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令听了其母之言,并未言语,过了许久才道:“今日我听闻鹄山乡有一户人家,其所种稻禾,一亩田收成七石。娘觉得这事是真是假?”
县令之母道:“凡事都得眼见方为实。”
县令颔首:“正是,因而我打算明日到鹄山乡一趟。而娘所提的曲家之事,巧得很,那个亩收七石谷的人家就是曲家。”
县令之母也觉得事情过于凑巧,像是特意安排好的,不过县令之母并没有被冒犯的不悦感,她道:“那你此去,若是遇到曲家娘子喊冤,你正好可以审理此案。”
县令:“……”
他忍不住问,“娘何以对曲家另眼相待?”
县令之母微微一笑,道:“说来我确实有私心。你爹步入仕途的头几年曾经回京述职,我跟着他到京城居住时,结识了一位朋友,她是文绣院的绣娘……
“当初我的寿辰,我之所以收下董氏的祝寿图,那是因为它让我找到了一些熟悉的痕迹。后来我找董氏打听才知道,那幅刺绣跟我那发小确实有些渊源。”
县令问:“难道是娘房中藏品中最多绣作的洛大娘子?”
县令之母颔首:“没错,正是文绣院的绣娘之首的洛掌固。她曾有一个引以为傲的弟子,只可惜后来发生意外,那弟子的手指废了根,无缘进入文绣院。她那弟子后来嫁了人,便销声匿迹了。董氏提及这曲娘子正是那皇绣世家岳家之女,跟洛掌固的弟子也对得上号。”
县令感慨:“真是缘分啊!”
“不说私心,你管辖的县发生了以亲子冒充他人的遗腹子,以谋夺家产之事。你身为县令,断案平冤、教化百姓责无旁贷。这些人视朝廷刑律于无度,必须作出公正的处理,警示教化乡民,往后方能减少此类事件。
“你的表弟知永城县,为政有名声,连别的州县不能决断的案子都交给他处理,因为他断案严明矜谨,不会因案子小而敷衍了事,你当习之。”
县令之母姓韩,是当朝副相之一的王左丞大女婿韩亿的姑母,因而县令的表弟正是韩亿。二人也是同年,他们都是上一次殿试的进士,县令来了清江县,韩亿则在亳州永城县,县令之母难免会拿二人来比较。
好在县令也不嫉妒自己的表弟,他表示谨记母亲之言。
翌日,县令便以体察民情为由前往了鹄山乡。
——
曲嘉雨几乎是刚得到县令来了的消息,便立马往曲家跑,也顾不得会被人看见,直接从前门跑了进去:“乐姐姐,县令体察民情来了!”
曲清江还在想赵长夏到底去做什么了,两日都不曾回来,心里难免担忧。听到曲嘉雨的话,便猜是不是赵长夏请来的县令。然而县令又岂会为了一件民事案子而跑下乡?
她道:“我知道了,阿雨你先回家去,我去请县令主持公道!”
曲嘉雨不依:“我也要去!”
“阿雨,你与我同去无疑于告诉别人,你是站在我这边的,我不希望你也成为被排挤的那一个。”
曲嘉雨道:“我爹先前让我别再总是往乐姐姐这儿跑,说是别人看到了会觉得他对三伯父的家业虎视眈眈,派我来跟乐姐姐套近乎。可事情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乐姐姐的继承人身份已经没什么可质疑的了,所以我才不会听他的。”
曲清江心里熨帖极了,没有再阻拦她,与她带着田氏、李氏一同出了门。
她们刚出门,便立马有人跑去跟曲铭通风报信,后者听说田氏也在,又惊又俱,还十分愤怒:“田氏果然被她们藏了起来!”
“听说县令来了,我们不能让她们见到县令。”曲湖当机立断,让自己的兄长和他的表亲们去拦人。
不过他们还是晚了一步,县令是冲曲家来的,来了后自然没有在里正那儿多待,一边询问穷苦百姓的情况,一边往曲家去。
里正并没有发现县令的真正目的,跟着县令来到了离曲家不远的地方,然后就看见了曲清江一行人被一群男子拦住了去路的事情。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县令问。
里正联想起前两日的事情,觉得有些不妙,刚想解释,县令已经走了过去。还传来曲氏族人的声音:“乐娘,家丑不可外扬啊!”
曲清江看见县令过来,立马悲戚地哭道:“民妇有冤,求明府为民妇做主!”
