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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韩衣韩车 韩非终于踏上了西去的路途(1 / 1)

小内侍回报说,李斯走后,韩非孤魂般在后园林下游荡了整整一夜,一阵阵长哭一阵阵大笑,又一阵阵疯喊:“天不爱韩,何生韩非于韩也!天若爱韩,何使术治当道也!天杀韩非,夫复何言!术亡韩国,夫复何言!”

凄然之下,韩安顾不得韩非冷脸,踏进了那座久违了的空旷庭院。

韩非已经没有气力拒绝韩安了,也没有气力对韩安做蔑视之色了。

相对终日,韩非只坐在草席上靠着书柜闭眼不言,苍白瘦削令人不忍卒睹。韩安一则唏嘘一则责难,非兄糊涂也!毕生大作拱手送与虎狼,岂是王族公子所为哉!韩非只哼了一声,连眼睛也没眨一下。韩安抹着眼泪追问韩非何以错失良机,不向李斯提说秦国罢兵存韩之大计?韩非依旧冷冷一哼,连眼睛也不眨。韩安情急,跺脚嚷嚷起来,非兄也非兄!非我即位不用你变法国策,用不了也!我欲用非兄为相,可宗室重臣勋旧元老家家死硬反对,教我如何是好?世族大臣有封地有钱粮,我能奈何!韩安的步子又碎又急,陀螺一般围着韩非打圈子。死死沉默的韩非终于爆发,甩着散乱的长发一阵吼叫,世族宗室里通外国!韩国耻辱!社稷耻辱!韩安拭泪叹息道,秦国挥金如土,三晋大臣哪个没受重金贿赂?

“蠹虫!一群蠹虫!”

韩非一声怒吼,颓然扑倒在案爬不起来了。

韩安急召太医救治。老太医诊脉之后禀报说,公子淤积过甚,肝火过盛,长久以往必致抑郁而死。韩安一阵唏嘘,抱着昏迷了的韩非大哭起来。其时,新郑的世族大臣已经寥寥无几,在国者也是惶惶不可终日,谁也顾不得咒骂追究韩非了,绕在韩安耳边聒噪的谋臣们也销声匿迹了。清冷孤寂的韩安闲得慌闷得慌,便日日看望韩非,指望韩非终究能在绝路之时为韩一谋。然则,韩非再也不说话了,连那忍无可忍的吼叫都没有了。

“哀莫大于心死也。”

老太医一句嘟哝,韩安浑身一个激灵!

便在此时,可恶的秦国特使姚贾又高车驷马来了。姚贾向韩安郑重递交了秦王国书,敦请韩国许韩非入秦。韩安没有料到,秦王国书竟是前所未有的平和恭敬,说只要韩国许韩非入秦,秦韩恩怨或可从长计议。那一刻,韩安的心怦怦大跳起来,眼前陡然闪现一片灵光,韩国有救了!然则,韩安毕竟是天下术派名家,深知愈在此时愈不能喜形于色,遂淡淡一笑道:“敢问特使,若韩子不能入秦,又将如何?”

“秦王有言:韩不用才便当放才,不放不用,有失天道!”

“秦王何知韩不用才?”

“韩国若能当即用韩子为相,另当别论。否则,暴殄天物!”

“也是秦王之言?”

“然也!”

秦国的胁迫是显然的。韩安的心下也是清楚的。韩安所需要的,正是胁迫之下不得已而为之的特定情势。韩国一不能用才,二不能变法,三又不能落下轻才慢士之恶名。更要紧者是韩国必须生存,而不能灭亡。当此之时,韩王安能有别一种选择么?一夜揣摩,韩安终于认定:韩非是挽救韩国的最后一根稻草,只要韩非力说秦王,必能使韩国安然无恙。如此思谋,韩安是有事实依据的:小小卫国之所以能在大国夹缝中安之若素,全部根基便在于秦国维护这个老诸侯;而秦国之所以维护卫国,根本原因便在于卫国是商鞅的故国,又是吕不韦的故国。韩安与六国君臣一样,虽然也常常百般咒骂秦王,可心下却都清楚秦王嬴政求贤若渴爱才如命,厚待功臣更为天下士人所渴慕。秦王敬仰商鞅,能将卫国置于秦国势力之下而不触动,何以不能因了韩非而维护韩国?对于韩非的分量,韩安还是明白的。韩安确信:只要韩非入秦,在秦王心目中定然是商鞅第二!韩非若能身居秦国枢要,秦王岂能不眷顾韩国?只要秦国眷顾韩国,岂不绝处逢生?如此存亡转机,父王一生求之不得,今日岂能放过?

