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栩脑袋嗡了一下。
他也明白过来,染色茶叶、集体倾茶、记者入场,都是一条龙服务。
为的是诬陷江浙、甚至整个大明的茶业,为什么?
他真是心里暗骂一声。他南下不是为了这件事。本来按照计划,他需要登上戏台,做一回民族英雄,水师战将,好好赚一把名声。结果他脑子一冲动,来了这儿,硕大的阴谋屎盆子,就朝他头上扣来了。
他想不管这事儿撒手就跑?那不可能。
这些税官虽然面上没叫他一句“衡王殿下”,但论谁都能猜得到他身份——让白旭宪如此尊敬又年少,还不称官位的人,还能有谁!
而且周围都是记者,万一谁认出他,追上来问话,他撒手不管离开此地的身影被记录下来,再上了报刊,他的名声就别想救了。
梁栩深吸一口气,觉得这盆不接不行。
他只盼着自己能解决这事儿,这事儿如果能解决,一样是民族英雄,还能与整个商界关系更进一步。
可如果他接不住,大明的茶业在他手里毁了,那就是大明的商贸小半壁江山,他便是历史的罪人。
他正要开口,忽然听到身后一串焦急细碎的脚步声,忽然一只手钳住他手肘,一阵娇脆中透着冷静的耳语道:“豪厄尔的表叔虽然是远东代理人,只管顾高丽、倭地与大明的买卖,但一直想把手伸向大不列颠殖民地里最流油的印度。我听闻他在印度购入大片土地,也与诸多庄园主、领地主交好。”
梁栩半转过头,只瞧见刚刚还活泼可爱的言昳脸上,浮现出几分果决。他心里一惊,道:“什么意思?”
言昳:“宣陇十三年,大明茶业出口贸易税增加到百分之十九。而印度作为殖民地,根本没有税额而言。他们每次往返大明运茶,航船周期都比印度长的多,所以水手薪资、烧煤、船路费都高出一截,导致大明茶价格在大不列颠降不下来,利润率也不高。但如果大明的茶叶被诬陷有毒、染色,那必然会被整个欧洲市场抛弃,豪厄尔的表叔就可以把成本更低的印度茶引入市场。利润率当然也更高。”
梁栩寒声道:“所以针对的果然不是某一家,而是整个大明的茶业?!”
言昳:“蓄谋已久,计划周到,他们后头肯定要有更大的招。如果棋差一着,毁的便是大明的产业支柱之一。”
梁栩瞪她:“我当然知道!”
言昳比他矮上不少,她似乎也意识到自己钳着他的手太用力,手指松开,转做像小女孩似的拽着他衣袖,抬起脸盈盈笑道:“你怕了?”
她娇嫩如花瓣似的面容,漾起打量他的神色,梁栩愈发觉得她陌生,但还是咬牙:“我不怕。现在便带人去见豪厄尔。”
言昳:“我建议你先把记者都驱逐出去,而后封锁整个江畔,就说是因为闹出了人命要调查。而后这些茶叶会漂浮到下游,咱们必须要尽快找人打捞,没了证据可以防止后续发酵。他们找记者,咱们也能找记者!”
梁栩依稀理解了言昳的方案,就像是中了蛇毒的人勒住两侧筋肉,能迅速控制毒素扩散一样。他任凭言昳抓着他衣袖,转头对白旭宪安排。
还加上了一条,他要调拨水师过来,封锁豪厄尔的商船在内这个口岸的所有船只。
白旭宪有些发愣:“让宁波水师前来?言实将军似乎这几日也到了宁波。只是封锁商船,罪名是什么?”
言昳:“投毒。”
梁栩:“投毒!”
二人异口同声道。
梁栩转头看像言昳。言昳眸中闪着思索的神色,并没注意到他的凝视。
白旭宪一愣,也顾不得管束言昳,连忙命人传信往宁波去,又命码头上多处官员紧急于此处集|合。
几乎就几句话的时间,就瞧见十来个人扶着官帽,穿过人群,不顾官袍衣摆溅满泥点,朝这头跑来,直接一个滑跪,到雨蓬前头跟要把脸扑进泥里似的,狠狠作揖道:“微臣见过衡王殿下。”
言昳几乎都能听见梁栩心里骂了个“草”字。
相当于皇帝微服私去花楼刚脱了裤子,三百个敬事房太监冲进来,高呼“万岁”,还问皇帝要敦伦多久,要怎么敦,如何敦。
他被彻底架住了,这帮官员就是要把责任往亲临现场的衡王头上推。
那他便也只能不客气了,指挥着整个码头封锁,说要调查“凶杀案”为由,不允许任何人离场。
梁栩寒着脸道:“走,带我去见这位豪厄尔豪大人。”
他大步走下木台,却没感觉到那只手再拽着他衣袖。他转过头来,言昳竟然对拢着琵琶袖往回走。梁栩没想到她没黏上来,脱口而出:“你还不跟上?”
