估摸着,想跑路的不止是你,还有你爹。他没带上你,却打算来白府带上自己另一个儿子。若他有本事带出金陵,那就先让他带,我们回头再拦,他一个跑脱了的驸马,也没本事了。若是带不出去……那就是公主的人跟着了,那我也真没办法了。”

宝膺咬牙:“这事你别管了。我自己家的事儿,我自己办。”

他回身去牵自己的马,道:“他们料想是从后门接出来,我在街头跟着他!”

言昳担忧的看了他一眼。

宝膺骑上马之后,她才发觉他身量也不小了,说是同岁,但九岁的时候她还能比他高一点,现在他已经能比她高出小半截了吧。宝膺扯了一下披风,道:“别担心,这事儿怎么都论不着你费那么多心思。做的够多了,昳儿。“

言昳点头,那边驸马入府,宝膺也骑马踏起雪沫,一溜出去了。

言昳也不多等,命人驾车从侧门入府,下了车便道:”他们估计会在正堂见面,白旭宪一叫人,让人把芳喜和小安宁带过去。白旭宪一离了书房,就叫人把东西该放的放过去,一会儿我要他按手印画押呢。等他送走了驸马,回书房的路上,就把他按住得了。”

她一口气说,府里得心的两三个奴仆和徐番头都弓着身记住了。

她又问:“李月缇东西还没收拾好呢?都说那些书回头我找人给她拉着,她别不舍得。”

李冬萱也在奴仆的行列里,开口道:“她在您屋里抹眼泪呢。”

言昳头也大了:“再不走,她要被连累死了,我到她坟前可连半滴盐水也不会掉!还觉得往后见不着怎么着了?当便宜娘当了四年多了,还不够啊!还有白瑶瑶那头呢,先把她院子里锁住,问她一句,愿不愿意以后跟她娘生活在一起。”

白瑶瑶要真有锦鲤命,希望别使在她爹身上。不过她要到这种剧情下,真有那逆天改命的真本事,估计公主也不会想杀白旭宪。白旭宪是把自己撞进了死路里。

她这边有条不紊的起来了。

那边,东院本来就没几个人白旭宪的人了,剩下几个,都以补发正月岁例的名义叫过去了,到了发钱的屋里,就被人关起来,大门一锁,白府再大,隔着这么多道墙也传不进招待驸马的白老爷耳朵里。

白老爷屋里该准备的物件一并都拿过去了,路上人都准备好了,只等一会儿把白旭宪套住,嘴一捂,往书房里一拖。

但就两个人还没逮着,一个是在库房里跟两三个奴仆收检东西的钏雪。一个是去小花园后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陶氏,陶氏正巧从还没埋伏好人的夹道,进了白旭宪书房里去。

前脚摆设东西的人刚进去,她就来了。

那头徐番头赶到,直碜牙,但还是觉得先别惊动,等这妇人出来回自己住处的时候,就一把逮住得了,哪怕她碰上了回来的白旭宪,也就一并抓住就好。

只是命也留不了了。

没想到陶氏进了屋,竟然还在里头耽搁了会儿,过片刻鬼鬼祟祟的怀里揣了些纸张出来。

徐番头觉得无奈,只好等她刚往侧路一走,就抬了抬手,两个好手跳到了陶氏伸手,一下将她按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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