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开学的第一天,“校庆献礼”成了初二(十七)班的同学们最关注的一件事。
小品的筹备工作如火如荼地开展。班上同学一致认为,演员组的主要成员,必须具备一定的外貌条件——根据沈负暄打听到的最新消息,初中部的校庆活动将在省级大剧院举行。到时候,会有几架摄像机对准舞台,实时拍摄舞台上的表演者。
摄像机采集的画面,将被投放在舞台后方的大屏幕上。这样一来,坐在后排的观众也能清晰地看见一切场景。
韩鹏提议道:“我们让江逾白去演男主角吧!江逾白的长相最好。他演男主,摄像机一拍,保准大家都不会走神。”
段启言冷笑一声:“谁说江逾白的长相最好?”
段启言的潜台词是:我比江逾白长得更好。
可是,文艺委员汤婷婷再一次驳斥了段启言的意见:“我也觉得男主角应该选江逾白。虽然江逾白比我们年纪小,但他在人堆里最显眼,你们懂吗?”
显眼?
江逾白也配用“显眼”这个形容词?
段启言一边腹诽,一边睨视着江逾白。
段启言不仅想成为男主角,还想获得“省立一中赵本山”的美誉。如果同学们推举了江逾白做主角,段启言只能沦为陪衬——这是段启言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的局面。
江逾白就是段启言的假想敌。
而江逾白本人,竟然完全脱离了热火朝天的选角氛围。他拧开保温杯,气定神闲地倒出半杯水。他缓缓向后靠上椅背,动作优雅地喝水,就仿佛正在被议论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段启言毫不留情地挑衅道:“江逾白,你有没有演过小品和话剧?”
江逾白措词巧妙地回答:“我可以从今天开始磨练演技。”
段启言冷冷地嗤笑。他微微勾起唇角,双手叉腰,爆发出强势的气场,并向大家介绍道:“我曾经在师范附小的文化艺术节上,演过一个重要的角色,全校师生好评如潮。”
汤婷婷当场揭穿了他:“段启言演的是《小马过河》里的小马。”
“哈哈哈哈哈哈哈……”沈负暄实在憋不住,笑得蹲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段启言的面色白中泛红,汤婷婷还在补充细节:“段启言都没露脸。他戴着一个马头。纸壳子做的马头,罩在段启言的脑袋上。要不是主持人报幕叫到了段启言的名字,我们都不知道那匹马是他演的。”
沈负暄勉强扶住桌子,慢慢地站起身:“段启言,就算你演过小品,你的脸被一个马头罩住了,台下没人能看见你的表情,那就相当于你没有磨练过演技。你还不如江逾白,起码江逾白有一个谦虚的心态。”
段启言被他噎得说不出话。
林知夏随口问了一句:“沈负暄,你要进演员组吗?”
“演员多没意思啊,”沈负暄拍响桌子,“我要当导演,我要当总导演,指挥全场的总导演。”
沈负暄兼任“副班长”和“数学课代表”两个职位。他的成绩非常好,威望非常高,平日里经常帮助同学解题,再加上他的妈妈是省立一中的校长,班上一般没人反对沈负暄的观点。
沈负暄顺理成章地担任了导演组的组长。
他点名让江逾白做男主角。
林知夏立刻征求江逾白的意见:“你愿意做男主角吗,江逾白?你要是不愿意,直接跟我说,我可以把你安排到别的组,你千万不要委屈自己。”
江逾白扣紧水杯的盖子。他把手伸进抽屉,摸到了林知夏送给他的花园木盒。
那片花园里,保存着林知夏船长的信念。江逾白仿佛触及了信念的实体,异常坚决地说:“我愿意。”
即便江逾白没有一丝犹豫,林知夏还是有些不放心。
江逾白是全班最好看的男生,也具有很高的领悟能力。不过,小品的男主角一般都是搞笑的谐星。而林知夏觉得,江逾白更适合担任“军团首领”、“白马王子”、“绝地武士”之类的角色。
经过一番思索,林知夏忍不住问道:“我能演女主角吗?”