韩安思谋清楚,一脸愁苦地走进了那座熟悉的庭院。

那间宽大清冷的寝室,弥漫着浓烈的草药气息。韩安一进屋便恭敬地捧起药盅,要亲手给韩非侍药。可那名衣衫破旧的老侍女却拦住了他,说公子一直拒绝用药,无论谁走到榻前都有大险。病人何险?分明你等怠慢公子!韩安一声怒斥,便要上前。吓得老侍女扑地跪倒抱住韩王连连叩头说,公子枕下有短剑,谁要他服药他便刺谁!韩安大惊,既然如此,何以满室药味?老侍女说,这是万不得已的法子,我等只有将草药泼洒地上,公子日日吸进药味,或能延缓公子性命。韩安一声长叹,搁下药盅轻步走近榻前,只见韩非双目微闭气息奄奄一副行将气绝之相,心下顿时冰凉。想到韩非若死韩国生路将断,韩安悲从中来,不禁扑地拜倒放声痛哭。

蓦然之间,韩非喉头咕的一声大响。

韩安没有抬头,哭得更是伤痛了。

“谁在哭,秦军灭韩了?”终于,韩非梦呓般说话了。

“韩国将亡!非兄救韩——”一声悲号,韩安昏倒过去。

及至老侍女将韩安救醒过来,韩非那双明澈的眼睛正幽幽扫视着韩安。韩安顾不得许多,又大声号啕起来,似乎立即又要哭死过去。韩非终于不耐,枯瘦的大手拍着榻栏愤愤然叹息道,自先祖韩厥立国,韩人素以节义闻名诸侯,曾几何时,子孙一摊烂泥也!可韩安依旧只是哭,无论韩非如何愤愤然讥刺,依旧只是哭。

“软骨头!有事说!哭个鸟!”韩非粗恶地暴怒了。

韩安心下大喜过望,抽抽搭搭止住哭声,万般悲戚地诉说了姚贾入秦胁迫韩国交出韩非的事,末了重重申明道:“非兄若去必是大祸,安何忍非兄入虎狼之口也!”说罢又是放声大哭。韩非却久久没有说话,对韩安的哭声浑然无觉。良久,韩非冷冷道:“我若入秦,韩国或可存之。”韩安猛然一个激灵,又立即号啕大哭道:“非兄不可!万万不可!韩国可以没有韩安,不能没有韩非也!安已决意,迁都南阳与秦军决一死战!”韩非淡淡一笑道:“危崖临渊,韩王犹自有术,出息也!”

韩安大是尴尬,止住了哭声却一时找不出说辞了。

“老韩衣冠,王室可有?”韩非突然一问。

“有!”

“老式韩车?”

“有!”

“好。韩非入秦。”

韩安实在没有料到,韩非答应得如此利落。当夜兴冲冲回宫,韩安立即下令少府、典衣、典冠少府,韩官,掌国君私库。典衣,掌国君服饰。典冠,掌国君冠冕。三署合力置备韩非车马衣饰。幸得韩国前代多有节用之君,老式物事多有存储,一日之间便整顿齐备。验看之时,少府却低声嘟哝了一句,又不是特使,如此老韩气象不是引火烧身么?韩安猛然醒悟,心下大是忐忑不安,遂连夜去见韩非,说老式衣车太过破旧有损公子气度。韩非却只冷冷一句,非韩衣韩车,不入秦!韩安只恐韩非借故拒绝,只好连连点头去了。

三日之后,韩安在新郑郊亭隆重地为韩非举行了饯行礼。

卯时,清晨的太阳跃出遥远的地平,照亮了苍茫大平原。一辆奇特的轺车辚辚独行,从新郑西门缓缓地出来了。这是韩国独有而战国之世已经很难见到的生铁轺车:车身灰黑粗糙,毫无青铜轺车的典雅高贵;生铁伞盖粗壮憨朴,恍如一顶丑陋的锅盖扣着小小车厢。韩国有天下最大的宜阳铁山,韩人先祖节用奋发,便以生铁替代本国稀缺的青铜造车,虽嫌粗朴,却是韩国一时奋发之象征。丑陋的铁片伞盖下挺身站着枯瘦高大的韩非,头戴一顶八寸白竹冠,身穿似蓝非蓝似黑非黑的一领粗麻大袍,与一身锦绣的韩王人马几成古今之别。这般服饰,是最以节用闻名诸侯的韩昭侯的独创,也是老韩国奋发岁月的痕迹之一。如今韩非此车此衣而来,煌煌朝阳之下,直是一个作古先人复活了。

秦国特使姚贾已经早早等候在道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奇特的轺车,丝毫看不出好恶之情。郊亭外的韩王安大觉刺眼,眉头皱成了一团,偷偷瞄得姚贾一眼,见这个倨傲的秦使并无特异怒色,这才快步迎了过来。姚贾微微一笑,也跟着迎了过来。

刮木嘎吱刺耳,笨重的生铁轺车终于咣当停稳。韩非下车,对要来殷殷搀扶的姚贾冷冷一瞥,大袖一挥径自走进了石亭。韩安尴尬地对姚贾一笑,作势请姚贾入亭。姚贾却一拱手爽朗道:“韩子离国,故人饯行,姚贾不宜,韩王自请可也。”韩安做出无奈的一笑,只好一个人走进了清冷的石亭。

韩安举起了铜爵:“非兄入秦,鲲鹏之志得偿也!干!”

韩非没有说话,一气猛然饮干。不待侍女动手,也不理会韩王,自己抱起酒坛咕咚咚斟满大爵又咕咚咚饮下。如是者三爵饮干,韩非长长一叹,看得韩安一眼,一拱手大步出亭。韩安面红耳赤,连忙赶上官道。韩非却连回望一眼也没有,嘭地一跺脚,那辆笨重的铁车已经咣当嘎吱地启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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