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泽秋耐着性子,陪林知夏玩了半天的翻花绳。他整个周末都没有去篮球场。他待在家里,借口说自己是为了学习。
不过,林知夏知道,林泽秋是想陪她度过一段焦虑期。
周一上学之前,林知夏吃完早饭,站到了林泽秋的面前,大声喊他:“哥哥!”
林泽秋如临大敌:“干什么?”
林知夏表扬道:“你是个好哥哥!”
说完,她背起书包,飞快地冲出了家门。
今天上午,实验小学四年级的第一堂课和第二堂课全部改为自习课。
教室的墙上挂着一只圆形电子表。林知夏端端正正地坐好,频繁地抬头看表,在心里记录当前的时间。
现在是北京时间早晨七点五十九分,再过短短一分钟,林知夏就要跟随班主任,去校医室打针了。
好可怕。
林知夏深吸一口气。
“林知夏,”江逾白问她,“你在发抖吗?”
“我没有。”林知夏倔强地回答。
江逾白微微皱眉:“你身体不舒服,干脆别打针了。”
话音落后,上课铃骤然打响,刺耳的声音划破寂静的走廊。
班主任吴老师站在门外,冲着教室里的同学喊道:“哪些同学要接种乙肝疫苗,自己出来,我们排个队。我们四年级一班第一批打针,大家不要磨蹭,保持安静,吴老师带你们去校医室。”
林知夏壮着胆子,站了起来。
她犹豫着迈出第一步。
江逾白又喊住她:“林知夏,你可以不去。”
“不行!”林知夏信誓旦旦地说,“我要战胜自己!我要做尼采形容的超人,要做海德格尔形容的dasein!”
江逾白不懂“dasein”是什么东西。他仍然想出了安慰林知夏的方法。他对林知夏说:“就算你不怕打针,你也有别的恐惧。没有人能做超人。”
江逾白的话充满了哲学气息,林知夏听得一愣。无论江逾白说得多么有道理,她也不想在江逾白的面前展现她最软弱的一面。
林知夏毅然决然地转过身,跟上了前排同学,混进了班级的队伍里。
众人宛如一支浩浩荡荡的军队,朝着实验小学的校医室进发。
实验小学的校医室布置得干净整洁,门口立着一块“乙肝疫苗接种”的牌子。站在校医室的大厅内,林知夏闻到了淡淡的酒精味道。
医生和护士面戴口罩,坐在他们的办公室里。办公室的房门大敞,所有同学都能看见室内的景象。
吴老师按照学号叫名。班长董孙奇的学号排在第一位,吴老师大声念道:“1号,董孙奇!”
董孙奇跳到了吴老师的面前:“老师,我准备好了!”
吴老师平静地说:“好,你进去打针吧。”
董孙奇脱掉外套,撩起袖子,露出整条手臂。许多同学都向他投来了关注的目光,这让他忍不住想表现一把,展示一位班长应有的独特风采。
护士姐姐离他很近。他紧闭双眼,右手握拳。
针头扎入皮肤时,董孙奇整张脸都扭曲了。他充满压抑地“嘶”了一声。他等了一会儿,终于等到护士姐姐递给他一只棉签。
护士姐姐对他说:“你用棉签按伤口,等会儿再把棉签扔了。”
“好嘞!”董孙奇答应道。
他衣衫不整地走到门外,脸上带着一种坚毅的表情,犹如刚刚打完一场胜仗的士兵。门外就有同学问他:“班长,打针疼吗?”
终于有人问出来了!
这个问题,正中董孙奇的下怀!
董孙奇叹了口气,微微摇头:“我是班长,我不能喊疼。”
董孙奇的同桌魏荣杰激动地问道:“到底有多疼啊?你讲一讲呗!”
“手臂麻了,”董孙奇望向远方,“那种痛啊,痛到了骨头里。哎,我说过了,我是班长,哪怕打针再疼,我都不能叫出声。对了,二班的人快来了,你们几个,千万不要叫唤!不要让二班的那帮小子,看不起我们一班的同学。”
他说话时,林知夏恰好站在一旁。
董孙奇的描述,被林知夏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朵。
林知夏渐渐感到慌张。
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当她听见:“4号,林知夏!”她脚步迟钝地踏进了医生的办公室。
林知夏牢记着江逾白和林泽秋对她说过的话——闭上眼睛,不要怕。
她伸出一只手,护士姐姐卷起了她的袖子。
林知夏扭头看向了一边,酒精棉擦得皮肤凉凉的。果然,她的整只胳膊都麻了……护士姐姐见她长得漂亮可爱,就很温柔地安慰她:“没事的,小朋友,不会很疼的。”
林知夏的左手交给了护士,右手搭住了大腿,五指紧紧攥着裤子的布料。
她应该抽空回答护士姐姐的话。可是她的精神高度戒备,只觉尖锐的针头戳破了皮肤,损伤了表皮层和真皮层,直达血肉深处。
液体缓慢注入,手臂极度酸胀。
真的好疼呀。
为什么疼痛感会如此清晰而强烈呢?