全班寂静。
林知夏的心里有点慌,表面上依然镇定又果决:“如果没人反对,我就是女主角。”
沈负暄两手一摊:“我还以为,你会去做编剧。小品的灵魂是剧本,你不管剧本,那剧本怎么办?”
确实。
沈负暄说出了同学们的心声。
林知夏写过几篇满分作文。她引经据典,博闻强识,笔下的素材丰富而精炼,囊括古今中外的文明与历史。她是语文老师最喜欢的学生。
林知夏不写剧本……
谁能担此大任?
眼看着班上的讨论陷入僵局,万春蕾自告奋勇道:“我来写剧本!”
同学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万春蕾的身上。万春蕾捋平了身上的外套,充满大将风度:“我是全市第四届中小学生围棋比赛的小学组季军。我做事情,讲究逻辑。我来写剧本怎么样?大家信得过吗?”
“信得过。”林知夏点头。
林知夏发话之后,其他同学纷纷附和。
万春蕾不费吹灰之力,就成了编剧组的组长。这一场节目的质量,全由万春蕾来决定,她顿时感到责任重大。她挑选了七位同学辅佐她。
当天下午,万春蕾借用小教室,召开一场剧本会。
除了编剧组的八位同学,这场剧本会上,还有江逾白、林知夏、沈负暄三个人。
十一位同学齐聚一堂,捧起空白的草稿纸,苦思冥想。
万春蕾握手成拳,拳头支撑着下巴,宛如一座沉思者雕像。她喃喃自语道:“演什么啊?你们想演什么?”
沈负暄含笑道:“《西游记》三打白骨精。”
江逾白严肃道:“《三国演义》火烧赤壁。”
沈负暄笑意更深:“哇,江逾白,你想演《三国演义》的赤壁吗?那要怎么分配角色?你是周瑜,林知夏是小乔?”
江逾白演周瑜,林知夏演小乔——这个假设,却让江逾白觉得不好意思。他知道,周瑜和小乔是一对夫妻。而他还是个初中生,不应当涉及成人的层面。此外,他和林知夏是好朋友,更不能扮演周瑜和小乔。
林知夏与江逾白不同。她根本没考虑到“周瑜小乔是夫妻”的层面。
她只是平静地分析道:“按照《资治通鉴》的说法,赤壁之战,伤亡惨重。曹操逃跑的时候,道路泥泞,狂风大作,军队难以行进。曹操就让一些病弱的士兵背着草,伏在地上,骑兵的马蹄直接从那些士兵的身上踏过,活活踩死了许多人。”
林知夏描述的场景,震撼了整个编剧组。
“我们不能演赤壁之战,”万春蕾坚决地说,“张老师讲了,校庆就得热热闹闹,喜喜庆庆,不要搞这种死伤无数的东西。”
编剧组里的另一个同学问道:“那还能演什么?《红楼梦》里的刘姥姥进大观园?”
万春蕾评价道:“刘姥姥进大观园,温馨、平淡、有趣。可是,它跟我们省立一中的百年校庆有什么关系啊?”
