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国王!”一个声音在狂怒中高声嘶喊!
“他是魔鬼!”
“魔鬼!”“没错!魔鬼!”“魔鬼!”“杀死魔鬼!”“烧死他们!”“把他们拖下来!”“魔鬼!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米莱狄的人喊了第一声,一如点燃浇油木柴的火种,人群在短暂的死寂后突然爆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月光照在卡洛斯二世惨白的脸上,除了恐惧之外,他有的就是愤怒,他们怎么敢!在知道了自己是国王后,他们竟然没有毕恭毕敬地跪下来,贡献出自己的脊背给他踩踏——他们竟敢把他叫做魔鬼!
他原本就不是一个能够控制自己的人。
不,应该说,他原本是个白痴,在他重新拥有思想后,如果给予精细的照顾与循序渐进的教育,他至少可以成为一个普通人,一个平庸的国王——可惜的是,他身边的每个人,包括大主教与王太后,他的亲生母亲在内,都有自己的心思,就连帕蒂尼奥,他看过了路易十四,就开始渴望也有一个英明的主人——急于求成是他的过错。
阿尔贝罗尼与何塞是眼睁睁地看着他怎样从一个洁白无瑕的婴儿变成一个魔鬼的。
“我要回王宫了。”阿尔贝罗尼说:“我去告诉他们,国王被暴民们围攻了。”
“你留在这里,”
何塞冷静地说,“他们一定会怀疑你的,你最好不要在这件事情解决前出现在大主教面前,我去告诉他们。”
阿尔贝罗尼苦涩地笑笑:“我想我不可能再回到大主教身边了,我是一个叛逆。”
何塞看了看自己的同伴,对这句话不置可否,比起只是园丁之子出身,又一直跟随大主教学习的阿尔贝罗尼,他知道的东西要更多些,如果事情真如哈布斯堡的敌人所希望的那样发展——最大的可能这个敌人就是法国的路易十四,阿尔贝罗尼今后会如何还很难说呢。
他自告奋勇说要回到老王宫去回报这个坏消息,也有一部分私心,他要尽快回到帕蒂尼奥身边,去告诉他这件事——帕蒂尼奥……他忠诚的从来不是那个国王,他忠诚的只有西班牙,只要路易十四计划的不是吞并西班牙——帕蒂尼奥也许不是不能接受。
至于其他人,他们忠诚的是权势与钱财,棘手的可能只有王太后,唐璜公爵都不会在意,反正无论是波旁还是哈布斯堡,他都没继承权可言,攀不上那个王位——“你留在这里,”何塞又说:“你要设法接触那些人,尽量保证国王的性命不受威胁。”他眨了眨眼睛,阿尔贝罗尼顿时会意,他们连犹大人都无法看着对方去死,何况是这群无辜的平民?
不能让他们杀死卡洛斯二世,不然王太后等人只会如释重负,然后宣布他们,或是他们之中的一些人为叛国的逆贼,处以极刑后杀死,阿尔贝罗尼要和他们的领头人讲明利害,设法让他们与王室展开谈判,一边迅速地将卡洛斯二世的疯狂行径广而告之——让封口失去必要;一边逼迫卡洛斯二世签下赦令,宽恕他们任何的不敬行为,也是给这件事情定下论调。
这种事情在历史上也不是没发生过,不过因为举行黑弥撒与凌虐无辜者的罪行被自己的子民推上耻辱架的卡洛斯二世还是第一个。
阿尔贝罗尼还记得自己曾有过的,对卡洛斯二世的一点同情心,他在宫廷与老师身边也隐约听闻,黑巫师的药物虽然让卡洛斯二世痊愈了,但也带来了很多不堪的后遗症,像是畸形的后代,混乱的思想,佝偻的身躯等等……那么他的精神呢?他是不是不受控制地变成这个样子的?
