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子大有气象,大秦社稷安矣!”
“邦国之安在大道,何在一王子也!”
嬴政一阵大笑,颇有感喟道:“蒙恬啊,这些王子一直在王室私学发蒙,书读了不少,武也练得些许。然则,至今没有任何历练。扶苏已经将及加冠之年了,还没真正打过一仗……其余王子,更是少不知事。不教他等多多磨炼,日后何以立足也!”
“君上洞察至明!扶苏入军,臣以为当有监军名号。”
“不可。未经历练,何能监军?”
“若无职司,无以历练。”
“不。”嬴政还是摇头,“先历练两年,看是否成器再说。”
蒙恬再不说话了。毕竟,秦王的做法是有道理的。国君的嫡长子监军,在六国固然是公认的传统。然在秦国,在秦王嬴政着力防范宫闱乱权的情势下,扶苏既未加冠,更未明确立为太子,才具亦未有任何展现,监军实在是徒有虚名。蒙恬所以如此主张,自然不是不明扶苏实际情形,而全然是从促使秦王早日明确储君处说话。在秦国大臣中,大约也只有蒙恬知道这位扶苏王子——秉性宽厚,少年持重,文武皆通。若与蒙恬所熟识的当年的少年嬴政相比,雄武勇略胆识志向确实与少年嬴政不可同日而语,然就胸襟开阔平实对人而言,扶苏却另有一番气象。蒙恬确信,这位王子只要经历了真正的磨炼,其与乃父之承接搭配,堪比秦惠王之与秦孝公。唯其如此,蒙恬一闻秦王将扶苏交他麾下磨炼,立即便想到了给这位王子一个展示才具的权力职司。如今秦王既坚执地要看看再说,蒙恬自然不好以种种预想为理由申辩了。
“好。那便先做幕府司马。”
“不。做士卒。还得隐名埋姓。”
默然良久,蒙恬向秦王深深一躬,无言地领受了嬴政的嘱托。嬴政也再没说话,招手重新唤过扶苏,用力在儿子肩头拍了一掌,转身对蒙恬一拱手,便大步出帐去了。扶苏望着父亲伟岸的背影,眼中不期然涌出了两眶泪水。蒙恬低声道:“公子可曾想好名字?”扶苏抹着泪水道:“父王取了,叫伯秦。”“伯秦!好!既表排行又藏姓氏,好名字!”蒙恬一拍掌道,“公子毋忧。你只说,开始想做甚差事?”扶苏一拱手道:“伯秦既入军旅,自当从骑士做起。自今日后,不敢劳上将军照拂。”蒙恬板着脸道:“照拂你甚?本上将军奉命督导长公子历练,莫非连你行踪也不能知晓?你只随我走,到九原军营我自会教你做骑士!之后,你我旬日一会面,只不让军士们知道便是。”扶苏原本打算蒙恬立即指定部属,他立即便去入伍,今见蒙恬深色肃然,无奈一点头,算是答应了。
“伯秦!”背身整理帅案的蒙恬猛然叫了一声。
“啊,啊,在。”扶苏好容易醒悟过来。
“记住,从今后你便是伯秦,要记住这个名字。”
“伯秦明白!”
旬日之后,王贲率十万大军抵达燕齐边境。
扎营当夜,王贲带着一个百人马队飞驰到了巨野泽秦军幕府。蒙恬向王责备细交接了对齐战事与种种军务,留下三万步军,次日清晨率领二十万步骑混编大军隆隆北上了。王贲接手对齐战事,立即下达了第一道军令:所留三万步军原地驻守巨野泽畔,营垒旗帜军灶不减,虚张声势如原先人马!部署完毕,王贲立即赶回了燕南幕府。次日清晨,王贲下令十万大军向南开进,在没有任何齐军阻拦的情势下,公然渡过了济水。暮色时分,十万大军在济水南岸的山塬地带构筑营垒,驻扎了下来。次日清晨,王贲登上山头瞭望,东面的临淄城虽目力不及,但东方天际直冲霞光边缘的一大片灰黄色雾霾,却使王贲确定无疑地知道,临淄城距离他不过五七十里之地,轻装飞骑一鼓作气便可冲到城下。
当夜,王贲接到了顿弱密书。
顿弱知会的情势是:齐国朝野大乱,唯缺促降逼降之有效一击。顿弱给王贲的谋划是:齐军自驻防巨野泽东岸,因朝野陷于混乱,一直没有向济水方向分兵;若王贲能对巨野泽之齐军实施一场突袭战,而后大军进逼临淄城下,百事可定。王贲思忖一番,觉得顿弱谋划与此前蒙恬交代的下一步方略不谋而合,审时度势,齐国也确实需要一战。大国灭亡,真正的不战而降是古今从来没有过的,有的只是大战小战的区别而已。所谓不战而降,寻常只能是庙堂权力与都城军民,真正地举国不战而降,事实上永远都没有可能。