编剧组再次集体沉默。
林知夏双手捧脸,安安静静地望着同学。她既然加入了演员组,就不会越俎代庖,抢走编剧组的份内工作。
江逾白缺少林知夏的这份感悟。
江逾白直接建议:“省立一中的前身是1906年的一所学堂。我们设置两幕场景。第一幕在1906年,第二幕在2006年。我们的小品对比一百年来的变化,弘扬‘博学慎思,修身明德’的校训。”
省立一中的校训是“博学慎思,修身明德”,结合了《礼记·中庸》与《礼记·大学》的名句。
江逾白才刚讲完,沈负暄就感叹道:“你这个办法挺不错,点明了百年校庆的主题,还能让观众们记起校训。张老师肯定特别喜欢。”
光线明亮的小教室里,林知夏双手按住桌子,忽地站了起来:“江逾白的办法很好,我支持。”
编剧组的同学们,大多持有相同的看法。他们一时想不到更好的主意,索性全票通过了江逾白的提案。
万春蕾更是风风火火地准备起剧本。她把剧本命名为《变迁》,又分成了两个部分——1906年与2006年。
编剧组的同学们加班加点,赶在两天内做出了《变迁》的第一版。
万春蕾把重点放在了“女生读书的机会”上。
她通过两幕戏剧化的场景,还原历史与现实——公元1906年,正值清朝末年,男女不得同校,女子学堂稀缺。公元2006年,省立一中同时招收男女学生,九年义务教育免除学杂费。女学生能在课堂上积极发言,女老师能在讲台上教书育人。百年历史推动了社会进步,也推动了教育的革新与发展。
《变迁》这个剧本,宣扬的是一种“回顾校史、热爱学习”的精神。
编剧组的八位同学都对《变迁》很有信心。他们相互校对,确定版本,就把电子稿发给了沈负暄。
沈负暄带着一帮朋友跑去学校门口的复印店,直接将《变迁》打印成36份,再带给初二(十七)班的每一位同学。
大家拿到剧本,反复品读,都说编剧们写得好,写得妙,行文流畅,立意很高,肯定能摘取“校庆节目一等奖”的桂冠。
班主任张老师也很喜欢这个本子。虽然这个本子,并不符合他“热热闹闹、喜喜庆庆”的要求,但他看出了台词背后的精神文化,他非常欣慰。他鼓励大家带着学习的热情,演出竞赛班的昂扬斗志。
张老师的高度赞扬,让十七班的演员组、导演组、道具组迫不及待地开展了排练工作。
省立一中的初中部有一栋艺术大楼,楼里共有两个排练厅。百年校庆即将来临,排练厅的档期难求,初二(十七)班只能在周二、周三的中午使用一个排练厅。
这意味着,每逢周二和周三,林知夏都不能回家吃午饭,也不能回家睡午觉了。起初,她有一点不开心,但她随后就想到,她是十七班的班长,还是《变迁》的女主角,于情于理,她都应该调动全班的积极性,认真地对待每一次排练。
编剧组的八位同学为了剧本,连续熬夜四天。相比之下,林知夏一点都不辛苦。林知夏应该打起精神,不辜负全班同学的期待!
林知夏仅仅花了几秒钟,就做通了自己的思想工作。她在家里告诉妈妈:“妈妈,妈妈,我们学校九月底要举行百年校庆,我们班准备了一出小品……”
她手指攥着妈妈的围裙,稍稍歪了一下头:“可能不是小品,更像是话剧。妈妈,我是话剧的女主角。每周二和周三,我都不能回家吃饭睡觉了,我要在学校参加排练。班上的其他同学都会跟我一起排练的。”
林知夏刚上初中的那段时间,妈妈经常担心她年纪太小,在班上会受欺负。结果,林知夏不仅当上了班长,还拥有了许多朋友。她和同学们一起准备节目,听起来并不是坏事,妈妈也就答应了,顺便问了她一句:“夏夏,你们要排练多久?”
林知夏实话实说:“连续排练两周,从周二和周三中午的十二点排练到下午两点。”
妈妈有些心疼女儿:“夏夏累不累?”
林知夏摇头:“夏夏不累。”
妈妈又问:“夏夏中午吃什么呢?”
林知夏靠在妈妈身上撒娇:“夏夏可以在学校食堂吃午饭。”
“食堂的饭好吃吗?”妈妈摸了摸她的脑袋,“妈妈骑自行车去你们学校,中午给你送饭吧?”
林知夏还没回答,林泽秋忽然出现在她的背后。林泽秋肯定听见了林知夏和妈妈的对话,所以,他态度恶劣地宣称:“林知夏迟早会被惯坏。”
“才不会呢,”林知夏扭头看他,“我也不想让妈妈给我送饭,我就要在学校食堂吃午饭!”
林泽秋从冰箱里拿出一盒草莓酸奶。他还没打开盖子,就注意到了林知夏纯净无杂质的眼神。在这个家里,只要他吃任何与草莓相关的东西,他就不得不接受林知夏的凝视——除非她的手里也有草莓。
他只能把草莓酸奶塞进林知夏的手里,自己找了一盒黄桃酸奶。他飞快地开盖,刚喝了一口,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的脸色陡然改变。他拽起林知夏,把她拉进了自己的卧室。
林知夏双手捧着草莓酸奶,还没来得及品尝草莓的滋味,她的哥哥就沉着一张脸,非常严肃地审问道:“林知夏,我问你,你是话剧的女主角,那话剧的男主角是谁?”