曲氏族人心里一惊,自知晚了一步,便赶紧道:“这种小事,我们自家人替你讨回公道就好,何必劳烦明府?”
曲清江不管他们,径直来到县令面前陈述了田氏及其夫用他们的孩子假冒她爹的遗腹子,再伙同其族人谋夺她的家业之事。
曲氏族人一听,便知道田氏果然已经出卖了他们,心里一凉。
县令假装自己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十分愤怒地道:“岂有此理,本官治下竟然还有这等事?必须严查,全部都带回衙门处理。”
摄于官府的威严,田氏等都不敢反抗,畏畏缩缩地被带去了衙门。曲铭等人也被告知到衙门候审,他吓得腿都软了,觉得这事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掌控,玩脱了!
曲湖问:“赵长夏在哪里?”
他的兄长回答他:“没看见他。”
曲湖灵光一闪,想通了一些事,懊悔道:“难怪这些日子没看见他出门,他必定是前两日便离开了乡里!我说县令怎么会这么巧就下乡体察民情,原来是他搞的鬼!”
不管他们如何懊悔,这事都已经不是他们可以操纵的了。
一干人等被带到了衙门升堂审理此案,田氏用自己的儿子假冒曲锋的遗腹子来认亲之事证据确凿,已经没有疑议,而唯一需要县令明辨的是这事是否是曲氏族人在背后策划。
曲铭等人自然会狡辩,说压根没见过田氏之夫,而田氏又没有证据指证他们,双方便只能扯皮条。
县令正头疼之际,赵长夏押着一个男人过来,说是此案的相关人员。田氏看见他也落入赵长夏之手,不禁心如死灰,悲戚地哭了起来。
此人正是田氏的丈夫郑通,他从同伙那里得知田氏认亲失败后,便立马逃到了邻县去。不过他一直做贼心虚,担心官府会派人来抓他,所以他一直都跟同伙保持联系。
赵长夏找到那稳婆和郎中,拿到了他们贪图钱财,答应替田氏扯谎的口供,又打听出了那个同伙的下落,再跟踪他找到了郑通的藏身之所。
郑通被抓到后,自然免不了赵长夏的鸡毛掸子伺候,等他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答应帮忙指证曲铭之后,赵长夏才将他带来衙门。
到了堂上,郑通原本想反悔,毕竟事后他还能以这事要挟曲铭,找曲铭要钱。可当得知他们夫妻若是主谋,则要被判一年徒刑,若不是主谋,还可以减刑之后,他再也顾不得长远的事,只想先减轻眼前要遭的罪。
“是曲铭指使我们这么做的!”郑通不仅指认了他,还给出了证据,“我一个赌徒,身无分文,我哪儿来的钱收买稳婆和郎中啊?还不是他给了我们钱,说事成之后,将曲家的家业三七分,我们得三成,他得七成。”
县令又审问稳婆与郎中,他们老实交代了郑通给了他们多少钱,而这笔钱确实超出了郑通的能力范围,就算他赌赢了一次,可以他这有钱就要挥霍个一干二净的性子,不可能会攒这么久。
郑通又道:“我也知道我口说无凭,当初为了防止他们拿到曲家的家业后反悔,所以我顺了一枚石头印章作为凭证……”
他掏出那枚石头印章,外围的曲湖变了脸色,曲铭也大骇,几乎是飞扑过去抢过那枚狠狠地摔在地上直接将石头印章摔了个四分五裂。
谁都不曾料到他会有这个动作,并未设防,因而未能阻止他。
虽然他毁灭了证据,但有些事实已经摆在了眼前,县令心里已有了明断。
这时,赵长夏瞥了曲湖跟曲铭一眼,老神在在地拿出一枚一模一样的石章,道:“真正的印章在这儿,刚才那枚不过是我从路边玉石摊上买的造型与材质都相同,却还未经过雕琢的假印章。”
她拷打郑通的时候自然搜了他的身,得到了这枚明显不属于他的印章,所以通过他的口,知道是他从曲湖身上顺走的。
她没收了这枚印章,再让郑通带着假的。
一开始郑通不知道她的用意,如今倒是全看明白了……他宁愿自己想不明白,因为越想便越觉得赵长夏可怕!
曲湖:“?!”
曲铭:“!!!”
父子俩皆面如死灰。
石头印章呈了上去,县令问:“曲正心印。曲正心是谁?”