这口气真是使唤人。
言昳侧过脸来瞧他,她端立着,似笑非笑。
梁栩虽觉得她可疑,但更想让她帮忙出主意。
但白二小姐那目光仿佛看透了他心思,嘴唇勾起,似乎在说:想让我帮你出谋划策,求我啊。
梁栩心里不平起来:……怎么他从来都明里暗里总被她压一头似的?
他还是直接使唤她爹,转头对白旭宪说:“现在封锁了,你家两个千金也出不去,而且往码头外走也未必多安全,还不如留在你我身边,等事情平息后咱们一起走。”
白旭宪点头:“也好。瑶瑶呢,也快过来,别乱跑!”
言昳绝对是当着他的面翻了个白眼,撇了一下嘴角,跟上来了。
梁栩勾起几分胜利的笑意,就瞧见言昳对他比了口型道:
“怂货。”
梁栩:……?!
一行人往豪厄尔所在的船只而去,后头浩浩荡荡跟了大队的官员,听说知府也要来了。
白旭宪毕竟是南直隶按察司的,虽然金陵知府地位特殊,但白旭宪品级更高,在梁栩面前,也放了几句狠话:“这么大的事儿,他要是半个时辰之内赶不过来,也不用来了!”
到了豪厄尔所在的远航大船前,几个官员拦道:“那豪厄尔似乎不是个讲理的,殿下莫要再往前了。”
梁栩:“怎么,他一个商人,还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放冷枪吗?”
言昳心里嗤笑:你一个王爷,在这帮东印度公司的人眼里也不算什么,这年头什么事儿都可能发生,你非要赌他不敢开枪,那我就不奉陪了。
但梁栩也是嘴上一说,心里比几年前确实沉稳不少,苟在距离豪厄尔的航船百米左右的一处平顶亭子内,只命几人去邀请豪厄尔下来谈谈,并未上前。
几个官员搬来数把凳子,梁栩和白旭宪坐了,言昳一副乖巧的模样笑着让了让,摇头没坐,伴在白旭宪和梁栩身后。
因为言昳真的感觉这码头上鱼龙混杂,倾茶大事件又搞得太狠毒,她怕出事。就这么站着,可以转头往山光远身上一跳就骑着他跑路。真要是有人刺杀或放冷枪,她还可以躲在白旭宪和梁栩身后,拿他俩当肉盾。
白瑶瑶看平日懒散的二姐姐没坐,也不好意思坐了。只是她平日在书院内,走的都是庭院石砖,所以穿的是一双软底绣花鞋。这么一路走来脚上泥泞的厉害,脚心也疼,她只好偷偷扶着梁栩椅子靠背,换脚站着歇一歇。
只是梁栩身子往后一靠,撞在了白瑶瑶手指节上,她疼的小小倒抽一口冷气,还没缩回手来,就瞧见梁栩转过头来看她。
白瑶瑶才发现自己站的离他太近了,脸颊上有些羞赧,往后退了半步。
梁栩正要开口,那边来报:“茶行掌柜的来了!”
走来一个穿着交领窄袖棕色衣袍的中年男人,不敢抬头,到梁栩和白旭宪身前,深深作揖,道:“小民拜见大人、拜见殿下。”
梁栩声音温和下去几分:“起来回话。我听说你是跟豪厄尔发生了争执?”
掌柜的抬起头,正要开口,却愣住了。
因为他半年前才见过仅仅一面的重竹茶叶的背后老板——就站在衡王殿下身后。
虽说半年前,这位吕掌柜也觉得这位年幼的小老板简直胡闹,但她既精打细算又肯砸钱,脑子也清楚,他心服口服——只是这位背后老板的名姓他都不知道,虽然时常有注资,或叫人来查账,但之后就没见过了。
他现在才知道——也是位贵人。
白旭宪只瞧那中年男人目光直直看向他一对女儿,立马眉头拧起来。
周围几个官吏都是马屁精,立马瞧出来,一脚踹向那掌柜的膝盖:“让你回话呢,你看什么看!”