决断一定,王贲做出部署:自己带幕府马队立即南下巨野泽筹划;裨将赵成率三万轻装飞骑随后隐秘南下,三日内抵达巨野泽大营。赵成是赵高的族弟,也是秦军一员年青猛将,王贲很是信赖。赵成领命点兵的时刻,王贲的幕府马队已经飞出了军营。
次日,王贲带着三名司马与一支百人马队,出营绕道三十里,登上了巨野泽东岸北侧的一座山头,将齐军大营的地形察看了整整三个时辰,终于定下了决断。三日后,赵成三万飞骑抵达。王贲下令赵成:兵马开入巨野泽东岸北侧的山林匿形驻扎,军士冷炊不得举火,赵成立即入营候令。
当夜聚将,王贲在烟气缭绕的猛火油灯下指点着地图,对将军们详尽部署道:“齐军三十万,分作两大营,驻扎在巨野泽东岸的这片谷地。诸位且看,这片谷地有三个出口:面对巨野泽一面敞开,是西面出口;大营背后的东北方出口,连接临淄大道;大营东南方出口,连接薛邑大道。我军此战,不求斩首杀敌,只求溃敌乱敌以震慑齐国,促其早降!唯其如此,夜间突袭齐军,便是最佳战法!杀人谷地后,只要齐军不死战,我军便只虚张声势,佯做追杀即可,实则任其溃逃。如此战法,诸位可有疑义?”
“我等奉命!”大将们整齐一吼。
王贲立即下达了将令:三万步军由将军阎乐率领,从巨野泽东岸之南口突入齐营,入营后一万人冲杀,两万人立即摆开弓弩大阵齐射,掩护骑步冲杀;三万飞骑由裨将赵成率领,从巨野泽东岸北口突入,做冲杀齐军之主力;王贲自率三千飞骑,于西口策应各方。末了,王贲道:“明日全军预备,多备火把!初更出兵,三更前隐秘进入巨野泽东岸南北两方。四更末刻,听中军号角开战!”
此夜一战,秦军大获成功。所有的秦军将士都没有料到,三十万齐军会如此恐慌溃逃,六万秦军横冲直撞当真如入无人之境。齐军一旦发现背后两个出口并无秦军封堵,几乎是潮水般涌向了两个山口,与其说秦军杀伤多,毋宁说齐军人马交互纠缠自相践踏而死伤者多。王贲原本预料的战果是,趁着齐军黎明酣睡,猛烈攻杀一阵,搅乱齐军营地便算成功。不料,一突入谷地竟是摧枯拉朽,及至天色大亮,三十万齐军竟全数逃出了巨野泽东岸大营,粮草辎重兵器衣甲旗帜战马尸体,厚厚一层铺满了整个谷地。王贲从伤兵战俘口中得知,齐军主将田垸被紧急召回临淄了,许多将军也被部族秘密召回去了,中军幕府只有一班司马。秦军杀来声势震天,齐军无人号令,又不知虚实,便如此鸟兽散了……王贲来不及感喟,立即了下达军令:全军休整一日,次日兵分两路,进逼临淄西南两方,在城外郊野三里处大张声势驻扎。
临淄大都,真正地炸开锅了。
最大的激荡,来自进入临淄城的各国流亡世族。一闻齐军战败,世族群大为恐慌。已经结成的“义师”原本散居在郊野尚未进城的世族营地里,此时得各世族族领秘密指令,纷纷乔装成齐国民众蜂拥入城。已经等候在城内的族领们早已经秘密联络,谋划好了对策。城外“义师”一经在城内聚结,流亡世族立即潮水般涌向了临淄府库,要抢回被齐国剥夺的财货,然后赶紧逃离这个如今已经是最危险的城池。城内的齐军虽则不多,然临淄官员将军对看护府库却很是上心,一闻流亡世族兵乱,守军立即汹汹开到府库四面各方要道堵截。于是乱兵混战立即爆发,临淄街巷喊杀震天,几无一处平安所在。
丞相府得到消息,正忙着与几个从战场逃回来的心腹将军商议如何劝降齐王的后胜顿时大急,临淄府库若是失守,自家多年心血便全部付之流水。后胜二话不说,立即飞马王城紧急调出三千王室护军赶赴府库。也是府库财货利害太甚,齐军将军个个拼死效力。一个多时辰的混战后,流亡世族毕竟不敌两方齐军,终于丢下满街尸体哄然散了。此时天色将亮,后胜又连忙匆匆赶回了丞相府,顾不得稍事收拾歇息便衣冠不整地驱车进了王城。后胜不知道也是来不及知道,此时的临淄城才开始了真正的大乱。