林知夏猜到了哥哥要讲什么。她觉得他好古板,好啰嗦。她干脆直说道:“我们的班主任张老师同意让我们演这出戏,初二年级的教导主任已经帮我们审查过剧本了,你为什么还要关心男主角是谁?我和男主角完全没有感情戏。”
哥哥的脸色变得更差劲。
阴霾仿佛压紧了他的眉梢,他握着一杯黄桃酸奶,在狭窄的卧室里走出两步,才说:“你才十一岁,你明白什么是感情戏?你在家里看过什么电视连续剧?”
“电视连续剧里,一般都有感情戏呀。为什么我不能看呢?”林知夏丝毫没觉得羞愧。
她搜索自己的记忆,还说:“哥哥,你在看电视的时候,好像也没有刻意地回避男女主角的感情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哥哥。”
林知夏这一招“祸水东引”,并没有影响到林泽秋。
林泽秋猜出了一点端倪。他的妹妹不肯开口告诉他,男主角究竟是谁,他更怀疑江逾白就是那一出话剧的男主角。再往深了想,林知夏说她没有感情戏,那就一定没有吗?
哪怕他们初二(十七)班选择了《灰姑娘》、《睡美人》、《白雪公主》、《美女与野兽》这种老少皆宜的童话剧目,都会有王子与公主幸福生活的结尾片段。
林泽秋原本以为,林知夏被高中竞赛班的教练们看中了,学业重心完全偏向了高中和大学的知识。她要参加数学、物理、信息三门学科的奥林匹克竞赛,怎么还能有时间和精力,去兼顾初中的“最好的朋友”?
他没想到,林知夏和江逾白会通过校庆的一个节目扯上关系。
是他失策了。
他思前想后,仍然顾虑重重。
他干脆和爸爸妈妈打了声招呼,说是要陪林知夏一起排练。他还说,林知夏在学校食堂吃饭,可能吃不惯,有他这个哥哥在场,林知夏会更适应一些。
爸爸妈妈都夸他体贴,夸他考虑周到,是个温柔的好哥哥。
今年九月份,林泽秋升上了初三。
他仍然是培优班的尖子生,初三年级的佼佼者。他放弃了竞赛班,再也没考过一次。
但他还是经常听到竞赛班的消息。
他的妹妹林知夏不仅在初二年级称王称霸,还跑去了高中部,扫荡三门学科的竞赛分队。有那么一段时间,林泽秋觉得,他的所有同学都在悄悄地议论他的妹妹。
初三竞赛班的几个女生,甚至跑到了林泽秋班级的门口,指明要看一眼林泽秋。林泽秋长相出色,早已习惯了其他班的同学偷瞄他。然而,竞赛班的脑回路似乎有些不一样——初三竞赛班的女生之所以来找他,是因为她们欣赏他的妹妹。
她们指着林泽秋说:“这就是林知夏的哥哥!林知夏的亲哥哥!”
其中一位女生随口问:“林知夏的哥哥叫什么名字?”
另一位女生说:“不知道啊。不重要吧。”
讲完以上三句话,那几个女生就飘然离去了。林泽秋形单影只,一个人立在门口,颀长的影子落到地板上,掩盖了一片洁白的瓷砖。当年他有多向往竞赛班,后来他就有多反感“竞赛”两个字。
毫无疑问,林知夏的存在,为林泽秋的初中生活带来了阴影。但他从没对林知夏诉过苦。他竭尽全力地忽略外界的声音,每天坚持和林知夏一同上下学。他认为,做哥哥做到这个份上,差不多已经是他的极限。
初二(十七)班的校庆节目,又让林泽秋把他的极限范围进一步拓宽。
周二的中午十二点,林泽秋在食堂买了一份炸鸡汉堡。为了节省时间,他狼吞虎咽,不顾形象地吃完午餐,直奔初中部的艺术大楼排练厅。
艺术大楼的保安拦下林泽秋,问他是哪个班的,他谎称自己是初二(十七)班的学生,即将出演一部话剧的男主角。那保安看他确实长得不错,很有男主角的风范,就随意地扫了一眼他的学生卡,允许他进入艺术大楼。
林泽秋在省立一中读书,读了两年多,从未靠近过艺术大楼。他们班上排练的校庆节目,他都懒得看一眼,更别提亲自参加了。
而现在,他就像一只孤魂野鬼,幽幽飘荡在排练厅的门前。
林泽秋徘徊几秒钟,林知夏一眼瞧见了他。
林知夏朝他挥手:“哥哥,哥哥!”