林知夏很费解。
林知夏讨厌打针。
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一管疫苗,究竟要打多久?
林知夏双眼含泪,脸颊红透,死死地咬牙忍住,才没有“呜——哇”地一声哭出来。
她记起江逾白的话——每一个人都有难以战胜的恐惧。这本身并不可耻,就像哥哥害怕虫子,江逾白讨厌灰尘。她应当勇敢地面对现实,不辜负哥哥和江逾白的期望。
这时,护士姐姐告诉她:“好啦,小朋友,疫苗打完了。你这样,用棉签轻轻地按着伤口,等你不出血了,就可以把棉球扔掉啦。你还难受吗?”
林知夏轻轻地点头,故作坚强和镇定,只是隐隐带着一点哭腔:“不难受了,谢谢姐姐。”
焦虑的情绪在恍惚中消退,终于完全卸下了心理负担,林知夏轻飘飘地离开了校医室。
她坐在门口的一把椅子上,等到全班都打完针,吴老师清点了一遍人数,领着四年级(一)班的同学返回班级。
林知夏的心情很好。她蹦蹦跳跳,跑向自己的座位。
江逾白等了她整整一节课。他急不可待地问她:“你打过针了?”
“打过啦!”林知夏一手托腮,“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嘛。”
江逾白仔细观察她的脸:“你的眼睛红了。”
林知夏底气不足:“我才没有呢。”
江逾白当着林知夏的面,翻开《探索宇宙》系列漫画的笔记本。
由于漫画连载早已被吴老师严令禁止,今时今日,班上再也没有哪个同学胆敢参与这个游戏。
《探索宇宙》漫画的初始人物只有林知夏和江逾白。初始剧情就是他们二人结伴在猎户座上流浪。而现在,一切仿佛回归了原点。
地球和猎户座的大战悄无声息地终止了。军团内部分崩离析,正派与反派消失殆尽。这一场消亡来得猝不及防,从热火朝天的喧闹,到无人问津的冷清,竟然就发生在短短半天之内。
林知夏有感而发:“江逾白,你又更新漫画了吗?要是被吴老师发现,你可能要写1000字的检讨。”
江逾白听见“1000字的检讨”,仍然表现得很勇敢,非要打开这本漫画。他端正了坐姿,压低声音,向林知夏介绍:“刚才那节自习课,我给《探索宇宙》补了结局。”
说完,他侧过脸,扫视四周。
附近的同学都没留意江逾白和林知夏的动作,江逾白感到十分满意。就像战争时期的地下党接头一样,江逾白快速地递出笔记本,交到林知夏的手中。
林知夏把本子翻到了最后一页。
她是全班唯一的一个和江逾白共同见证了结局的同学。
在《探索宇宙》系列漫画的最终章,地球军团和猎户军团的基地都被摧毁了,往昔的文明世界轰然坍塌。江逾白和他的所有同伴都坐上了宇宙飞船。他们游荡在广阔无垠的太空中,而林知夏则是永远的飞船领航员。
“我是永远的飞船领航员?”林知夏茫然地问道。
江逾白热衷于解答林知夏的疑问。他认真解释:“《探索宇宙》的最后一章,你克服恐惧,战胜困难……”
林知夏思忖片刻,开始分析漫画的意境:“我觉得,在这个漫画里,‘林知夏’三个字是一种希望的代表。‘林知夏’作为飞船的领航员,带领大家一起寻找生存的希望。”
“可以这么理解。”江逾白言简意赅地回应。
事实上,江逾白并没有刻意地塑造一个“希望的代表”。他是真的放飞了自己的想象力,幻想四年级(一)班的全体同学结伴去探索宇宙——他们在银河系北方的猎户座上落地生根,建立文明,发展经济。
这时,林知夏又提出一个新的疑问:“在《探索宇宙》这本漫画里,林知夏和江逾白会永远在一起吗?他们要一直结伴探索宇宙吗?”