那掌柜倒是身子骨结实,没跪下,连忙赔不是。
言昳不太愿意看吕掌柜被人欺辱,凉凉道:“背后都有英人在船上瞧着呢,咱们还踹上自己人了。你快回话就是。”
吕掌柜因她似撒娇似威胁的嗓音,只觉得后脊梁跟有蜈蚣爬上来似的,慌忙解释起来。
其实今日并不是来送货的,货早就在前一日就装船了,今日是按照契约来要尾款的。本来说的好好的,豪厄尔忽然变脸说重竹茶行以次充好,卖染色茶。吕掌柜哪能容他这样污蔑,说昨日便开箱抽验了,都没问题才签的单子。
豪厄尔就说昨日有漏检的,搬出来一箱,里头就是裹满了石绿粉末的茶叶。
吕掌柜气笑了,觉得这太胡闹,简直是把他们当傻子,激烈争执起来。他知道重竹茶业做的是品牌零售,不是批发大货,所以只算豪厄尔的客户之一,当即就说要联系其他茶行,一起讨个公道,把豪厄尔告上讼台。
豪厄尔身边的保镖,就在这时候忽然朝吕掌柜挥拳过来了。而后双方便扭打起来,吕掌柜身边一个护院冲在前头,直接被几个豪厄尔的保镖围殴打死。
但没想到拥挤的江面上正有大船通过,水浪起伏不稳,在推搡中豪厄尔的几个保镖从搁板上掉了下去,后面的事儿就都知道了。
梁栩皱眉:“你预估他这次倾倒的茶叶大概有多少?”
吕掌柜揣着袖子,天风阴冷,日头已然沉下去,他脸上却沁出冷汗来:“听说是装了十三艘大船,当然船上不止是茶叶,但据小民对茶行今年出库量的了解,少说十四五千斤是有了。”
也就是七八吨。
梁栩脸色难看起来,带着玛瑙扳指的冷白手指,紧紧抓着太师椅的麒麟扶手:“花了这么大的价钱,必然是觉得毁了大明的茶业是值得的。”
知府也终于姗姗来迟,白旭宪起身怒喝,那知府官帽涤带上的串珠子都是没捋过的,只跟两位解释说自己今日病了,还不住拿着帕子咳嗽,为装病弱嘴上抹了白|粉,差点被帕子擦掉半截。
周边几个小吏拿着火折子、红磷信子过来,给平顶亭子四角挂上玻璃灯,照的这平顶亭子跟风里打转的大灯笼似的。而周围一圈圈殷勤来往官员小吏,就像是绕着灯笼打转的飞虫。
往码头看,大片码头工人沉默又无能为力的两三坐着,甚至有些还在干活。有些水手聚在一起饮酒低声议论。而那些涌进来的不少记者,则被捕快们分成一小撮一小撮,分别往各个税务办公室带过去,说要是请他们坐坐、谈谈,但实际都给半控制起来了。
但这局面也维持不了多久,估计再有一两个时辰码头还不放开,这帮子人就要闹起来了。
过了没一会儿,终于有人回来,说豪厄尔竟然愿意跟梁栩谈谈。
估计是他发现自己请来的记者出不去,下游好像也有人拦截了漂浮的一部分茶叶,让事态没扩散到人尽皆知的地步,心里觉得有点慌神了——只能找梁栩做突破口了。
梁栩也大概知道,是言昳几句话的建议,既定住了他心神,也几乎控制了事态往控制不住的方向发展。
梁栩心里不大舒坦起来。他比这对姐妹大了四五岁,他一直觉得白昳和瑶瑶都不过是脑子里只装着衣裳首饰的小丫头片子。虽然会细细打量这姐妹俩的模样,却从来没把她俩嘴里的话听进耳朵里过。此刻却因为她的建议力挽狂澜,仿佛是他不如她似的。
明明他们俩在眼界上应该是云泥之别的!
是这次赶巧了?
还是说她一直就这样聪慧吗?三年多以前也这样?
为何白旭宪总提及白瑶瑶的福气、好命,却几乎不怎么愿意在人前提及二女白昳?
是他想把白昳留在家里做户主女,甚至去做女官,所以才不在外太多夸赞这个二女儿?