她毫不顾忌班上的众多同学,大大方方地介绍道:“他是我的哥哥,他叫林泽秋,他在我们学校的初三年级念书。哥哥!你想看我们排练吗?你直接进来吧,哥哥,你是《变迁》的第一位观众。”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林泽秋早已无路可退。他大步流星地迈进室内,身姿挺拔修长,吸引了无数目光。初二年级的女生发出轻微的惊叹声。而他无视众人的评价,随手找来一把椅子,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排练厅内,沈负暄高声喊道:“林班长的哥哥来看我们排练,这是对我们的信任,大家别走神,继续按照《变迁》的剧本走一遍!”
在《变迁》剧组,所有演员的服装和配饰全是江逾白提供的。江逾白的妈妈经营着服装业务,并在全国各大城市设有服装品牌连锁店,近些年甚至拓展了东南亚市场。
江逾白虽然不是道具组的成员,但他几乎筹备了所有必需品,免费提供给全班同学。道具组的同学们完全不用担心班费的开支,他们只需要妥善地保管道具,合理地布置背景。
江逾白抢走了男主角的位置,因而成为了段启言的头号敌人。但是,在《变迁》的剧组内部,江逾白尽心尽力地帮助同学,段启言挑不出江逾白的错处。到了后来,段启言都隐隐认为,江逾白确实是男主角的不二之选。
江逾白的角色非常重要。他一人分饰两角。在《变迁·1906年》阶段,江逾白是一位剪辫易服的新青年,倡议“个人解放与教育改革”。而在《变迁·2006年》的剧情中,江逾白就是一个无意间走入了校史纪念馆的普通学生。他和另外几位演员一起追寻学校一百年来的发展进程,从“小人物”身上看到“大事件”的变化。
沈负暄作为总导演,讲出寥寥数语,协助江逾白进入角色。
然后,沈负暄举起喇叭,充满工作热情地高喊:“我们从第一幕的第一小节开始,重新来一遍!段启言,我必须点名批评你,你不要再忘词了!”
段启言飞速地翻过剧本,吼了一声:“我不会再忘词!”
第一幕正式开场。
江逾白走入观众的视线范围。他背出一串台词,介绍了时代的背景,描述了内心的彷徨。
这时候,林知夏闪亮登场。
她戴着一支银钗,身披一件绸缎外褂,手里提着一只竹篮,打扮得像一位清朝末年的大小姐。
林泽秋的目光一瞬不离地倾注在妹妹的身上。
林泽秋眼睁睁地看着,林知夏抓住了江逾白的衣袖,最让林泽秋无法接受的是——林知夏柔柔弱弱地称呼江逾白为:“这位公子。”
这位公子?
这他妈是什么封建糟粕?