“他们永远不会分开。”江逾白斩钉截铁地说。
林知夏看着他:“那么,这本漫画没有结局。我们的未来是未知的。”
江逾白表示赞同:“你可以补充情节,让结局更丰富。”
“江逾白,”林知夏忽然开口说,“你画了一节课的漫画,就是为了给我补一个结局吗?”
她的提问,总是直击要害。
她的视线紧迫,江逾白被她盯得脸红。
窗外的天空变得更蓝,白云飘逸如棉絮,天光穿透一扇干净的玻璃窗,落在江逾白的眼前。借着这一缕光,他看了林知夏两秒钟,坚持说:“我随手画的。”
林知夏“哈哈哈哈”笑出了声:“谢谢你!江江江江逾白!”
江逾白正经稳重地回答:“不客气,林林林林知夏。”
林知夏右手握着钢笔,左手拿起直尺,在课桌上轻轻敲着节拍。
她当场编了一首乐曲,还为这首曲子谱词:“江江江,江江江,我有一个同桌,他叫江逾白。他不怕老师的命令,还敢画画,作品精彩!祝他思如泉涌,祝他自由自在!我对他的下一部作品充满期待……”
她声音很小,唱得很轻。
晴朗天色下,她的眼中闪着光,眼底含着笑,而那轻松欢快的曲调正是最好的陪衬。
江逾白撕下一页草稿纸,奋笔疾书。
他记录了林知夏的谱曲,还补了两个音节。他一边写着五线谱,一边问她:“林知夏,你学过音乐吗?”
林知夏诚实地回答:“没有学过呀。”
“你为什么会作曲?”江逾白质问道。
林知夏歪头瞧他:“那样就算是作曲了吗?我瞎编的呀。”
她凑到他的附近:“哇,你正在写谱子。”
江逾白笔尖一顿。
机会来了。
林知夏果然没有学过音乐。
如她所言,刚才的曲子是她瞎编的。江逾白终于找到了林知夏的知识盲区!不枉他学了四年钢琴,每天练琴。他的勤奋和努力,铸就了今天的反败为胜。
江逾白按捺下激动的情绪,明知故问:“林知夏,你看得懂五线谱吗?”
只要林知夏回答一声:看不懂,江逾白就会立刻说:很简单,我教你。
江逾白和林知夏已经做了四个月的同桌。江逾白偶尔会梦到一个片段——林知夏在教室里向他诉苦:“这门课好难,我不懂。江逾白,拜托你了,你教一教我?”
每一次,梦中的江逾白都会乐于助人。
今天,梦境成真了。
江逾白一言不发,安静地等候林知夏的回复。
他知道,第一次承认“我什么都不懂”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对于林知夏这种智商174以上的天才而言,更不可能坦然地面对自己的不足。
下一秒钟,林知夏突然领悟:“我明白了,原来五线谱是这个意思。”
这时,前排的甘姝丽刚好回头,向林知夏借一瓶钢笔墨水。
林知夏把墨水瓶递给甘姝丽,兴致盎然地说:“好开心!今天我学到了五线谱!”
甘姝丽惊讶地问:“你怎么学的?”
林知夏拿起江逾白的草稿纸:“通过观察江逾白的手稿。”
江逾白的字迹非常潦草。他还用了一些只有他自己认识的符号。在甘姝丽看来,那个东西根本不是手稿,而是一张乱七八糟的鬼画符。
甘姝丽感到窒息:“你……你这样都能学会吗?林知夏?”
林知夏沉浸在瞬间顿悟的快乐中,暂时没察觉甘姝丽和江逾白的复杂神色——尤其江逾白,他握着一支圆珠笔,手指越发僵硬。
他原本做好了要当“江老师”的心理准备……他准备无私地奉献详细且丰富的乐理知识。可惜林知夏根本没给他开口讲话的机会。
他将信将疑地问:“林知夏,你真能看懂?”
“以前我也见过五线谱,”林知夏解释道,“但我没有思考过。今天一想,我突然明白了。多亏了你,江逾白。”
江逾白并不想收获这份殊荣。
林知夏又对他说:“江逾白,你反应很快呀,你可以直接记谱子呢!我发现你好像也挺聪明的!”
虽然,到了今天,林知夏才正式夸赞起江逾白的智慧,甚至,她使用了“好像”这种虚拟语气词,江逾白还是不由自主地有一点高兴。
和谐的同桌关系维持了一堂课。
第三节课上课时,班主任吴老师抱着一沓成绩报告单,踏进了四年级(一)班的教室。
她向同学们宣布一个好消息:“上周的四年级摸底考试的结果出来了。我们班这次考得不错,年级最高分是林知夏。”
吴老师放下成绩报告单,看着林知夏:“不错啊,林知夏,又考了一次年级第一,为我们一班争光了。大家给她鼓掌!”