“曲正心是曲铭第三子曲湖的字。”曲清江道。
县令瞥了曲湖一眼:“听说你还是一个读书人,你读的是什么书?修的什么德行?”
曲湖的心乱了,辩解道:“明府明察,此章不是学生的,是他们污蔑学生的!”
“你们声称没见过郑通,可是看见他的时候却一点都不迷茫,可见你们本就认识他。而你的印章若是随时携带在身,那别人想要作假也难,只需拿往日你落章的书画等来对比便知这章是真是假。”
曲湖辨无可辨,曲铭为了自己儿子的前程,主动揽下罪名:“他并不知情,只是被我蒙蔽。他体恤我年迈,得知我要出远门,十分担忧我才将我送到郑家,我儿真的是无辜的,他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后也曾劝阻我,可我仗着我是他爹,并不肯听他的话,一意孤行……主意都是我一个人出的!”
县令问郑通跟田氏:“曲湖可曾指使你们?”
二人皆摇头,道:“虽然没有,可他并不像曲铭所说的那般痛心疾首!”
“你们这是嫉妒我儿是读书人,冤枉他!”曲铭反驳,“我儿是读书人,最重孝道,他真的只是被我以孝道逼迫,他是无辜的!”
曲铭将所有的罪名都揽上身,县令就算猜到事实未必如此,可郑通等人也拿不出更多的证据,便只能按曲铭是主使来判罚了。
话虽如此,县丞提醒他,曲铭是曲家族人,虽然分家了,但同族内不涉人命,曲清江也没有实质性的损失,秉着“教化为先、刑罚为后、调解息讼”的原则,应该先调解一番。
曲铭见状,觉得有希望免于处罚,便处处哀求曲清江,表示自己猪油蒙心,知道错了。
曲清江垂眸,脸上神情哀戚,内心却无奈极了。
她对这一结果并不意外,也知道自己若执意要让曲铭付出代价,或许会给县令留下坏印象。最后她道:“那么请明府允许民妇按族规处置这事。”
县令顿了顿,觉得这个要求也十分合理:“可以,往后若是无故诉讼,带起诉讼之风,双方皆得惩处。”
此案就这么结了。曲铭虽然没有牢狱之灾,但县令让县丞将判词抄一份给曲清江,道:“将此判词交给里正,让他务必要让乡里每一个人都知道此事,并以此为戒。”
而田氏与郑通却因不是曲氏族人而被各打了八十板子,勒令不许再靠近鹄山乡。
从县衙回家的路上,曲铭跟曲湖的神色轻松了许多,虽然依旧担忧曲清江手里那份判词会让他们的名声扫地,可县令还是十分认可宗族的作用的,曲清江说按族规处理,但族规可是他们说了算的,所以这事大概就这么过去了,曲清江也奈何不得他们。
他们心里正得意呢,却见赵长夏跟曲清江的脚步变慢了,直至停下来。
赵长夏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别说我没有提醒你们,娘子说按族规处置你们,你们做好被族除的准备吧!”
曲铭又惊又怒:“哪有这条族规?!”
“从现在开始,我娘子的话就是族规,她说要将你们逐出曲家,你们便只能被逐出曲家。有意见?”赵长夏的笑容依然灿烂,但是眼神却越发深邃,“明府可是说了,这是咱们族里的事,我们内部解决,他不会插手的。”
曲铭跟曲湖大骇,他们怎么忘了,若没有官府兜底,赵长夏可是一个什么狠事都干得出来的人!
“曲清江,你这是要跟全族为敌?!”曲湖赶紧道。
曲清江这才悠悠转身,她清冷的目光从曲湖身上掠过,最后落在曲铭的脸上,她道:“大伯父,你这个族长当到头了。今日我便要看看,有谁敢明目张胆地包庇你!”
作者有话要说:(找到了相似的案例,所以田氏跟她丈夫的二十板子改成八十板子,但是族人之间的争讼仍旧以调解为主,不仅官府调解,还会让左邻右舍,其余族人亲人一起来调解)
审案的过程就两倍速吧,反正过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小醋缸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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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为了让老百姓安心种田,禁止老百姓在二月到十月期间诉讼,也就是县衙不管民事案件。而官府也不准百姓无故诉讼,凡是要诉讼的,先写状纸,然后原告得挨板子,打完再升堂。当然,这些应该是个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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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化为先、刑罚为后”是《名公书判清明集》的作品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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