但在监牢里的一百多个日夜让他明白了,不受波及的旁观者当然可以去试着理解卡洛斯二世,如果他的确不是地狱到访人间的使者。
但受害者绝对不能,永远不能,卡洛斯二世可以得到上帝的宽恕,那也要他先站在上帝面前。
他毫不犹豫地向人群走去。
最后一颗棋子到位了,米莱狄轻轻松了口气。人群中的犹大人也是如此,他们迅捷而又隐蔽地从围困国王的民众中脱离出来,几乎可以说是飞奔般地回到自己的街区,他们正与奔驰的马匹擦身而过——仅仅间隔着一条小巷,从巷口不断掠过的骑兵表明大主教与王太后不得不放弃对犹大人的斩草除根,赶去拯救他们的国王。
没有了这一千五百名士兵,犹大人雇佣的暴徒就能突破西班牙人的防线,犹大人舍弃了他们在托莱多所有的财产,拖老携幼,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托莱多。
直到马车远远地将这座古老的城市抛在身后,智者才缓缓地放下了肩膀。
就算是进了坟墓,他也不会告诉他的族人们,他的两个子孙并不是如他所说地托给了另外一群犹大人——他们早就被安排去了马赛。托莱多的犹大人不会知道,他是受了“贿赂”,才努力鼓动犹大人成为法国人手中刀剑的……若是被他们知道了,他会被犹大社会驱逐出去,连他的后代也不例外,他们会飘荡在外,难寻落根之处。
但他也只有那么一点私心而已,而且谁也不能否认他做的决定是正确的。
“看啊!”他身边的一个年轻人突然叫道。
他随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托莱多正在燃烧。
自己的国王是魔鬼的帮凶,对一向笃信的西班牙人来说不可谓不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们不敢将所有的怒火倾泻在卡洛斯二世头上,但绝对敢去大肆屠戮魔鬼的信徒——也就是所有的异教徒。富有且排外的犹大人绝对首当其冲,他们可以说是打了一个绝妙的时间差,利用了在军队撤离与获知了噩耗的民众冲进犹大街区展开暴行之间那段短短的时间——他们只要稍稍犹豫一会儿,就要演出一场堪称滑稽的悲剧了。
只是,接下来,只要他,还有他的子孙还在法国,他就是法国人手中的傀儡了,因为法国人随时可以将他身上的遮羞布掀开,他只能尽心竭力地为路易十四做事。
只希望这位国王能够如智者所知的,对犹大人没有太深的偏见吧。
—————
对这些犹大人来说,托莱多的事情终于告一段落,西班牙的人们却依然持续着他们的噩梦。
那些将国王围困在了竞技场的民众在发现自己的并不是巫师与异教徒,而是国王的时候,他们的心中不是没有畏惧的,如果不是有阿尔贝罗尼及时出现,名为救援国王,实则教导他们如何利用国王这个人质与王室大臣谈判的话,他们大概早如一群散沙被各个击破了。
只是这样的手段无法瞒过如托莱多大主教,海军大臣帕蒂尼奥这样的人,他们一眼就看出何塞居然也是同谋,气得面色发白。
何塞坦然面对他们的怒视与责备:“我也是离开王宫之后才知道阿尔贝罗尼如此想的,不过我觉得他没错。”
“你知道一个叛国罪的犯人要面对什么吗?”帕蒂尼奥说:“不过我首先要把你关起来。”他把何塞带到一个偏僻的小房间里,这个房间甚至没有窗户,他在关门前停顿了一下:“你会后悔的,何塞,你毁了自己的前程。”
“我不这么觉得。”何塞等自己的叔叔走出很远后,才轻声说道。
比叛国罪更可怕的是什么?是渎神,是接踵而来的调查与绝罚,没人推动就算了,但路易十四已经如愿与腓力四世的长女有了一个次子,法兰西就算是连续两次大战的时候都没有向西班牙索取王后的嫁妆,为的不就是今天?
卡洛斯二世一旦被绝罚——罗马教会甚至无法站在哈布斯堡这边,因为国王举行了黑弥撒,有数千个证人,无数证据。想必这个消息还会如同长了翅膀一样被法国国王安插在西班牙的密探散播出去,对于失去了法国这个宗教长女,必然对不能说仅有,也有着极其重要的位置的西班牙,罗马教会怎么能够允许这么一个在明面上反复打他们耳光的国王存在?