林泽秋拍案而起:“这种节目能参加校庆?初二本年级的选拔一定会把你们刷掉。初二年级一共有18个班,只有7个班的节目能被选上校庆,你们还沉浸于1906年的世界观……”
午后的阳光十分灿烂,玻璃窗的边框被一格一格地投映在木地板上。偌大的排练厅内,初二年级的同学们愣然看着林泽秋。
林知夏出声道:“哥哥,请你看完全部剧情,再发表你的评价。我们没有沉浸在1906年。我们这出戏的重点,就是学校的创立与承袭,时代的变迁与发展,教育的改革与意义。”
在同班同学的面前,林知夏端起了班长的架势,还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和林泽秋讲话。
然而,在林泽秋的眼中,林知夏从小就是个“缠妈精”,她是个缠住妈妈就不放手的娇气包。她胆小、娇纵、脾气大,不好惹。林泽秋第一次见到她被一群同龄人当作意见范本。
总之,林知夏镇住了场子。
她平心静气地继续演戏。
她扮演一位出身于富贵人家的女孩子。她渴望学堂,郁郁不得志,空有一腔抱负,只能默默地羡慕富商邻居家里的独子。
江逾白就是那一户富商的独子。
段启言则是江逾白的老师。为此,他特意戴上了没有镜片的圆形眼镜,也穿上了清朝末年书生必备的同款长衫。
文艺委员汤婷婷,则是段启言戏里的老婆。当然,汤婷婷和段启言没有任何接触、没有任何感情片段。他们是一对缺乏眼神交流的戏剧夫妻。
段启言看见林知夏,步履徐徐地走过来,轰赶道:“你一介女子,莫要再来男子学堂。”
林知夏颊染红晕,眼含热泪,非常入戏地回答:“段教习……”
在明代的翰林院,“教习”是翰林院老师的专用称呼。到了清朝末年,举国兴办学堂,新式学堂中的老师也被称作为“教习”——这是万春蕾特意查来的资料。
所以,林知夏对段启言喊了一声“段教习”,应该算是还原了一部分历史吧。万春蕾非常得意地心想着。
万春蕾清楚地看见了林知夏脸上的表情,不由得赞叹道:“林知夏真会演,天赋真好啊。她把我在写剧本时想象的那种女主角的神情全部表现出来了,我要的东西,她都给到了。”
沈负暄与万春蕾交流道:“对,林知夏演得最好。”话中一顿,却说:“江逾白差了点儿火候。”
不止是差了一点儿。
江逾白就像一根木桩,立在段启言的身旁。他空有一副好皮囊,演技差得没话讲。
江逾白几乎没有台词功底。他念起台词,就像在早读课上背书。
他的感情呢?他的悟性呢?
他担任了男主角的角色,绝不能只会背台词!
“是不是我的问题?”万春蕾产生了自我怀疑,“江逾白这么聪明的好学生,为什么感受不到台词传达的深意?难不成,我们的剧本写得不行?”
沈负暄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江逾白演一个富商的儿子,应该是本色出演啊。班上没有谁的家境比他更富,如果他演不好,别人更演不好。”
万春蕾附和道:“对呀,他多有钱!”
沈负暄举起喇叭:“停!”
所有演员的动作都停了。
排练厅的正中央,林知夏放下竹篮,窜到了江逾白的面前。她一动不动地静立着,视线毫无偏移地看着他。周围一切杂声逐渐消淡,云随风动,万籁俱静,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林知夏说:“江逾白,你把《变迁·1906年》当作《探索宇宙》的时空分支吧。我知道你不习惯记诵别人给你写的台词,也不习惯按照别人搭好的框架去做出反应。1906年的时代背景,比较压抑你的性格。那这样好啦,你是《探索宇宙》分篇剧情的主人公,我们穿越到了1906年,就像在演漫画一样演剧本,你觉得可以吗?”
江逾白注意到林知夏的发钗歪了。他抬起手,准备理一理她的发钗,忽然,他眼角余光瞥见了林泽秋。江逾白微微偏过脸,看着林泽秋所在的位置,林泽秋向他投来一种冷酷无情的恐怖目光。
江逾白顿时被激发出强烈的好胜心。他低声说:“可以。”
林知夏还以为,她的一番话激励了江逾白。她开开心心地绕着江逾白转圈圈:“江逾白,江逾白,我们继续排练吧。”
她对着沈负暄比了一个“ok”的手势。
导演组的众多同学站好方位,沈负暄统一安排道:“行了,重新开始,《变迁》第一幕第一小节!”
这一回,江逾白像是换了一个人。他成功地演出了富家子弟的高傲和莽撞。哪怕他是1906年具有先进思想的新青年,他也跳不出时代的局限性。在《变迁》的这一幕,他支持女人接受教育,但他反对男女同校,更反对摈弃传统。
体育委员曹武同学,饰演了一名清朝末年的屠夫。
曹武穿着一身灰蓝色短衫,左手提着一块塑料制成的假猪肉,绕到了段启言的面前,说道:“段教习,何时收了一位女学生?这女学生进了学堂,男学生还有心思读书吗?”