班长董孙奇带头鼓掌,全班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这次摸底考试,林知夏的语文、数学、英语都考了满分,英语作文得了个额外的附加分,大家要向她学习。”吴老师拍干净黑板擦,整个人特别从容平静。
班上所有同学都是类似的状态。他们面色如常,无悲无喜。他们经历了太多,早就麻木了。
班长董孙奇走上讲台,抱起一沓成绩报告单,分发给了各组的组长。组长们又将成绩单发到每一位同学的手中。
江逾白想起了他和林知夏的赌约。
当他拿到成绩单,他一眼看见自己的语文考了99,数学99,英语100,总分排名年级第二。
实验小学的每次考试,都会要求阅卷老师为每一位学生写下评语。
江逾白的成绩单上,语数外三科的阅卷老师都给了他中肯而简短的表扬。
他低头沉思,并把成绩单放在了桌面上。
林知夏立刻把她的成绩单摆到了江逾白的眼前。
“你看,”她对他说,“我的英语作文,得了5分的附加分。”
江逾白发现,阅卷老师给林知夏的评语……洋溢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热情,尤其是英语老师——英语老师不顾自己评卷人的庄重身份,还给林知夏画了一个可爱的笑脸。
可爱的笑脸?
江逾白的评语上,就只有两行字,和一个冷淡的句号。
江逾白感到茫然。
他的家里有四名外教,以及一个英语教研小组。
他的英语和法语都很流利。
他为什么又输给了林知夏?
林知夏双手捧脸,侧过头,专注地看着江逾白。
她的眼神很单纯,还好心提醒他:“快点呀,江逾白,你快点叫我林老师。”
上周摸底考试之后,江逾白和林知夏打了一个赌,赌谁能做年级第一。输了的人,要管赢了的人叫老师,以示尊敬。
江逾白正在思考,为什么林知夏的英语作文能获得附加分。
他低声问:“林知夏,你的英语试卷写完了?你考试的时候,没有发呆吗?”
“当然写完啦,”林知夏诚实地告诉他,“考试开场几分钟,我就写完了。然后我才开始发呆的。”
江逾白没作声。
林知夏悄悄地开口:“这次英语考试,作文题目是描写校园环境。我除了描写环境,还即兴写了一首十四行诗。不过,说实话,我写得一般……”
英语十四行诗,就像中国的古诗一样,讲究音韵,讲究措词,历史悠久,格律十分严谨。
英国著名文学家莎士比亚、济慈、雪莱都给后世留下了许多优美的十四行诗,值得世间每一位热爱诗歌的读者反复品鉴。
江逾白真的没想到,林知夏竟然能即兴写出一首英文十四行诗。
无论她写得怎么样,她能在短时间内严格押韵,体现十四行诗的格律,她的语言运用能力就算是非常出色。
林知夏还在催促他:“江逾白,江逾白,你快点叫我林老师。”
江逾白摊开一本数学作业,盖在自己的脸上,闷声喊她:“林老师。”他只喊了这一声,死活不肯再讲一句话。
林知夏觉得他的反应非常好玩,他这个人也太有意思了!应该被记录在《人类观察日记》里!
她飞快地拿出笔记本,脑袋却有点晕,打过针的胳膊还有点疼。
吴老师对林知夏几乎采取“放任不管”的宽松自由政策。
可是,即便如此,林知夏也不敢在语文课上趴桌睡觉,那样会引起全班同学的注意。
她干脆靠近墙壁,侧头倚着窗户,像一只犯困的幼年期小猫。
她闭眼不到两分钟,江逾白说她:“林知夏,你的脸很红。”
林知夏迷迷糊糊地问:“有吗?”
江逾白递给她一只不锈钢水杯——那是他的杯子。他提醒她:“你可能正在发烧。”
林知夏双手握着杯子,额头贴紧了杯身,感知片刻,才说:“我的额头好烫,你的杯子好凉。”
她自言自语道:“没有温度计的时候,怎么估算体温呢?我有一个好办法,记录你的脉搏……每分钟跳多少下。脉搏跳得越快,体温升得越高。我……估计我现在的体温区间是度到度,计算结果存在较大的误差。为什么呢?因为我的脑袋好晕……我算不动了。”
江逾白没有举手。他直接打断了班主任吴老师的上课进程。
他站起来说话:“吴老师,林知夏发高烧了。她应该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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