被杀散的流亡世族气恨攻心恼羞成怒,哄然散开在市井坊区以及没有士兵守护的官署,明火执仗地大肆劫掠商铺民居以及所有看到的有用之物。商家民户大感恐慌,纷纷逃出庭院呐喊着狂奔躲逃。有几处齐军将士聚居的坊区多有兵器,民众便聚拢起来与流亡世族乱纷纷拼杀。此时,王城护军已经撤回。在巨野泽大败的消息传来后,临淄城内的守军已经是惊弓之鸟,纷纷思谋着如何回家与族人相聚逃亡,更兼方才一场府库护卫战多有死伤,早已经没有了战心,任官员将军呼喊,都是装聋作哑。及至天亮,临淄城内烟火处处,哭声喊声杀声骂声连天而起,已经完全陷入无法控制的混乱之中。不久,城门也被汹涌人流撞开,万千人流蜂拥出城夺路四逃……
还在夜间时分,城外王贲便得到了顿弱急报,立即在城外展开了一道横宽数里的扇形军阵。天亮人流出城,秦军游骑纷纷向人群呐喊:“秦军不杀齐人!只拿流亡世族!举发流亡世族者可任意离去!”临淄齐人对流亡世族已是恨之入骨,立即纷纷向秦军指认。混迹人群中的流亡世族一被指认,便被赶到了秦军的马队圈子里。不到一个时辰,城下已经聚集了三四千人,却是老弱妇幼者居多,精壮者少见。
后胜匆匆进了王城,连跑带走气喘吁吁赶到寝宫。守护在宫门的老内侍却说,齐王在太后灵前祷告一夜,方才上榻,丞相不能入内。后胜顿时大怒,拔出长剑便将老内侍刺倒,径自大踏步进了寝宫。一溜侍女大是惊恐,乱纷纷尖叫着逃走。后胜提着带血的长剑走进齐王寝室,对侍寝侍女高声怒喝:“唤起齐王!死睡数十年,该醒来了!”
“你?丞相?你你你,欲图如何?”睡眼惺忪的田建脸都吓白了。
“臣启齐王:大军战败散尽,临淄血火连天,秦军已经到了城下!”
“你你你,你要本王如何?”
“除了降秦,别无他途!”
“丞相……降,降,好,降了,降了……”
话尚未完,田建便软软地瘫倒在了地上。后胜鄙夷地看了田建一眼,向外一挥手,几名心腹将军便走了进来。后胜说声护好齐王,老夫出城,大步匆匆去了。
午后,一面巨大的白旗悬垂在了临淄西门箭楼。一队内侍侍女簇拥着一辆青铜王车缓缓出了城门,之后又一辆高车坐着丞相后胜,车后是两排大臣与将军。齐王田建怀中抱着王印玉匣,一头白发,脸色苍白麻木得好似一座石俑。整个齐国君臣的队列中,只有后胜显出一丝难堪而又惶恐的笑意。在秦国上卿顿弱的宣呼声中,齐王建向秦军统帅王贲献出了传承田氏王室一百三十八年的玉印。齐王建自己,则走进了旁边的一辆没有任何装饰的宽大木车。木车带着两名内侍两名侍女隆隆远去时,王贲下令秦国大军开进了临淄城。
多年之后,齐人中渐渐传开了一则故事——
齐王建降秦后,秦王担心齐人与齐王秘密联结,效法韩国复辟,于是将齐王囚禁在了一座小城邑——共。有人说,这个共是殷商王朝的一个古老方国,在陇西边陲之地,后来被周文王所灭。秦人接手周人地盘之后,共城便成了老秦在陇西的根基之一,最是偏远隐秘。也有人说,这个共不是那个共,是河内的共城,是西周共伯和的那座封邑。无论是哪座共城,总归齐人都说,共城生满了苍苍松柏,齐王在松柏林中被活活饿死了。也有人说,不是秦人饿死了齐王,而是齐王自家绝食死的。
得齐王身死消息,齐人流传出一支哀伤的挽歌:“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这是齐人极其复杂的一种心绪,是怨声,又是指斥,其辞直白说便是:“松林啊,柏林啊,埋葬了建!实际埋葬建的,是那些外来客!”歌儿流传开来,又有了多种解说。有人说,这是指斥齐王建听信外邦间人蛊惑之言,结好秦国,误了齐国。又有人说,这是齐人怨恨自己的国王不早早与诸侯合纵抗秦,以致亡国。还有人说,这个客,是指斥齐王听信后胜而接纳流亡世族,导致了齐国最后的大乱。总归是种种纷纭,至于后世,依然还是纷纭无定。
这一年,是公元前221年,秦王政二十六年,嬴政时年三十九岁。
齐国灭亡了,六国全部灭亡了。天下洪流隆隆转过了一座雄峻的高原,骤然涌向开阔的平野,荡开了浩浩之势,开始了一次亘古未闻的伟大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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