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霖宫。
祝云瑄倚在榻上似已经睡着了,祝云璟进来看了一眼,没有多待,转身去了偏殿。
小皇子浑身上下插满了银针,正泡在药浴里,无声无息的,被几个嬷嬷小心翼翼地托着,方太医跪在一旁,还在不停往他身上施针。
孩子出生已有二十多日,每日至少要施针泡药浴两个时辰,小小的孩子娇嫩的身体上全是针孔,看着可怜极了,可这却是唯一能让他活下来的法子。
好在这孩子也足够顽强,即便好几次都差点救不回来,到最后依旧撑着一口气挣扎着挺了过来,如今已渐渐有了好转。
祝云璟蹲下身,抬手抚了抚孩子的脸,问方太医:“还要多久才能好起来?”
施完最后一根针,老太医擦了擦额上的汗,回答祝云璟:“再有几日,应当就能停了针,小皇子暂无性命之虞了,只是依旧会体弱,日后恐难与寻常人一样……”
祝云璟皱眉:“不能痊愈吗?”
“怕是困难。”
“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老太医沉吟道:“……老臣有一旧友,是南疆虞神医的后人,医术远在老臣之上,或许他能有法子救小殿下,只是他不问世事已久,怕是不愿来京中。”
“虞神医?当年那位研制出生子药的虞神医?”
“是他。”
祝云璟看了一眼已经微微睁开了眼睛的小皇子,叹道:“罢了,你写封信给那位先生,等小殿下满了月,我带他去南疆吧。”
如今祝云瑄挣不开放不下,一直作茧自缚困着自己,既然他不想看到这个孩子,先将之带走也好,时间久了,日后总会有转机的。
方太医赶忙应下:“那自然是好,老臣这就去写信。”
嬷嬷把孩子从药浴里抱出来,去擦干净身子喂了奶,小娃娃难得还醒着,在祝云璟接过去的时候竟还无意识地冲着他笑了。
祝云璟心中一软,低头用鼻尖蹭了蹭孩子的脸,抱着他去了正殿。
祝云瑄依旧倚在榻上,正侧着头,目光放空地望着窗外刚刚冒头了的早春花发着呆。
听到祝云璟的笑声,祝云瑄转回头,就见祝云璟正笑着抓起小皇子的手,轻轻咬了咬。祝云瑄目光微凝,祝云璟已经抱着孩子过来,在他身旁坐下。
祝云瑄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视线有些飘忽,祝云璟似未发现,全副的心思都在小娃娃身上,顺口与祝云瑄道:“难得有一日我来,这小东西没睡着,你看他眼睛真大,圆溜溜的,和你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祝云瑄不言,祝云璟把孩子凑近给他看,祝云瑄躲不开,只得朝着襁褓中的孩子望了一眼,那小娃娃竟又笑了,祝云瑄微怔,低下头去看,自己的一根手指已经被他给握了住。
祝云瑄怔忪了片刻,没有将手抽开,祝云璟看着,扬了扬唇角:“没想到这小东西如今竟还有点子力气了,比刚出生那会儿好多了。”
“……方太医怎么说?”
“每日施针、泡药浴,还要个几天,等到满月之后会好很多,但若想恢复到跟寻常的健康孩子那样,还得看他的造化。”
“他留在这里……我也照顾不好他……”
祝云璟无奈叹气:“行了,你不想便不想吧,我把他抱走就是了,可怜的孩子,才这么小就要跟爹爹分开,以后可怎么办啊。”
祝云瑄低声喃喃:“等他长大了……让他好好孝顺你。”
祝云璟嗤道:“我都有两个孩子了,做什么还要抢你的孩子,我先帮你养着,你要是想,随时可以再要回来。”
祝云瑄垂眸不语,祝云璟努了努嘴:“你是孩子的爹,好歹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祝云瑄依旧不吭声,呆愣愣地看着襁褓中的孩子,心中百转千回,却一句话都再说不出来。
他不能对这个孩子有感情,不能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心软,孩子叫什么,又跟谁姓,他都不该去关心。
一直看着他的小小的孩子发出一声轻微的“咿呀”声,祝云瑄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将手抽了出来,随之而来的便是孩子的嚎啕哭声。
祝云璟赶紧将人抱过来,轻轻拍着襁褓耐心哄着,不多时哭累的了小娃娃便睡着了,被嬷嬷抱了下去。
祝云璟看着神情愈发低落的祝云瑄,轻拍拍他的手背:“算了,我把孩子抱走,带去南边,离着你远远的,但是你得答应我,身体养好之后赶紧立后纳妃,多生几个孩子,只要你有了真正的继承人,我就不再强求你接受这个孩子。”
祝云瑄嗓子发苦:“……好。”
夜色深重时,祝云瑄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他坐起身,双手抱着头疼欲裂的脑袋,许久,过快的心跳才渐渐平复下来。
梦里梦到了些什么已经不记得了,似乎与梁祯有关,血淋淋的,祝云瑄不愿再去想,喊了睡在外头的高安进来。
高安叫人上了热茶来,递过去给祝云瑄,想去点灯,被祝云瑄制止了:“就这样吧……”
只有在黑暗中,才能将那些翻来覆去撕扯着他,叫他撕心裂肺的情绪尽数藏匿,难怪梁祯说他习惯了甚至享受这样的黑暗。祝云瑄倚在床头,闭起眼睛,似乎第一次对梁祯有了感同身受之感。
寂静之中,偏殿那边忽然传来了隐约的哭声,断断续续的,不得消停。高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祝云瑄脸上的神情,欲言又止,祝云瑄轻蹙起眉,好半晌,才淡声问道:“为何他又哭了?”