这比曾经的法国国王将教皇邀请要阿尔维农还要差!至少前者还是天主的护卫者,卡洛斯二世却是完全地背弃了自己的信仰——举行黑弥撒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亵渎十字架,圣像,辱骂与玷污天主,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
罗马教会当然无权将一个国王当做异教徒处死,但绝罚是必须的,不然教会的颜面与正统性何存?
但一个国王若是被绝罚,这就意味着所有在天主的见证下签订的契约都将失效,他的盟友可以背弃与他的约定,他的封臣无需履行义务,他的妻子可以否认与他的婚姻,他的子女也变成了私生子女,说是众叛亲离一点也不为过。
要不然当初就不会有卡诺莎之辱的事情发生。
现在教会的实力已经远不如卡诺莎城堡的时候了,但有着对西班牙王位虎视眈眈的路易十四在,他一定会促使这件事情落实。王太后说要向利奥波德一世求援——说真的,在场的人也并不怎么看好,如果现在唯一的王子出自于王后安东尼娅的肚子,或许还有回旋余地,但……发现安东尼娅逃走以后,大主教与帕蒂尼奥毫不犹豫地就封锁了往罗马与法国的路线,遗憾的是为时已晚,路易十四的人显然是多管齐下——犹大人逃走,民众暴动,国王被困,王后逃走,宗教丑闻大白于天下……如此种种,他们几个人就算是耗尽心神也处理不过来。
何塞还是一个少年,但他已经看得到结果。
卡洛斯二世完全失去民心,即将迎来教会的大绝罚,王后安东尼娅会跑到罗马,恳求教皇英诺森十一世的收留,同时申诉——与卡洛斯二世的婚约无效,以及西班牙的哈布斯堡王室企图将私生子混淆成婚生子的行为,这样,西班牙的哈布斯堡就彻底没了继承西班牙王位的可能,剩下的选择……似乎除了路易十四的次子夏尔就没有别人了。
利奥波德一世恐怕不会袖手旁观。
不过路易十四要为次子取得西班牙王位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何塞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沉思着,这也算是一场赌博吧。阿尔贝罗尼大概还不知道,如果事情真到了那个地步,他那个老奸巨猾的老师,也未必会舍弃他——也许他还能更进一步呢。
至于他,作为一个野心勃勃,聪慧敏锐的少年人,怎么能忍受在卡洛斯二世这样的国王麾下从命,又或是说,为一个襁褓中的私生子效力呢?
他不在乎谁做西班牙的国王,只要他是“西班牙的国王”,何塞就愿意献出自己的忠诚。
————
丑闻!丑闻!这是绝对的丑闻!
举行黑弥撒这种事情,不夸张地说,在宫廷里,是能做不能说,为了除掉政敌,情敌,争夺上位者的宠爱,多得是达官显贵雇佣巫师与堕落的教士来做这种事情,教会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但……像是卡洛斯二世这样,做到大半个托莱多都是证人,整个西班牙在一周内也是尽人皆知,也算是罕见了。
与一群平民谈判让唐璜公爵很不高兴,但除了他还没什么人了,王太后的精神完全垮了,大主教要去彻查所有的修道院与教堂——他们真不知道还有没有如圣多明各教堂这样的地方!帕蒂尼奥要去应付朝廷上的同僚,筛查民众中的奸细,同时整备军队——战争只怕迫在眉睫!
幸而无论如何,他还是将卡洛斯二世带了回来。
卡洛斯二世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满身污臭,那些民众虽然不敢殴打或是杀死国王,从人群中扔出一两块污泥还是敢的,这些泥团就地取材,散发着浓厚的血腥气,一闻到这个味道,唐璜公爵就想起了人们呈现给他的“证据”。
他侧过头,干呕了几声。
“现在有个办法,”托莱多大主教说:“可以避免国王被绝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