言昳看着豪厄尔身边也簇拥着不少保镖水手往这边来了。
豪厄尔可能有些爱尔兰血统,他是个鼻头肥大棕红色头发的英国男人,腰围跟臂展差不多,穿着天鹅绒大衣马甲三件套,小腿上套着紧绷绷的白色丝绒袜,手上端了个中式的细杆子烟筒。脑袋小,脚也小,人好比个纺锤似的走来。
两方见礼,按理说梁栩是一国的皇亲国戚,对方应当行大礼,最起码深深作揖。
但对方只是伸出白肠似的手,用力握了握梁栩纤长的手指。
梁栩见多了东印度公司的跋扈,当年他们进宫也就只是躬身,此刻纠结这些面子对于解决事情无济于补。
豪厄尔一口广东口音的汉话,说让周围别围着那么多人,就两边各坐几个人就可以了。
白旭宪让众官吏退下,也打算让两个女儿离开。
梁栩却笑道:“我瞧昳儿妹妹对此事很感兴趣,便留下来听一听吧。”
言昳也不想走,她想知道豪厄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白旭宪觉得不太好,但衡王在这儿,他就是规矩,便点头说:“都是读了书的女生徒,也见见世面。”
言昳点头,后退半步满脸乖巧求知的立着。
豪厄尔其实说话态度很蛮横,很像他们国家在外一向的口气。梁栩倒是端坐着,显露出几分不卑不亢,就事论事的气度。
豪厄尔点了名要赔偿、要茶业协约、要降税点。
梁栩眉头松了松。
因为这跟他想象中要毁了大明的茶业比起来,更像是价格的谈判。英人觉得税率太高,觉得没有优先供货等等,这些都是可以谈的。
虽然估计磋磨的过程会很长,也可能有诸多不愉快,但显然不是他之前脑内预想的大危机。
言昳却在屏风后紧紧蹙起眉头来。
几吨茶叶掺杂着价格不菲的石绿付之东流,明明他们可以在欧洲各国造谣,削掉大批大明茶业在世界上的份额,用殖民地的低价印度茶取而代之。为什么却松口了?
为什么只是降降税点、要求一点赔款?
不对,是这背后有更长远的谋划,还是单纯的她猜错了?
言昳望着豪厄尔的脸——她依稀想起来,一年多以前,好像听吕掌柜提及过一些传闻。说是有英国商人,一直想打探为何大明茶叶的茶汤如此清透妍绿,色泽鲜艳,想要了解炒制茶叶的方法。
那时候他就开始针对茶叶的颜色做文章了吧。
怎么会轻易松口和谈……?
言昳正想着,忽然听到静默中,猛然炸起一团枪响!
豪厄尔惨叫一声,竟从凳子上跌下来,扑倒在地!
梁栩神色大惊,豪厄尔身边的保镖水手们也满脸惊惶,手忙脚乱的拔出枪来,不止谁又先手抖开了一枪,又是一声枪膛巨响,似乎有子弹打飞,梁栩闷哼一声,捂住了肩膀!朝众多护卫蜂拥而上,齐齐挡在他身前!
迅速两头拔剑的拔剑,开枪的开枪,人群乱奔,言昳想都没想,拔腿就要往山光远的方向跑。
但山光远比她反应更快,她才倒退半步多,就感觉到山光远一只手几乎夹住她,将她抱在怀里,朝后疾退。
可退开的,只有言昳。她眼睁睁的看着白瑶瑶被人潮推挤着,挣扎不过,被想要忠心护主的众官吏推到了白旭宪身边。
一片混乱,山光远手臂从言昳身后而来,紧紧抱住她,言昳就像是落水之人抓住浮船一般,双手也紧紧攀住他。他似乎也受到几分惊吓,因为言昳能感觉到他胸膛传来如擂心跳,她仰头道:“别怕。咱们先撤远一点,我倒要看看这局面会变成什么样子!”
山光远:……枪一响你就往我怀里跳,现在脚都蜷起来抱着我胳膊跟个上树的猫一样,你安慰我别怕?
她压根都没回头确认梁栩死活这件事,让山光远心里舒坦了几分。
他都没意识到自己心眼这般细小。
他往后逆着人流躲避,抱着她立在一处木箱后,向四周围观。
言昳抱着自己的裙摆,甚至还在用手蹭着裙摆上一个不起眼的泥点。
因为来往混乱,地面雪被踩化,地上全是泥泞水洼,她不愿意下去,也不愿意弄脏自己的衣裙,就这么扒着山光远胳膊,两脚离地。
山光远:“……”都这时候了,大明王爷被冷枪打伤了,你还能分神关注自己的裙子有没有被溅上泥点?
……你是心里真的没有梁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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