“小殿下许是饿了,”高安低声与他解释,“刚才出生的孩子一两个时辰便要喂一趟奶,夜里也是如此。”
“是吗?”祝云瑄低声呢喃,神色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
似乎过了许久,那头的哭声却依旧未停,祝云瑄呐呐道:“为何还在哭啊?嬷嬷没有给他喂奶吗?”
?高安试探着道:“奴婢叫人去看看?”?
见祝云瑄轻抿着唇角,不置可否,高安便当他是答应了,唤了个小太监过去偏殿瞧一眼小殿下的状况。
片刻之后,小太监过来回报,说是小殿下夜里突然发起了热,方太医正在给他诊治。
祝云瑄无意识地握紧了拳头,便是寻常的孩子突然发热也是大事情,更别提那个孩子现在还挣扎在生死边缘,随便的一个头疼脑热都会要了他的命。
高安心下难受,与他提议:“陛下,您去看看小殿下吧?”
祝云瑄的眸色愈沉,心脏几要纠起来了,面上却未显露分毫:“……朕又不是太医,去了能有什么用。”
高安不敢再说,安静地立在一旁,无声叹息。
祝云瑄未有再睡,就这么倚在床头发着呆,木愣愣地听着偏殿那头隐隐约约的动静。
一个时辰后,哭声终于停了下去,高安又叫了人过去看,回来回报说是小殿下已经哭累了睡着了,热度还没退,嬷嬷一直将人抱在手里不敢放,方太医也守着呢。
祝云瑄轻闭了闭眼睛,高安望了一眼西洋钟显示的时间,已经过了寅时二刻,他低声劝祝云瑄:“陛下,您再睡一会儿吧。”
祝云瑄不言,也没有动,空洞的目光落在虚空的某一处,像失了魂一般,更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他就这么倚在床头,睁着眼睛呆坐了一整夜,一直到天光微熹。
卯时四刻,小太监再次兴冲冲地回来禀报:“小殿下退烧了,方太医说已经无碍了!”
高安轻出了一口气,祝云瑄握了一整夜的拳头缓缓松开,一手心都是汗。
高安再次劝他:“陛下,您再歇一会儿吧,要不一会儿国公爷进宫来,见到您一整夜未睡,又要说奴婢了。”
祝云瑄干涩的嘴唇动了动,哑声吩咐他:“你叫人备车,你亲自把孩子送去定国公府吧,让方太医也跟着过去。”
“……陛下!”
“去吧。”
见祝云瑄神色坚定,高安不得已,只得领命退了下去。
辰时刚至,定国公府的侧门便被敲响,祝云璟听得禀报,匆匆出来,高安苦着脸把祝云瑄的意思告诉他,又与他说了昨夜小殿下烧了一整夜,陛下也一夜未睡之事。
祝云璟愣神片刻,无奈摇了摇头:“行了,既然送过来了,人交给我,你回宫去复命吧,你告诉陛下,这几日我没空,就不进宫去看他了。”
高安唉声叹气地回了宫去,将祝云璟的话回报给祝云瑄:“陛下,国公爷这是与您置气了,您又何必这么急着要把小殿下送走……”
祝云瑄淡声问他:“前些日子,你说昭王托了人递话过来,他人已押在了大理寺狱,是何人帮他递的话?”
高安一愣,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回过神赶紧禀道:“大理寺狱里有个狱卒从前受过昭王的恩惠,他又恰巧认识这宫里头当差的一个宫人,就帮忙传了句话过来,奴婢先头就已经教训过下头的人,叫他们以后不敢再做这样的事情。”
祝云瑄没有再追问,沉默片刻,吩咐高安道:“去传众内阁官员过来吧,朕要拟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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