江逾白昧着良心接话:“确实不该男女同校。”
段教习说:“堪比作恶。”
段教习的老婆汤婷婷正好从里屋走出来。汤婷婷裹着小脚,走路慢慢吞吞,拿腔作调地说:“哎,哪儿来的姑娘,专门往男子扎堆的学堂跑,将来还能嫁得出去吗?”
汤婷婷演得很到位。汤婷婷挑起眉梢,轻扶门框,虽然她正在心里疯狂唾弃自己的角色:嫁不嫁得出去,关你什么事?你闲得慌吗,管人家干什么?
汤婷婷与林知夏的视线对上了。林知夏还在楚楚可怜地辩解:“教习是人,学生是人……”
演到这一步,按照《变迁》的剧情设定,林知夏应该泪洒当场,怯懦地哭诉她的1906年生活之不易。
但她思忖片刻,临时改了台词。
她昂首挺胸,直面屠夫、教习、富家公子:“段教习读过《无量寿经》吗?经书上说——‘善恶变化,追逐所生。道路不同,会见无期’。段教习识字多,读书多,你真的明白什么是善和恶吗?你明白什么是道路,是什么是追求吗?你说我在作恶,我却觉得自己善心大发,功德无量!”
“停!快停下!”沈负暄打断道,“林知夏,你怎么能给自己改台词?”
林知夏抱着竹篮,脸色微红:“原来的台词有点孱弱。”
万春蕾还没说什么,作为旁观者的林泽秋接话道:“喂,你们搞没搞错,林知夏不是改得挺好吗?她这一版,女主角没再哭哭啼啼了,百年校庆的节目上,婆婆妈妈、哭哭唧唧的,有谁愿意看啊。”
沈负暄刚要反驳,万春蕾拦住了他。
万春蕾思索片刻,非常赞成道:“对呀!林班长的哥哥说得很对呀!曹武、江逾白、段启言、汤婷婷这四个角色已经够傻了,如果1906年这一幕连一个聪明人都没有,观众都会觉得太惨了。《变迁》1906年这一幕,要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引出2006年的革新,林知夏要在1906年抛出最先进的观点。”
沈负暄点了一下头。
万春蕾双手拍掌:“林知夏,就按你的感觉走!你是官宦人家的大小姐!你该有一股凌人的傲气!有一种超前的直觉!有一种敢于接受教育的勇气!你最强,你最聪明!你应该和男人一争高下!百年以后,你的名字将会出现在学校的档案馆,数以万计的学生都要把你当做榜样!”
“好的!”林知夏一口答应。
万春蕾又问:“林知夏!你能记住你自己改动的台词吗?其他人的台词都不用变,他们本来就是冥顽不灵的角色。”
“当然可以记住!”林知夏第一次在初二(十七)班的同学面前显示她的特长。
林知夏告诉她的同学们:“我想记住的事情,绝对不会忘记。”
除了江逾白和林泽秋之外的所有人,都错误地以为林知夏只是记忆力比较好,比普通人要强上那么一点。但是,林知夏的表现让他们吃惊。那些被她改过的台词,也被她记得清清楚楚。她还能在别人忘词的时候,顺便提醒一下他们。
林知夏的脑力,简直超脱了剧本。
为了这一出《变迁》,初二(十七)班的所有同学连续排练了整整两周。他们通过了初二本年级的选拔,成功被推选到省立一中的校庆节目单上。
省立一中百年校庆的当日,道具组和演员组的所有同学都起了个大早。他们赶在7:30抵达省级大剧院,老师领着他们走入后台。这是林知夏第一次参加大型文艺汇演,还要担任女主角,她紧紧地跟在江逾白的背后,还稍微拉了一下他的袖子。他似有所感,出声安抚她:“林知夏,别担心,你一定能演得很好。”
林知夏笑了。她轻轻地点头,回应他:“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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